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眉舒目展的笑脸,来得太快太灿烂太不真实,让人不得不心生忧惧。长生再也无法陪着假装下去,忽然伸手抱紧了他:「李子释,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泪水悄然滚落,心中愧悔不已。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么长时间以来潜伏于心不明所以的徘徊犹豫进退两难,一瞬间全部有了答案。
——原来都是为了他。
子释半天没说话。最后反过来安抚的拍拍他的背:「咳,这是做什么……真的没关系。不是说了嘛,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隔了一会儿,似乎低声笑了笑,带点儿自嘲的语气道:「假若当日去了娄溪,大概不会有这事。或者……因为我不肯参加义军,所以遭此报应?」
长生身子一僵,如五雷轰顶。把他缓缓放倒,双腿一阵发软:「怎么会……瞎扯什么呢……」慢慢挨着床跪下去,强作镇定,「你就是……尽喜欢胡思乱想……」心中一个声音在呼喊:「不!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这是符生的报应!」
脑子里突然变得无比清明:我不该,不该故作糊涂,自欺欺人;不该拖泥带水,有始无终……最最不应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已知不可弃而弃之……
双手猛地扣住床沿,似乎迫不及待要确认什么:「李子释,之前你问我,为什么来晚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么,现在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再问一问?你为什么要装作忘记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心里明明想怪我,就是不肯怪我?」
才开口,胸中便涌起一股莫名怨气,压也压不下去。一口气问完,冷不丁意识到这个坑挖了要自己跳,打住。
子释看他一脸痴痴木木呆呆傻傻,定定的瞅了片刻。
「我以为……」说了半句,又停下。半晌,握住他的手,「原来……」没往下说,望着他笑了。
「好,顾长生,我问你,你到底因为什么耽搁了?」
朝夕相处,两双手曾无数次交接,这一握却分外不同。长生心如擂鼓,差点被他璀璨的双眸照得原形毕露。总算抓住仅存的理智,鼓足勇气把那笑容一点点消化。最后慢慢低了头:「你说的那个地方,我怕没把握,就先去探了探。」
「嗯。」
「后来……」咬咬牙,抬头,「因为心里有件事……十分为难,所以……在山中多待了半日。」
子释注视着他:「那么,想通了没有?」
「本来没有。现在,终于想通了……一半……」把最后两个字硬生生咽回去,抓起他胳膊塞进被子里。俯下身,隔着被子轻轻搂住,在额上亲了亲。
「我去看看子周和子归。」起身往外走。
直到出了外间的门,才一把靠在墙上,双手掩住面孔:「符生啊符生,你该怎么办?」
伙计端着饭菜上了楼,一步步蹭过来:「大侠……」
「先放桌上吧。」长生站直了,收拾心情,暗暗对自己说:「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又忍不住琢磨起李子释那一握一笑,只觉脑袋昏沉沉,心中软绵绵,脚下轻飘飘。就这么头重脚轻忽忽悠悠去敲两边隔壁的门。
屋里,子释把手搭在额头上。
顾长生。
回思一路同行点点滴滴,细细掂量,竟是处处真心实意。只不过自己别有怀抱,加上这个人虽然明朗深刻,围绕他身边的,却是一团迷雾。所以后来才会明知他满怀心事,却始终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若非如此,大概他也不至于独自跑到山里去发呆——可见天下事,总抬不过一个「巧」字。
苦笑:还是报应。
抚上眉心,残留的温柔挥之不去。叹息:缘分来了,除了随缘,还能怎样?也没准……不是报应,而是……转机?
