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当初跟子周那榆木疙瘩说什么『庙算者胜』?弄得这小子一肚子雄心壮志……」
「你讲不讲理啊?你这当大哥的下了结论的,他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初那样说,不是为了哄他一心一意跟着入蜀,免得半路闹腾嘛。再说了,以他的年纪,怎么着还得好几年才轮得上考虑这个问题……」
长生停下来认真想一想,道:「他脾气直是直了点,到底不笨,这一年长进其实大得很。万一……将来赶上机会,去官场碰碰壁也没什么。有你这大哥在旁边看着,自保脱身总做得到。至于你……你若真的肯『大隐』,做官也无妨。」心想:以他的性子,多半人前装傻,任个闲职散吏,倒没准能过点安稳日子。
子释闲闲接口:「要说西京,估计现在肯定是一大缸浑水,正好摸鱼打混。不过,我之前一直不想子周去蹚这趟浑水,却是因为别的缘故。」顿一下,「先不要问,以后告诉你。」叹气,「可惜世上的事最怕强求,小孩子都是越压越拧。我也想通了,与其生拉硬拽,不如因势利导。走一步看一步,顺其自然吧。」
又扬脸斜睇他一眼:「明明是你自己不甘寂寞好不好?别赖在我们兄弟头上。什么『将以有为也』,也不知道是谁说的。」
「多久的陈年烂谷子,偏记得这么清楚……」
子释想:他准备什么时候交代身家背景呢?銎阳富商之家,祖籍彤城。彤城姓顾的有钱人也听说过几户,可惜平时没怎么留意。母亲那边多半是京里世家大族——不知他母亲娘家姓什么,否则还可以猜上一猜……等到了西京,这些都该知道了吧?……他究竟……是什么打算?
忽然很想问一句:你呢?到了西京,你又做什么?
抬起头,下巴颏搁在他胸膛,冷不丁唤了一声:「长生。」对方却似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中柔情满溢,偏偏没有焦点。一双手仿佛无意识般在背上来回摩挲,反复流连。后背的伤疤被摸得痒酥酥,子释脑袋一歪,又趴下了。后头的话于是跟着咽了下去。
只听他自言自语似的轻轻说:「天子脚下,终归太平一些。总算不用时时提心吊胆东躲西藏;不用看见死尸遍地血肉横飞;不用谈论杀人放火阴谋陷阱……每天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不要生病……」
他这是怎么了?心里没由来一慌,坐起身,望着他:「长生?」
被唤的人猛然惊醒,胸口又酸又涩。收回游离的目光,抬手抚摸着他的脸颊:「听话。这一年多,太辛苦。真的不能再折腾了。你……我们……」狠狠心,一刀捅下,「我们到西京去。都市繁华,才有生发的机会。真去了穷乡僻壤,像你这样的,拿什么换饭吃?」
听到「我们」二字,子释忽的放松。笑了:「说的也是。唉,打秋风吃大户吃习惯了,竟忘了要自力更生。」眨巴两下眼睛,把头埋在他臂弯里,哀怨道:「你不肯养我了么?」
「你就气我吧……」长生右手按在自己胸腹之间,肝儿疼。
那一个却不知他这玩笑话里全是瘀血内伤,拍拍肚皮:「说起吃饭,我饿了。」
「洗漱吧。留了饭,在厨房温着,我给你端进来。」
动手劫粮的日子定在六月初八。白沙帮弟子与红头苗寨也联络上了。不独乌三爷和罗淼,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忙得很。
自从出完主意,子释四人再不提此事,每日练功的练功,温书的温书,闲待的闲待。子周腾出所有空余时间,替许汀然抄了洋洋洒洒几百页《圣人家语》,叮嘱他记得自己用功。小男孩红着眼眶重重点头。
六月初六一大早,四人跟着乌三爷、罗淼来到江边。
十八总勉强算是个码头。就着岩石纹路凿出的浅槽当作台阶,几乎直上直下。石缝里钉了木桩,拴了铁链,权充护栏。即使是台阶下水势最缓的区域,也处处暗潮翻涌,白沫横飞。放眼望去,江流滚滚,浊浪滔滔,连带着礁石、山崖、天空都仿佛一齐摇晃震荡。在岸边稍微多站片刻,便觉胆寒心悸,要抓住栈道铁索才敢睁眼,无法想象置身江中将是何等惊心动魄。
解开绑在木桩上的竹筏,用麻绳吊着放下去。罗淼上了筏子,拴好缆绳,等其他人下来。乌三爷指着江心一块大礁石,道:「看见没有?那块石头叫做『对我来』。要想横渡江面,就得笔直朝它撞过去,才能借着石头周围漩涡回流的冲力,绕过它顺利到达对岸。这诀窍虽然许多人都知道,真到了江心,十之八九心怯手软。稍有迟疑,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
