子释讲完,仿佛疲惫不堪。靠在椅背上,低声问:「我想到的就是这样,你们觉得呢?」
这是真正准备用于实战的兵法策略,不是下棋。双胞胎不觉兴奋起来,认真开动脑筋。长生思索一会儿:「这里头有几个地方不太妥当。」
四人细细讨论一番。说得差不多了,子释叹口气:「说来说去,终究纸上谈兵,也不知有用没用。不过是希望能少死几个人……」少死几个自己人,只好多死些敌人了。神色阑珊。
长生忽道:「咱们自己不去帮忙,却可以送乌三爷一支援兵。」
子释明白他所指,点点头:「就看时间来不来得及了。若能有他们加入,胜算会大大增加。你去把罗淼请来,先跟他打打商量看。」
罗淼进来的时候,颇有点不耐烦。
子释道:「三爷刚刚所说劫粮的事,贵帮想必已经有了周详的谋划?」
白沙帮的想法,是借着西戎兵抓人运粮的机会,先派人混上船去。然后在江面设伏,里应外合,把粮船劫下来。这种方式,可以最大限度的发挥己方水上优势。当然,正面冲突之下,伤亡肯定免不了。而且西戎军中还有不少水师降卒,这些人在水上可比黑蛮子厉害得多。最后,即使成功劫下粮船,水路也走不通,还得重回码头卸货,再藏到山里去。这个环节也比较麻烦。但无论如何,总比在码头硬碰硬抢来得有把握。
这些话,乌三爷已跟罗淼说过。此刻他却不肯透露,只冷冷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子释并不计较他的态度,请他也坐到桌旁,缓缓开言:「敌强我弱,则当智取;水上相争,莫如火攻。」手指蘸了茶水,就在桌面点点画画,把自己四人想到的办法一一详述。
一席话听完,罗淼猛地站起来:「我去请三爷过来听听。」
乌三爷进来,眼里精光闪动:「听说你们有点想法?」
「是。我们想着,西戎兵既走水路,定有水师降卒操船护卫。而花石埠下游沿岸已经不是山区,封锁必定严密。水上相争,恐怕十分不易。再说,江中滩急浪险,争夺之际,稍有不慎,东西落入水里,定然难以相救。」
乌三爷之前郁闷的也是这一点:要保证粮食安全,就不能毁船,只能夺船,难度相当大。
长生接着子释的话继续:「对方不管水师降卒也好西戎兵也好,都不擅长山地战。听说花石埠码头就在凤凰岭东边坳口,所以——」
心想:是他说过的吧?「始以正合,终以奇胜」,「有益之而损者,有损之而益者」。最终的目标既已明确,采用什么方式不过是手段问题。大哥,对不住了,做弟弟的也借刀杀人,暗算你一把,权且先讨点利息。
神色微冷,语调一沉:「我们的想法是:在粮食装船之前动手。先以火攻烧船断其退路,再分兵抢粮诱其深入。最后,暗伏奇兵将其全歼。这才是真正天时地利人和,以己之长攻彼之短,定叫他一个也跑不了!」
除了乌三爷,这策略其他人均已知晓。这时听他重新说出来,带着森然杀气,竟不由得心头一寒。
「听着倒是好,不过……」乌三爷捋着胡须,「人混上船去问题应该不大,烧船的东西怎么往上带?」
子释道:「三爷,这漫山遍野松树枞林,松油枞脂都是上佳燃料。山坳里密密麻麻的大楠竹,那空心竹子就是天然油壶啊……」
「对啊!」乌三爷一拍桌子,「码头上天天有新到的竹排竹筏,混进去容易得很。到时候,只要快刀一划,火种一扔,江面立时就成火海。」站起来,连连搓手,「这主意好得很。动手的人干完活儿往水里一跳,直接从火底下潜回岸,也不怕他们射箭。那些不要脸的夏奸水兵要敢入水来追——哼哼,在东海他敢嚣张,这练江里的主人可不是他……」