第〇二〇章:祸兮福兮
一大早,子周径直闯进子释房间探望大哥。
外边门刚响,里屋默默相对的两个俱是一惊,诡异暧昧气氛顿时消散。
长生略显慌张,金疮药迅速离手,放到几案上。
子释脸不变色心不跳,半倚床头:「子周,来得正好,替我写个方子。」又补充道,「你长生哥哥不懂这个,还得一个字一个字解释,麻烦。」
「哦。」子周坐下。长生立即替他铺了纸,笔墨伺候。
「黄芪、杜仲、红花各一钱,川芎二钱,当归三钱……」
子周一边写一边皱起眉头:「大哥,这个好像是生血的方子啊……」担忧的转过脸,「不是内伤么?你不会弄错了吧?」
「没错,是生血的方子。」心道:臭小子,没事记性这么好做什么!偶尔教点旁门左道全记住了。脸上却是一派淡定:「吐了几口瘀血,补一补。」又道,「这方子补血兼补气,最近大家都受累了,要不多抓几副,咱们有福同享?」
子周撇撇嘴:「行啦。敬谢不敏。」
看他模样,心中已无纠结。子释大感欣慰。也不知顾长生怎么做的思想工作。
片时工夫,药方写完,对长生道:「药铺里若有坐堂郎中,请人看看剂量轻重。若没有,就照着这个抓罢。」
等他出去了,招呼子周坐到面前,问:「这几天,吓坏了吧?」
变故发生以来,兄弟俩还是头一遭细诉衷肠。男孩儿本来一直表现得非常坚强,乍闻大哥这声软语安慰,鼻子马上就酸了。
吸两下,又揉一揉,道:「大哥,以后我们一定一起走,好不好?不管有多麻烦,我们都一起走,好不好?」
「好。」伸手在小脑袋上捋一把,问,「昨天,长生哥哥都跟你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说什么……」子周望着子释,「长生哥哥只是……让我自己把整件事情从头复述了一遍。」
「然后?」
「然后问我,还记不记得「君子以剑自卫」的故事。」
「君子以剑自卫」是《圣人家语》中一个有名的典故:「弟子问圣人:『古之君子,以剑自卫乎?』圣人曰:『古之君子,忠以为质,仁以为卫,不出环堵之室,而知千里之外。有不善则以忠化之,侵暴则以仁固之,何持剑乎?』」
子释心想:这一招天马行空,剑走偏锋,又能有的放矢,对症下药,极见水平。
「然后呢?」
子周想起当时情景,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然后,长生哥哥又让我把整件事情说了一遍。」
子释莞尔。
「大哥,那种情形下,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那些盗贼,满手都是鲜血,死有余辜。道理我都明白,就是……心里难受。跟长生哥哥说了说,好多了。」
「嗯。」子释点头。顾长生让子周自己去发现道德规范和现实处境的相悖之处,从而叫他明白不要钻牛角尖,在道德上过于苛求自己,也部分安慰了受惊的幼小心灵,确实不负所托。不过,毕竟是杀人了,无论如何,阴影已经留下。
子释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洁白晶莹的双手。
若非迫不得已,多么希望手上不要沾染任何人的血迹。哪怕是敌人的、坏人的……只要是鲜血,就必定浸污心灵。然而,赶上这样一个世道,上哪去保全一方净土?前路漫漫,不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须狠心壮胆,提刀拔剑,杀开一条血路。
也罢。
血沃中原,堪肥劲草;寒凝大地,怒发春华。
只求两个孩子都能挺过去,百战有完身。
忽听子周道:「长生哥哥最后说:「能杀而不嗜杀,即为君子。」我觉得……很有道理。」
子释一愣。缓缓放下双手,抬眼看去。子周若有所思,眼神坚定。
原来……最脆弱的,还是自己。
子周看大哥的样子,似乎十分疲累,道:「我找子归去。大哥,你放心,我们就在屋里做功课,一定不乱跑。」站起来,「咦,这是什么?」拿过案上的白瓷瓶儿,拔开塞子放到鼻子底下嗅嗅。
「这个就是金疮药。」
「怎么这一大瓶?子归不就胳膊上蹭破点儿皮?」盯着子释,「大哥你还受了外伤?」
那一晚几个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也分不出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长生跟子周说大哥被坏蛋打了一掌,受了内伤,所以昏迷不醒,男孩儿自然不疑有他。
「几块瘀青而已。反正已经买了,有备无患。你们俩天天嘿嘿哈哈的,磕着了碰着了不是常有的事?」子释随口应道,开始闭目养神。
「哦。」子周放下瓶子,轻轻退了出去。
子释躺下,思绪漫无边际。
「能杀而不嗜杀,即为君子」。顾长生说得出这样透彻的话,还真有点出乎意料。那他干什么后来横鼻子竖眼的非要去杀卫家诸人?可见轮到自己头上,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话又说回来,这一路上,若非有他相伴,还谈什么杀人?兄妹三个只怕早在奈何桥边排队等投胎了……虽然所谓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来来去去多半一回事,到底心有不甘。如今事情变成这样……世事因果,当真叫人无从揣测。苦海浮沉,失意时能死守,便终有得意时。那么,若偶尔得意时,又如何?
