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〇一七章:迷途难指
早上起来,子释拍醒弟妹:「快点儿,咱们准备寻幽探胜去。」一边收拾一边问:「子周,顾长生呢?今天怎么没带你?」最近一段日子,长生每天凌晨练功觅食,都带着李子周。
「是啊,长生哥哥今天怎么没叫我?」被问的人挠挠头。
「不管他,就爱故作神秘。」
等到辰时将尽,依然不见踪影。三人担心起来。子释点点东西:「只带了弓箭、弯刀,没有拿钱,外衣也没穿,应该是练功去了……别说一般人,就是老虎豹子他都应付得来,又不会迷路……还能有什么事情?奇哉怪也……」
这时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洞外出现了一群人。男女老少七八个,似乎是一大家子。见到他们,立刻停下来,个个显出欣喜的表情。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过来打招呼:「小兄弟,请问这条道是去往麻叶镇的么?」
子释点点头:「是。」
他们互相看看,露出笑意:「总算问着了。」
「不过得绕过『玉簪峰』和『卸妆台』,才能看见大道。」
「好像很远的样子……」年轻人转喜为忧,「听说穿过仙梳岭就是麻叶镇,谁知道竟是这么一大片山峰,我们绕了整整两天也没绕出去……」
「没多远了,走得快的话,半天之内能出山。上大道往东不到五十里,就能看见麻叶镇。」
年轻人回头看看家人,又望望子释,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施礼道:「听小兄弟说话,对路途似乎十分熟悉。不知你们是不是也去往麻叶镇,可否让我们顺道同行?」
子释沉吟:「我们还有一个人,找吃的去了,没准什么时候回来。不如我给你说得细致些……」
「这……不瞒小兄弟,老父旧疾复发,实在耽搁不得了,着急进镇子找大夫。万一再迷路,可就……这个……能不能……」年轻人低着头搓手。对方素不相识,自己的要求确乎有点强人所难。
子释走近几步。老人由家人搀着,又咳又喘,已经说不出话。
子周子归跟过来,脸上满是怜悯之色。子归扯扯子释衣角:「大哥,我们送送他们吧。」
抬头眺望,山路屈曲而尽。远方峰峦起伏,云烟弥漫。万籁有声,绝无人迹。顾长生这家伙,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死到哪里去了!
耳边又传来老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似乎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断了气。
「子周,你留在这儿,看好行李,等着顾长生。我和子归把他们送上大道,天黑之前肯定回来。」想一想,又道:「他回来后,你俩往卸妆台迎我们吧。」临走,再补一句:「他回来前,你千万不要乱走,就在这儿等着。」
男孩儿重重点头:「大哥,你们小心些。」
年轻人千恩万谢,一边走一边自我介绍:「我叫卫枢。宜城人氏。」指指背着老人的年长男子,「那是我大哥卫梁。」另外一个五十来岁的,是卫家长随。三名女子,乃是卫枢的嫂嫂、侄女和丫环。
「宜城靠近江边,六月西戎兵就进城了罢?怎么几位现在才到这儿?」
「唉,老爷子不肯远离乡土,我们只好回乡下庄园躲躲。本来黑蛮子兵就在江边待着,一直没什么动静。谁知九月里突然往南打来……急急忙忙逃出来,半路车子坏了,家仆也都散了,最后就剩了这么几个人……」
卫枢语声黯然。子释心想:「原来是大地主。」
卫老爷子喘得厉害,时不时要停下来替他顺顺气。直到午后,才走到卸妆台下。子释看看天色,有点担忧:照这个速度,天黑前很难赶回去。但愿顾长生和子周能及时迎上来。
一行人略加休息,起身准备继续前进。
突然一声唿哨,几个人提着刀从山路转弯处绕出来,拦住了去路。
众人大惊失色,后退几步,聚拢在一块儿。
子释悄悄错步,挡在子归面前。女孩儿伸手在山石上蹭蹭,往脸上抹了两把。
