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众伙计如鸟兽散,飞脚奔忙。不到半个时辰,热水饭菜金疮药新衣裳,齐齐送了上来。
长生对双胞胎道:「你们两个,现在去吃饭,洗澡,睡觉。」
「可是……」
「没有可是。」
「我要守着大哥……」子归忍了一路的眼泪,这会儿举起袖子,怎么擦也擦不干。
长生只好放软声调:「去吧。我保证,等你睡醒,大哥也就醒了。别让他看见你们这副狼狈样子。」
总算把两个孩子打发走了。长生关上门,走到床边,低头望着床上的人。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开始动手解他衣带。
第〇一九章:怨天尤人
子释梦中听到女孩嘤嘤啜泣之声,往身边一看,不见了子归,大急。哭声忽高忽低,时远时近,刚清楚一点又变得模糊。四下里张望,黑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焦虑万分,放声呼喊妹妹的名字,胸口却仿佛压着一座山,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霎时惊出一身冷汗。醒了。
「子归……大哥要被你的眼泪淹死了啊。」胸前趴着一个小脑袋,双肩耸动不停。想抬手摸摸她的头,浑身又酸又疼又软,一时动弹不得。
女孩儿倏的直起身子,顶着两只桃子似的眼睛,惊喜交加:「大哥!我以为……我以为……」缩两下鼻子,放开嗓门哇哇大哭。
子释看着妹妹哭花了的小脸,心中痛惜。子归直率明敏,天真可爱,这一回的事情,只怕要留下终身阴影了。
慢慢转头,顾长生坐在后边,没什么表情。
且任凭子归在那儿哭,问:「什么时候了?」
「未时末。」看他有点困惑,加一句,「十月十五。」
原来已经过了两天,怪不得子归吓成这样。没看到弟弟,又问:「子周呢?」
「隔壁。过来待了大半天,我跟他说不用担心,就回屋去了。」长生自己留在居中的房间照顾子释,把两个孩子安顿在左右两旁,有什么动静都能及时察觉。
子释思量片刻,忽道:「顾长生,看你杀人的样子,不是第一回?」声音微弱,语气平淡。
「关外杀过响马,彤城杀过西戎兵。」早料到有此一问,长生直视着他,答了两句有选择的真话。
「我想……拜托你去看看子周。」
嗯?话题的继续出乎意料,长生拿眼神询问他。
「这小子,」扯扯嘴角,笑一笑,「外强中干,嘴硬手软。严于待人,更苛于律己。头一次杀人,心里只怕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拜托你帮我开解开解他。」
长生转身出去。
「等等!」子释叫住他,「别的事情……不要跟他说。」
长生身形一滞,应道:「好。」
子归听到两个哥哥的对话,慢慢收声。原来自己和子周,就是这样叫大哥不停操心。真不应该。一直堵在心里的那些沉甸甸的愧疚、委屈、惊悚,终于不再无法控制。站起来走到外边隔间,洗了一把脸。回来时,模样已十分振作。
「大哥,你饿不饿?长生哥哥叫他们熬了粥,在厨房温着呢。」
子释摇摇头:「你呢?吃饭没有?」
「嗯。」忽然坐正了,学着子释平日讲故事的神气,给大哥叙说下山以后的经历:如何摸黑骑马,山路颠簸,几次差点掉下去;又如何在长生哥哥的指点下,与子周练习控马之术。说到险处,连声惊叹。接着说怎样进了镇子,找到客栈;长生哥哥怎样威风,怎样吓唬支使伙计……不一会儿,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听闻顾长生的英雄事迹,子释也忍不住一笑。然而整件事却不能就此揭过,务必割疮拔脓,放血清毒,否则定会成为跟随她一生的内伤。敛了笑容,轻声道:「子归,后来的事我不清楚。卫家几个女眷,救出来没有?」
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小脸一点点垮下来,两只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伤痛。
子释努力伸出胳膊,把妹妹的手握在掌心。
「那个卫小姐……是我扶出来的。她……伤得很重。还有……卫夫人,我们走的时候,突然自己撞到柱子上,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女孩儿垂下头,身子直打颤:「大哥,我不喜欢她们,甚至……恨她们。可是她们真的……好可怜,好可怜……」
「子归,再过几个月,你和子周就满十三岁了。有些女孩子必须知道的事情,迟早要知道。只是,大哥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残酷的情形,这样痛苦的方式,让你知道。咱们运气不好,没办法,只能要求你更加坚强一些。」
「我明白。如果不是……不是大哥挡着,我也会……和她们一样……」眼圈肿肿还没消下去,又红了,「大哥,我害你受伤,我害你……害你……」哀伤凄楚,泫然泣下。
子释抬手帮妹妹擦眼泪。心想,在这个世界里,这件事还真是没道理可讲,且受着吧。命运如此残忍,血淋淋逼人直面真相,再赐予你绝望的智慧,于缝隙中挣扎求生。这原本也没什么。然而,对眼前纯真无邪的女孩儿来说,来得未免太早了。一时无限悲凉。
「子归,你听我说。」打迭精神开口。无论如何,思想工作总不能不做。