——自己对自己笑了:得意须尽欢啊!
正不知神游何方,忽然身上一凉。睁眼看时,被子已经掀到旁边。
「闭上眼睛。」说话那人表情严肃。
子释大乐。早上就是这样,结果对峙了半天,药也没上成。自己等着看他发窘之后会怎么办,可惜被子周打了岔。于是忍住笑,故作不解,冲他眨眨眼,一脸无辜:「回来得好快,都配齐了?」
长生牙根痒痒。李子释这副装傻充愣的小模样真是叫人又爱又恨。本来在他昏迷的时候,该看的不该看的,上上下下全看过了;能碰的不能碰的,里里外外都碰遍了。昨夜二人互诉心曲,心情激荡之下,搂了抱了亲了,更是顺理成章,毫无滞碍。谁知到了今天早上,被他左一眼右一眼看啊看啊,自己居然无端端害起羞来。
真是岂有此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长生轻轻一哼,弯腰伸手,揽住他的头,拿准力度,在风池、玉枕穴上按了按。子释只觉浑身酥软,一阵眩晕,眼皮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恨不能破口大骂:「杀千刀的顾长生,有种你别玩儿阴的……」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到了长生耳朵里,就是几声哼哼,美妙又动听。
行了,彻底晕迷,正好办事。还是深吸一口气,三下五除二剥光他衣裳,扯过被子裹住。自己脱了外衣,抓起案上的金疮药瓶子,也钻进去。一边把人往怀里扣一边恨恨的想:「我会拿你没办法?看我釜底抽薪一劳永逸……」
十月二十五。
重入仙梳岭,再见玉盘峰。
镇上传播的最新消息是:十月初,西戎军队占领娄溪,义军转战涣城。随后西戎军乘胜追击,义军主动撤退,进入席水南岸离商山脉。因山势复杂,久攻不下,西戎军转而向西,一直打到鹤岭,如今距麻叶镇已经不到三百里。
旦夕将至。
新到一批难民中甚至有人能绘声绘色描述黑蛮子骑兵的样貌。
镇上一片鸡飞狗跳,两天功夫,居民跑了十之八九。十月二十三,「同福居」老板宣布关门,请客官们两天内另寻宿处。物价几乎每隔一个时辰翻一倍,很快,冬衣药品食物已经有价无市。
好在子释几人早有先见之明,提前买齐了必需品,打了几个一尺见方的小包,外边裹上双层防水油纸,装在竹篓里。物价高昂,不过是点非买不可的东西,卫枢送来的金银花掉大半。
长生把剩下的钱交给子释,子释没有接,只道:「太沉,你拿着吧。」扬扬眉毛,感叹,「一念之仁,忽而飞来横祸,忽而天降财神。」背起竹篓,吟了一句,「祸兮福之所倚,古之人诚不欺余哉!」动身了。神清气爽,步履轻盈。
望着跨出门槛的瘦削背影,长生忖道:「若非放过了卫家诸人,到哪里去弄这许多银子?世事难料,可见一斑……难道他还在怪我不该动念滥杀无辜么?不像啊……他几时会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不休。」
把一句「祸兮福之所倚」默念了两遍,忽然顿悟。心头一阵酸一阵甜,一阵甜又一阵酸。
——劫后余生,他竟然肯这样想。原来,他……是这样看待我和他的……(恋爱中的人有时候笨得出奇,有时候又聪明得离谱)