看对方手里好几把刀子,卫梁诚惶诚恐迎上去。双手捧着钱袋,连连打躬作揖:「些须酒水钱,不成敬意,请几位大王笑纳。逃难之人,借过贵乡宝地,还请大王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
子释暗地里数数人头。对方若收钱放行,自然最好。迫不得已时,未必不能一搏。
「等会儿啊,看我们老大什么意思。」中间一人吊儿郎当应道。
一阵马蹄脚步声响,过来了十几个。原来这几人只是开路的前哨,见大队伍到了,连忙让到两边。当先三人骑在马上,其余人等手持刀枪棍棒跟在后头,好几个还抬着箱笼包裹。子释心中叫苦,看样子,竟是遇上了大伙强盗打劫归来。
「哈!家门口捡到肥肉。弟兄们,这一趟运气还真不赖。」中间那人勒住缰绳,高声笑道。子释偷眼瞧去:这强盗头子生了一双桃花眼,两道眉毛极长,几乎要连在一起,斜飞入鬓,看起来说不出的嚣张跋扈邪魅阴鸷。
「老大,自从咱们名头越来越响,这仙梳岭中可有好些日子见不着人影了。害得弟兄们跑大老远去打猎……」旁边一个骑在马上的道。
「行了,别抱怨了。这年头,生意哪那么好做。趁着黑蛮子还没来,捞一笔是一笔……」瞅瞅眼前的猎物,「你们几个,西边来的吧?一定没听到我「菩提寨」的威名,怪不得敢从卸妆台下走……正好寨子里缺人使唤,活该撞到我们兄弟手里。」挑挑眉毛,摸着下巴,「还有女人……真不错。弟兄们,统统抓回去!」
「菩提寨」?子释暗道:这名字真特别,又有个性又有文化。一边使劲捏捏子归的手,叫她不要出声,不要挣扎。那边卫家几个女人哭喊起来,「啪啪」挨了两巴掌。卫枢冲上去护着嫂嫂和侄女,被踹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老大,还有个老头子,病得快不行了。」
「废物,给他一刀不就结了。」
那强盗得了指令,一脚踢开卫梁,拔刀在卫老爷子胸前捅两下。老人喉管里「嗬嗬」几声,仆倒在地,就此气绝。
卫家男男女女声嘶力竭冲过去,却遭到一顿拳打脚踢。最后嘴里塞了破布,拴成一串,连滚带爬往前走。
一个强盗过来绑子释和子归。
那强盗头子见这边两个不吵不闹,表现良好,颇为诧异:「你二人倒乖觉。」
子释低头答道:「回大王话,我兄弟二人和他们不是一家子,路上偶遇同行而已。」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助人为乐助出了飞来横祸。也怪自己等人没在麻叶镇停留,否则定能听到仙梳岭有劫匪出没的消息,不致如此大意。该死的顾长生,偏偏今天玩起了失踪,也不知子周等到他没有……
「看你样子,好像不怕我。」
子释忙躬身:「小人惶恐。只因适才听大王说要人使唤,小人想这兵荒马乱的,我兄弟二人能跟着大王,也不失为一条生路。大王既要使唤小人,少不了得赏小人一口饭吃。冲锋陷阵小人是不行的,为大王摇旗呐喊,掠阵助威,或者堪可胜任……」
「哈哈……」强盗头子仰天大笑,「摇旗呐喊?掠阵助威?有趣!」
一夹马腹,当先而行,对手下道:「把这俩小子绳子松了吧。跑不了的。」
早上,长生从洞里钻出来,浑身都湿透了,滴滴嗒嗒往下淌水。衣服脱下来拧一把,依旧套在身上。望着东边站了一会儿,从腰间的兽皮袋子里抽出两枝箭,「噗噗」两声射入洞口地面。箭簇入土三寸,尾羽颤动不休。
这些箭,是路过某处镇子时,买了尖锥、绳索、生胶,四个人围在一块儿削竹子,剪鸟羽做的。记得当时李子释说了好几个关于弓箭的典故,李子周为了西戎弓马是不是一定强过夏人战阵跟他哥抬了半天的杠,听得自己心里痒痒的。明明是最有发言权的话题,偏偏得忍着。
真没想到,世上当真有这样奇妙的地方。若不是非走不可,在里头待几个月可舒服得紧……等不到自己,他应该会领着弟妹先找到这里落脚。以他们的脚程,一天功夫也差不多了。这两枝箭,他们一定认得。那么,他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双者,重也;箭者,见也。双箭以示来日重逢之意——长生暗笑自己,跟李子释在一块儿混久了,居然也玩起了文字游戏。
只是……这一走,到底何时才可能重逢相见呢?