子归小声打断:「会不会累及无辜……」
「码头上的人水性都好,身手也灵,没事的。」说话的是罗淼。
老头儿从对胜利的美好憧憬中清醒过来,意识到现实难题,发愁:「又要放火又要抢粮又要埋伏,人不够啊。」
长生掏出宝翁族长送的牛角:「这东西我们拿着用处不大,送给三爷,也许能帮上点忙。」暗道这玩意儿我带回去没准露馅,给他拿着又怕招人觊觎,做个顺水人情正好。
「这……是红头苗的信物!你们从哪儿得来这样好东西?」乌三爷接过去看看,大为惊奇。红头苗人数不算多,却是苗人中最悍勇的一个分支。
「他们一定十分愿意和白沙帮的英雄们一起做这趟买卖。」子释道。
「嘿嘿……能搭上这条线,往后的买卖都会好做很多。」乌三爷乐开了花,瞅着他,「你们几个娃娃,不简单。连我老头子这把年纪了居然也看不透。」
子释只略微笑一笑,不答话。
第〇三〇章:何以守心
送走乌三爷和罗淼,子释趴在桌上:「子周、子归,很晚了,睡去吧。」
子归没有动身。看了他一会儿,忽道:「大哥,我知道你为什么难过。」
嗯?子释支起脑袋,搁在手背上。
「乌三爷和罗大哥,他们为花老英雄难过。听说可能打胜仗,就……不怎么难过了。」女孩儿艰难的表达着自己的直觉,「可是大哥,你不一样。你为我们大家难过,甚至……为所有人难过。」停顿片刻,「我觉得,你还担心,担心我们自己……变成,变成冷酷无情的人。」
子释直起腰:「子归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因为……」女孩儿眼里露出一丝惶惑,「今天,说到放火、杀人这些事情,我怎么会,怎么会觉得痛快……还有点儿……高兴……」
子周听到这里,霎时如被冰雪。他直觉没有妹妹来得快,理性的追求却更加深刻。先前未曾意识到,现在听明白子归的意思,立刻直击本质,当即吓出一身冷汗。
孩子们的成长真快。开始追究人性,拷问灵魂了啊……子释叹息。
望一望长生,后者正低头沉思。
「子周,你还记不记得,当日从仙梳岭下来,长生哥哥跟你说过的话?」
「是。长生哥哥说:『能杀而不嗜杀,即为君子。』」
「你给子归讲讲,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句话实在好懂,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么?子周疑惑。
「原来你没明白。」子释淡淡道。
「大哥……?」
「『能杀』,是要你强身,『不嗜杀』,是要你守心。」
站起来,望着窗外。恰逢月末晦日,无星无月,一片漆黑。屋里油灯格外明亮,映得四壁素白如雪。
「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强者为尊,乱世尤为明显:不能杀人,就只能被杀。庸庸碌碌者祈求老天照应,在夹缝中苟且偷生。不甘屈服者为了谋生,只好致力于成为强者。」笑,「当然,有些人是天生的野心家,属于异类,自当别论。」
敛了笑容,继续:「他们中绝大多数人会失败,粉骨碎身替人铺路;也总有一些人能成功,最终登上权力的顶峰。但是,强权暴力的魅惑之处在于,它让你痛快,让你兴奋;也让你贪心不足,欲壑难填;最终变成它的俘虏,腐烂在它的脚下。所以,那些「能杀」者,最后往往不可避免的沦为「嗜杀」者,孤家寡人,不得善终。」