顷刻间这边厢惊喜交加,那边厢苦涩难言。一颗心滴溜溜的转,轰隆隆的响,火辣辣的疼。长生只觉平生再没有受过这样的煎熬,之前的左右为难,痛惜愤懑,和此刻复杂情状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痴痴站着,整个人似乎变成了石头。只有他自己知道,里头早已化作一池沸腾的岩浆。
子周回头高呼:「长生哥哥!就等你了。」
一惊。背起竹篓,快步跟上去。
子释停下来等着,递给他一顶风帽,笑:「委屈顾大侠,暂时掩掩行迹。」
自从四人在「同福居」住下,几位少年豪侠挑了「菩提寨」的消息不胫而走。加上后来从山上下来的卫家诸人入镇装殓死者,就地火化,还请过路的和尚诵了一回往生咒,这件事更是迅速传开,不断有人找到客栈来瞻仰大侠风采。长生一脸杀气,进进出出,看得众人心满意足,纷纷议论,倒也没人敢上来搭茬。
山上没了强盗,安全系数大增。一些不愿意远走的居民,还有很多动身太晚的人,担心半路被西戎兵追上,干脆躲进了仙梳岭。如此一来,进山的道路热闹不少,和头一回走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适当的掩饰就非常必要了。正好天气也冷,四人都带上了风帽,又换了一身略显斯文的装束,刀箭用布包好塞到竹篓底下。
子周和子归经此一难,对世事无常人心险恶有了极其深刻的体会,一下子长大了很多。乖乖服从两个哥哥的指挥,打点行李,收拾穿着,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四人特地接近午时才出发,又是黄昏时分,到了上回过夜的山洞。这一番故地重游,前事依稀如梦。
洞里已经有好些人安营扎寨,准备在此歇息一宿。也有些附近居民,仗着熟悉路途,不做停留,连夜往更高更深处进发。当日长生和子周焦虑着急,行李就扔在洞里,后来再也顾不上惦记此事。这时重新光顾,几个人也没打算找回来,不过下意识向里头望一眼。
子归忽的「咦」一声,才出口,立时掩住。扯扯大哥衣袖,指着山洞一角,眼睛直放光。子释一看,竟是那口小铁锅。其他衣裳干粮钱财,早已不知去向,唯独它还在原地静静的等待主人归来。大概路过的人都带得有炊具,嫌它沉重累赘,弃之不取。
子释进洞,和里头的人打声招呼,拎着锅出来,笑道:「不枉咱们替它作了一首铭文,有灵性了呢。再过五百年,只怕要成精。」屈起手指敲敲,「锅啊锅,念你如此有心,再送你一句:『勿离勿弃,莫失莫堕』。」
长生接过去,反手一扣,放到自己竹篓上头。
四人走了一段,不再往上,在一处岔口拐了弯,顺着蜿蜒山道小心翼翼前行。长生在前引领。子周自告奋勇,留在最后断路。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子释点燃了手里的自制长明灯。是一个精巧的铁丝笼子,笼子外边蒙着半透明的竹纸,底部绑着一团浸透了油脂的石棉。这盏灯技术难度不算大,找齐几样东西却费了好些功夫。
道路渐渐往下深入山谷,两旁野草丛生,越走越窄。长生拿着一根竹竿,慢慢横扫试探,惊走草中爬虫。如此行了半夜,天色最黑的时候,终于抵达目的地。洞口不过三四尺见方,须低首弯腰才能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