有了此处奇境,平安度过这个冬天想必无虞。至于以后的遭遇……他那么聪明,两个小的也大有长进,自保总该没问题……这样安慰了自己,长生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未来:真到了天下太平之日,是不是……就有你我重逢之时?别说人海茫茫,踪迹渺渺,到时候,恐怕江山人事俱改,就算重逢……又能怎样?
——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再说吧。
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出来。这仙梳岭山高谷深,起伏重叠,自成小气候,完全不受外间干旱影响。山风带着夜露晨雾吹来,只觉清爽,不觉寒冷。衣裳随风飘动,猎猎有声,一会儿工夫,干得差不多了。
长生忽然意识到,令自己流连不去的并非这好风好景,而是如晨雾般缭绕不散的难舍情怀……甩甩头,命令自己:走!
整整弓箭弯刀,纵身而起。竟不走山路,攀过巨石,越过密林,直取正北方向而去。
没了拖累羁绊,一路跳纵飞掠,速度极快。午后时分,已经接近北边山口,眼看就要和仙梳岭说再见了。两侧树木山石「嗖嗖」抛在身后,心中畅快不已。这一番疾驰,把最近用心领悟勤奋练习的成果都体现出来了:气流运转自如,生生不息,奔了一百多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内息如江河澎湃,就想仰天长啸一声,又怕惊世骇俗,使劲儿忍着。
忽然浑身巨震,猛地停下脚步。因为停得太急,差点一个趔趄撞到树上。刚刚念叨着怕惊世骇俗,才意识到这一百多里路程,竟然毫无人烟!仔细回想,自从进山以来,一个人影也没见过!仙梳岭并非野外荒山,从李子释之前的介绍看,很多年前山中就有猎户人家居住。自己一路行来,虽然走得极快,还隐约记得曾见到几处茅舍竹篱,然而全部沉寂无人……种种迹象,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最近山中有猛兽出没,要么就是……有强人匪徒啸聚其间。
长生转身就往回跑。再没了适才的轻松随意,心急火燎,全力施为。越是着急两条腿却越是沉重,只恨速度不够快。眼前掠过的再不是清风雾岚,黄叶虬枝,而是鲜活生动笑语盈盈三张脸。仿佛又听见两个孩子亲亲热热脆生生的呼唤:「长生哥哥!长生哥哥!」听见他轻轻浅浅叫一声:「顾长生。」
悔意一波又一波涌上心头:太不小心了,应该暗中护送他们到地方才对。万一……不,不!恐慌如疯涨的潮水,瞬间没顶而至。力气仿佛一下子都被这潮水带走了,双腿发软打颤。
长生对自己的状态失望至极,愤而拔刀。银芒闪过,一棵杉树齐腰斩断,哗啦倒地。觉得气息正常了,收刀入鞘,清啸一声,飞身向南。
回到早上探访过的山洞,两枝箭依然默默立在洞口。
「他们还没有来……」立即拔出竹箭,顺着山路往下走。强压下心中不安,一边走一边留意周围动静。快走到昨天过夜的地方,远远看见一个小小身影站在暮色中,一动不动。
「子周……」
男孩儿几步奔上来:「长生哥哥!」顿住,揉揉眼睛,红着眼圈笑了,「你怎么才回来?我们等得急死了……」
「有点事……耽误了。你大哥……和子归呢?」
「大哥送几个迷路的人上大道,叫我们去卸妆台迎他们。」
子释、子归、卫家诸人跟着众强盗行了个多时辰,山路逐渐陡峭。为首三人下了马,交给手下牵着。那领头的笑道:「老二,老三,咱们还以这棵老槐树为记起步罢。」