「天地生人,一旦成年,男欢女爱,阴阳交合,自然之理。既是肉欲,亦属人伦。只不过,普天下都遵循圣人主张,定了男尊女卑,在这件事上,女人便十分吃亏。赶上不讲理的时候,总被暴力欲望所害;赶上讲理的时候,又被人伦节操所害。往往生不如死,死路一条。你想想西戎屠城时被抓走的那些女子,还有卫家的几个女眷……在这不讲理的乱世,多少女人逃得了被强奸的命运?……」
听到这里,子归神色怆然。
「我既身为大哥,但凡有一丝机会,就不能让自己妹妹遭受这样的折磨。换了你是我,定然也一样,对不对?子归,你不必难过。此番实在是凶险万分,若非老天照应,只怕大哥想替你挡着也挡不住。既然挡住了,就是我们的福气。」
「何况——」子释轻哼一声,「此事本也不算什么。遇上无法抵挡的暴力侵袭,乃是天作孽。难道还要拿人伦操守来自我惩罚?那可就是自作孽了。你记着,卫夫人的做法,便是为人伦节操所迫。虽令人同情,然决不可取。」
停了停,又挑起嘴角一笑。子归呆呆瞧着大哥,只觉这一笑充满气势,硬朗无比。
「一路走来,看到的,听到的,能想到的……死了多少人?但是我们挺过来了。须知天道无常,人更要自强不息。纵使沧桑历尽,终能成过眼烟云。如此丧乱之下,活着,已经是最大的胜利。」合上眼睛,悠悠道,「这件事,让我们一起忘记它吧。子周那里,也不要细说,省得他自寻烦恼。」
子归看着大哥平静安详的面容,低头默默思索。
「大哥,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明白,那个卫小姐,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总想找机会救她,可是她……为什么要害咱们……」
「她也不过是个少女,当时惊惧失措,绝望之中拉人陪葬,亦属人之常情。」
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子归,你刚才说,那卫家小姐做了什么?」原来兄妹二人谈得深入,没注意顾长生已经进来。
「她……」对上长生哥哥质询一般的锐利目光,子归脱口而出:「大坏蛋抓了她,她跟大坏蛋说我也是女孩儿,大坏蛋就来抓我,然后,然后……大哥就……」
原来如此!
长生眼中腾地窜起两团火焰,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外走。
「顾长生,你站住!」子释猛一使劲,撑着双手侧身坐起,「你要干什么?」
「这一家人,现在想必已经到了镇上。」长生背对着他,压低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屋子里顿时冰寒刺骨。
「子归,你先回房去,我和长生哥哥有话要说。」
子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点点头,慢慢退出去,带上了门。
「你要去杀人,是不是?」
「该杀。」
「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
「我会做得很干净。」
「就算把他们杀光了,又怎样?」
「不杀不甘心。」
子释动气:「不准去!」
长生抬腿前行。
子释仿佛乞求:「不要去。」
长生恍若未闻,伸手就去拉门。
对方如此顽固不化冥顽不灵,子释大怒。原本打定主意不说的几句话冲口而出:「顾长生,你既如此不甘心,去杀他们几个没有还手之力的路人做什么?我问你,你前天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回来晚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儿来?」说到最后一个字,心中苦涩凄凉,再无分毫力气,手一软,倒在床上,眼前金星乱舞。
这一问正中死穴,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把顾长生定格在当场。
——原来,即使杀再多的人,也抵消不了心中的自责、悔恨、愤怒、怨怼……这样失控的情绪,不为别的,只因为心痛难当,不知如何承受。
「他们已经……受到惩罚,你又何必再造杀孽?顾长生,放过他们吧,好不好?我本可以不在乎,但是,如果你非要为此赔上几条无辜性命,岂不是逼我铭刻于心?我……累得很,只想忘了它……请你……也忘了它吧……」子释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只觉身处暗黑深渊,无边沼泽,任由自己慢慢陷下去,直至没顶。
依稀听得一声「好……」,饱含槌心之痛与刻骨温柔,渐渐低沉。
忽然额上一暖,一只手轻轻抚上来,感觉他满头冷汗,冰凉濡湿,又拿开了。
过一会儿,隐约有开门关门声,屋里窸窸窣窣。迷糊中就要睡过去,身子一轻,靠上了一个温暖至极的怀抱。
长生抱着他,冲后头的伙计点点头。那伙计麻利的换了床单被褥,把热水毛巾送到床边,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哈着腰出去了。
拿热毛巾将额头仔细擦干,看他仿佛昏沉入睡,长生放下心来。依旧深吸一口气,动手替他脱了衣裳。那些深浅斑驳的痕迹刚刚消退几分,衬得整个身子像一块雨花玛瑙、血丝白玉,叫人视之不忍,偏又不忍不视。
发了一会儿呆,靠坐床头,把人抱起来,让他伏在自己腿上。拧干毛巾擦去身上冷汗,开始再次上药。手下的人昏迷中仍然疼得一颤一颤,长生的心跟着一紧一紧。坚持不过半炷香工夫,额角已经见汗。相比之下,杀一窝强盗要轻松得多了。
拉过被子盖好,入手还是一片冰凉。干脆往下躺,将人搂到怀里,暖着丹田气海。双掌贴在他后腰,默运内息,在肾俞、命门间缓缓游走。没多久,就感到怀里的人一点点放松,终于舒展了眉头,恬然入梦。