子释原本没打算往深了讲。池子就这么大,不需要把鱼儿养成巨鲲;林子就那么高,也没必要把鸟儿训成大鹏。意识超前,既是痛苦的,也是孤独的。还可能,是不幸的。然而,话到嘴边却没停住,一不留神滑了出来。又或者,是几个听众过于配合,似乎深有感触,推动着他进一步深入。
「子周、子归,你二人学文习武,突飞猛进,小有所成。比起普通人,也算是步入「能杀」者的行列了。今日子归提及的,不就是「能杀」的快感么?很多人一旦尝到这种快感,只会激励他在「能杀」的道路上加速前进。而你俩却直觉到其中的危险,停下来自我反省——这是大善,也是大智。只要,在往后的日子里,不忘记曾经有过这一刻,那么,」子释看着弟弟妹妹微笑,语气温和而坚定,「无论在「能杀」的道路上走到哪一步,终此一生,你们都将守住本心,永不沉沦。」
守住本心,永不沉沦。
子释声音不大,这番话却如镂金石,一锤子一锤子凿在三个听众的心上。
屋里极其安静。然而在有心人眼中,似乎狂风暴雨席卷而来,电闪雷鸣,天崩地裂。
当暴风雨渐渐平息,长生听见子归轻声问:「大哥,你能不能告诉我,要怎样……才算是「不嗜杀」呢?」
子释摇摇头:「什么该杀,什么不该杀;用什么刀来杀,杀成什么模样——这把尺子,却在你自己心里。」
「所以,大哥,」子周吐出一口气,「最难的事情,其实是找到这把尺子。并且,用好这把尺子。」
「可是……想法会变啊……」女孩儿为难。
长生忽然答话:「没关系。变的时候,记得仔细问问自己的心。若心中摇摆不定,定要三思而慎行。若心中无怨无悔——」目光投向窗外暗夜,一句话轻轻吐出来,有开山裂石之力,「若是无怨无悔——自当全力以赴,勇往直前!」
子释笑:「你这还是强者论调。」摇摇头,「也只能这样了。强者守心,原本就是当事人一念之间的事,旁边的人有意见也没奈何。唯其如此,越是能杀者,越要时刻提醒自己,千万莫沦为嗜杀者。」
敲敲桌子,总结陈词:「纵观古今,做到「能杀而不嗜杀」的人,无不是大仁大智大勇之辈。雨打风吹而青云不堕,随波逐流而锦帆不倒。脚下同样是累累白骨,却能烈火焚烧化为舍利;掌中同样是斑斑血迹,却能沃土深埋凝成碧玉。一手斩妖除魔,一手普渡众生。终以大无情,成就大慈悲。凛然立于天地之间,真正永垂不朽。」
——这种境界,语言已经多余。
四个人默默发了半天呆。
终于,子归道:「大哥,我们睡去了。」走到门口,又回头,「大哥,我知道,不管能不能杀,你都是不愿杀的,可是却没有办法……你不要难过了好不好?」
「……好。」
望着他们的背影,子释无声慨叹:这两个孩子,实乃人间至宝。如此品性,足以成为净魂之源,擎天之柱。
心想:比我强,真好。
转身笑道:「『自古知兵非好战』。这丫头倒反过来安慰我了。」
长生心思一直在「大无情,大慈悲」上震荡不息,这时回过神来:「『能杀而不嗜杀』,当初跟子周讲的时候,不过模模糊糊一点影子,随口而出。居然被你掰出这么多道道,我可从来没想过……」
停下来看着他——这美丽柔弱的躯体中,究竟包裹着一个什么样的灵魂?广袤无情如大漠;孤绝锐利如冰峰;温柔宽厚如草原,深邃纯净如天空。
要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他?