左边排行老二的那个道:「赢了老三不算什么。老大,今儿我若和你差不到一刻钟,那边俏点儿的小妞先让兄弟尝尝如何?」他说的,正是卫梁的女儿,十六七岁,模样颇为甜美。
「自己兄弟,有何不可?看你本事吧。」领头之人打个哈哈,一声吆喝,三人同时发足腾身,开始比赛脚力。
那强盗头子腾挪之间,眨眼工夫,已然消失。另两人落在后面,不多会儿,也去得远了。见了这一幕,子释兄妹和卫家诸人更觉胆寒。此三人显然有武术在身,那头领身手更是厉害,怪不得这一大伙匪徒如此伏贴。
天色暗下来,才走到地头。原来他们把山顶一座荒废的古庙做了贼窝。子释抬头一看,牌匾歪挂在山门上,几个大字依稀可辨:「妙法菩提寺」。原来所谓「菩提寨」者,是因为安在菩提寺中。左边的对联已经脱落,右边勉强还能看清楚,曰:「执迷苦海,更待何生渡此身?」看了这句话,顿觉此情此景荒诞至极,忍不住就想大笑。
强盗们把子释、子归和卫家诸人一块儿扔在偏殿里,留了两个人看着,其余的出去吃饭分赃。卫家三个女人嘤嘤哭个不停,三个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咬牙切齿,悲愤难当,却又毫无办法。没多久,外边传话,把今天抓到的猎物带到大殿。
殿中佛陀塑像早已不知去向,强盗头子坐在中间,对两个结拜兄弟笑道:「你们又输了。哥哥我就不客气了。男的先关到柴房去。女的么,右边那个留下,左边那俩带走,你们乐去吧。」边说边起身,邪笑着冲卫家小姐走去。
「叫其他弟兄们先忍忍。你们也悠着点,别把人弄死了,这么好的货色,可遇不可求……」
卫梁和卫枢拼命往前挣扎,想要护住家人,终究徒劳。两个女人披头散发,放声哭叫,被毫不留情的拖出去了。几个强盗又上来拉男人们。子释死死抠住妹妹肩膀。这丫头,手心都掐出血了。但是,这哪是见义勇为的时候啊……求你了,姑奶奶,跟着走吧,可千万别吱声……
那卫小姐猛地尖叫着往外冲,强盗头子一把抓住她手腕,「哧」一声撕下半片衣裳。她吓得抖作一团,突然转过脸,冲着子归歇斯底里叫道:「她也是女孩儿!她也是女孩儿!你们为什么不抓她?为什么——……」
子释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子归没想到卫小姐会说出自己,瞪大了眼睛:「你……」这一声清脆娇嫩,入耳清清楚楚。
「嗯?有意思……」强盗头子走过来,作势欲捏子归的脸。女孩儿后退半步,一扭腰一旋身,抬腿就踢了过去。
对方一愣,随即闪身让过。阴恻恻笑道:「好烈性的小丫头。原来还是会家子。倒小瞧你们了,装得真像啊!」几招下来,已经拿住子归要害,「架子摆得不错,可惜功力太浅。正该好好调教调教……」说着,腾出一只手去扯她衣襟。
「大王且慢!」子释高声道。子归一动手,这边的强盗就把刀架上了几个男人的脖子。他刚想往前挪步,刀锋已经凉飕飕的贴上了皮肤。
「哦?莫非你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那强盗头子转头打量他。
「舍妹自小顽劣,喜作男装,家里无奈,才叫她学了几式花拳绣腿。至于小人,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
「你这个妹妹倒很合我胃口……」
「大王青眼,是我兄妹的荣幸。只是……舍妹方仅十二,年幼未知人事,恐大王不能尽兴……」
这几句话很是出人意料。强盗头子想起这小子一开始说话就叫人意外,貌似恭谦,实则花言巧语,不尽不实。于是斜乜着眼睛道:「你想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