门刚响了一声,长生就醒了。屋里一片昏黑,竟不知睡了多久。把子释小心挪开,起身走到外间,点亮灯,理理衣裳,开了门。
还是那个精明的伙计:「小的冒昧打搅。有一位姓卫的公子,正在找人。小的听着,似乎是在找几位大侠……」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见!」
伙计应了声「是」,正要走,长生又把他叫住,「让卫公子进来吧。」
依自己的脾气,这几个人定要杀了泄愤灭口,偏偏李子释死活不让。权且再认认面孔,好好敲打一番。
卫枢态度恭谨,抱拳作揖:「在下卫枢,代表家人谢过少侠救命之恩。不知少侠怎么称呼?」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彬彬有礼,镇定自若,浑然不知自己下午在鬼门关打了一个转。
长生看他两眼,冷着脸转了头:「不必了。我救的是自己弟妹,你们不过是顺便。」
卫枢低了头:「是我们连累了他们……不知道……不知道……」硬起头皮,「小兄弟他……怎么样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哼!」
「这件事……实在对不住之至。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少侠大概也知道,我的老父亲和嫂嫂都搭上了性命,可说家破人亡……如此遭际,我们……」
长生霍然起身。寒光闪动,拔刀削下一个桌角:「你们一家人,永远不要叫我再看见!」
卫枢吓得连连后退。想起卸妆台上所见,眼前少年实在是个煞星,不禁两腿直抖,几乎站不稳。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把手中包袱送到桌上,打着哆嗦道:「少侠请……请息怒。这个……我们下山的时候,在几个强盗屋里发现了一些金银。无主之物,也就取了做盘缠。特地送点儿来,几位或许用得上。也算是……算是我们一点心意。」
看对方没反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拉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长生突然冲门外叫一声:「伙计!」吓得他又一哆嗦。
那伙计来得飞快:「大侠有何吩咐?」
「我们的三匹马,卖给这位卫公子了。银子我已经收了,你这就带卫公子去牵马吧。」说着拿过包袱捏捏,摸出一小块碎银扔给他,「赏你的。送走卫公子,把粥端上来,再另外送三个人的饭菜。」
卫枢一头雾水,看着长生结了霜的脸,想问又不敢问。
「听着,就当我们兄弟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从现在起,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一拍桌子,「还不滚!」
门口两个都吓得一激灵,慌忙跌跌撞撞出去了。
长生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端着油灯,走进里屋。恰见子释侧过身子,拿胳膊支了脑袋,似笑非笑瞅着自己。
「顾少侠做什么这么冲的火气?嗓门大得震天,桌子拍得山响。收了人家的钱,又不肯承情,非要塞给他几匹马……嘻嘻……」
子释早已被他们吵醒。然而这一觉却睡得安适舒畅,轻松惬意。于是趴在被子里津津有味的听外边说话。听到顾长生拔刀子,心想:「他这一回……当真气得不轻……」入睡前的种种一时都记了起来。身边的被褥还是温的,证明那个怀抱的存在。
人算不如天算啊……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到不了了之,谁知老天爷来这么一下子。此番彻底坦诚相对,那条若有若无的线猝然寸断,再也无从回避了。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微微的无奈酸楚,淡淡的欣然安慰。
——此情无计可消除。既如此,且打起精神消受罢。
这一想通,神气举止自然放松,不再有丝毫矜持。看在长生眼里,面前这人经此一劫,容色居然更胜从前:如风沙过后向着阳光直起腰身的冬青草,如冰雪初临迎着寒霜吐露芬芳的百岁兰。
看得胸口一阵阵闷闷的发痛。
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把被子往上拉一拉:「再捂一会儿,准备穿衣裳吃饭。」
「嗯。」脖子缩进去。听了后半句,却皱皱眉,「还不想吃。」
「不行。」板脸,「不吃硬灌。」
挨训的那个装没听见。又探出头,兴致勃勃:「包袱打开我看看。」
「财迷。」长生表示不屑。打开一看,零零整整一堆银锭,中间还码着好几根金条,怕不止上千两银子。
子释啧啧赞叹:「原来天上掉馅饼这种事也是有的……」心道这一家人真剽悍,那种情形下还没忘了顺手牵羊。出手这么大方,也不知他们落袋多少,那强盗窝里的贼赃必定很是可观。不禁笑道,「你说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呢?我看那菩提寺只怕是个藏宝窟,佛座底下佛像肚里塞满了金银珠宝也说不定,当时真该撬开来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