子释仍旧笑着:「说是这么说,知易行难……也就是话说到了这份儿上,给他俩立个念想。一般人做不到,也没必要做到——别说做了,连想都想不到。」叹一声,「所以他们根本不存在这样的苦恼。『一手斩妖除魔,一手普渡众生』——在这个过程里,磨的都是自己的心哪。这俩小家伙,苦日子在后头呢!」
呃?长生无语:「你是大哥……」
子释脸上现出悲悯神色,缓缓道:「人生苦海。最苦不过苦海迷途。奋斗之苦,无论如何,也好过迷惘之苦。」
一阵眩晕,伸手扶住桌子。短短几个时辰,心思用得过狠,情绪起落太大,竟颇有些吃不消。
「别说话。」一双臂膀伸过来,支撑着自己。
忽然再也站不住,任由他抱着,散了发髻,褪了衣裳,去了鞋袜……躺到床上,伏在他怀里。
长生左手环着他,右手以指为梳,从前额插入发间,缓缓向下。慢慢增加力道,顺着脊柱停在腰上。
一下,又一下……
他在心里对他说:「子释,你替我解了迷惘之苦,便让我为你承受奋斗之苦罢。你看了难受,那么不用看。你不愿杀,交给我来杀。斩妖除魔,普渡众生,还你一个清清亮亮缠缠绵绵太平盛世。到那时——」
「嗯……」子释恍惚觉得好像还有满肚子的话要讲,然而大脑已经停止转动。眼皮一点点掉下去,渐渐月迷津渡,雾失楼台。那双手和暖安定,将疲惫丝丝抽离,织就云梦黑甜,裹着自己泊在温柔深处。
感觉到怀里的人沉入梦乡,长生轻轻抽身坐起来,将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玉色的睡脸掩在如云青丝之中,仿佛潜藏于深海的蚌珠,这一刻,在掌上莹莹生辉。
手指微微颤抖,拨开额前的头发,掌心贴上他的面颊:「子释……」心中万千纠结。
会叫他受不了的,未见得是最后的结局,而是中间那些残酷的过程。那些注定血雨腥风的过程,那些遍布荆棘坎坷的过程,会让他体无完肤折断筋骨,会令他枯萎凋零失去生机……
——这属于我的绝世珍宝,要藏在哪里才好?
藏在哪里,才能叫他不受伤害?
子释睁开眼,窗外丽阳高照,浓荫遍洒,竟已是中午时分。
撑起身子,胳膊软软的,又「通」的掉下去,才发现脑袋落在长生肩窝里。
「咱俩……就这样睡了一夜?」
「不然你以为哪来那么舒服的枕头?」
「也是。」重新支起来,「你往这边来点儿。」
「干嘛?」
「压了一晚上,麻了吧?」扭扭脖子,「我换一边枕着。」
「嘿!你可真心疼我。」长生「啪」一声就往手感最好的地方拍下去。体罚完毕,心情舒畅,「别挪了,麻也麻过了。我出去进来好几趟,有人睡得像小猪崽,叫都叫不醒。」
「还不是因为枕头太舒服……」又躺下,拱一拱,称心如意。抿抿嘴,闭上眼睛。
长生把他再往自己身边搂搂。心上忽然一哆嗦,划了两刀。又一哆嗦,洒了把糖。没多会儿工夫,腌成了蜜饯。
——他终于,终于离不了我了……
这习惯已植入骨髓,渗透内腑,只怕解腕尖刀也剔不下来。
唯有这样,我终于能走了。
如果可以跟你去,如果能够带你走,如果……我不是我,你也不是你……
你说过,天下事,没有如果。
子释,对不起。
我非你不可。我别无他法。
「子释。」
「嗯?」
「进了封兰关,别乱跑了,就去西京待着吧。」
「听说蜀州西南赤理山啊夕照湖啊那些地方都美如人间仙境——」
什么几角旮旯里的山啊湖,到时候让我上哪儿找你去?
低头在他额上亲亲:「别跑了。这一年多下来,身子骨那点底子已经折腾差不多,得好好养养。不是说蜀道难于上青天?你恐怕爬不上去。再说了,人间仙境,美则美矣,吃的喝的用的,哪一样不要自己动手?春种秋收,披星戴月,锄草耘田,肩挑手提……」把他的手举到面前,「你自己看看,是不是这块料?」
「喂,怎么叫『是不是这块料』?昔日圣人也曾躬耕垄亩……」
「那是做样子引人上钩的,还有童子伺候呢。圣人说的是:『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泽。』」
「哼,圣人还说过『大隐隐于朝』呢!」
「这个就算了。毕竟,战时不比平常。西京朝廷和西戎……迟早会正面开战。到时候,朝中形势必定复杂,前景难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