四人望着那块石头,感慨万千。这样一条经验,不知是千百年里多少船工拿性命换来的。眼前滔天之水曾经吞噬了多少闯滩的勇士,叫他们沉尸江底,魂归沧浪。
就听乌三爷道:「闯滩渡江,说到底,靠的是胆气和功夫,靠祖祖辈辈传下的秘诀,还要靠老天照应。哪怕再有本事的船工,也不敢打包票,说万无一失。」
神色和语气都变得极其严肃,看着子释四人:「你们当真想好了?上了筏子,下了水,可就没有回头路了。我只管点篙,三水在后头掌舵,顾不上你们——以往筏子过了江,人却在江心飞出去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有人用笨办法,把自己绑在筏子上。这招却太险,容易呛水。竹筏侧了翻了,半点生机也不留。曾经有一个人,绑在筏子上渡江。结果行到江心,因为不得动弹,又惊又怕,活生生吓死了。」
顿一顿,放缓语气:「你们若是愿意留下来,这回梦津欢迎得很。过些日子,若丫头会想办法送小然去玉屏峰「沉香精舍」避一避,或者,你们可以……」
两个大的对望一眼,一齐摇头,缓慢却坚定。
子释心想:留下来,难道白吃白住袖手旁观看人家淌血拼命?这一脚踏进去,可就再也拔不出来了。抬头看看面前惊涛骇浪,胸中豪气陡然而生:都已经到这儿了,岂可畏难而退?人力也好,天命也好,不闯一闯,又怎么知道?
转脸看着弟妹,双胞胎冲大哥点点头。
于是深深弯腰:「三爷恩义,晚辈等铭感五内。只是,既已至此,还是不要半途而废吧。无论后果如何,我四人绝无怨尤。」
乌三爷沉默片刻,猛一击掌:「绝无怨尤。好!」说着,自己先下去了。
子释将背上包袱重新绑紧,又帮子归和子周整理一番。渡江无法负重,能不带的东西都留下了。许夫人送了一包银两,子释没有推辞,分别打到长生和自己的包袱里。
放下那口小铁锅的时候,子归眼睛都湿了。「勿离勿弃,莫失莫堕。」——生死关头,到底顾不上一口锅。
长生忽然解下木桩上长长的粗麻绳,一端缠在自己腰间,打了个死结,道:「以防万一。总不至于四个人一齐飞出去。」拿起留出的那段,给子归挽一圈,也打个死结。然后是子周。
长生哥哥这举动显然是同生共死的意思,两个孩子表情凝重而神圣。
最后走到子释面前,看见他冲着自己嘻嘻笑:「这下可真成了一根绳上的蚱蜢了……」
「什么时候也忘不了胡说。」一边数落他一边仔细系好。
那边两个小的正互相检视包袱绳结。子释耳语般轻轻道:「长生。」低着头,「你……没有什么话要和我说么?」
长生手上动作一滞。
「生死难料啊……竟拖着你到了这个地步。」
长生手停在他腰间。
「子释,你看着我。」
两双眼睛望进彼此心里。一览无余,深不可测。
「我只要你——永远记得这一刻。」
笑:「永远啊……下辈子不好说,这辈子……大概没问题罢……」
第〇三一章:妄轻离别
等人都坐好,罗淼把缆绳一松,竹筏顿如离弦之箭,顺着江水流势斜穿江面,浪尖颠簸,云端飘摇,直向江心礁石奔去。
乌三爷站在把头,手中一枝长篙,左右拨动,若蜻蜓点水,全不费力。这水下礁石对他来说,就像手上掌纹一样熟悉。什么地方该触,什么地方该撑,使多大力气,一清二楚。偶尔断喝一声:「左三分!」「右两分!」后边掌舵的罗淼立刻遵照执行,毫厘不爽。
子释四人分坐竹筏两边,双手紧抓筏上的大铁钩钉,想着乌三爷的嘱咐:「手要抓牢,身子却要放松,否则行到当中就会力乏手软。实在怕了,不妨闭上眼睛,当自己在做梦。」果然,身体渐渐放松之后,仿佛和竹筏融为一体,穿云逐浪,逆风翱翔,如游鱼飞鸟般自由自在,无忧无虑,竟是说不出的舒畅痛快。
一个浪头回扑过来,几个人全湿透了。
「啊——哈哈……」禁不住放声尖叫大笑。
「娃娃们小心了!」乌三爷猛然大喝。提起竹篙夹在腋下,双脚好似钉在筏子上,任凭竹筏随水疾冲,向着江心巨石迎头撞去。
筏上几人都忘了呼吸。谁也不甘心闭上眼睛,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直勾勾瞅着前方的大石头。刹那工夫,石嘴几乎要碰到鼻子尖儿,几颗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突然一股大力袭来,所有人都跟着猛地一震,竹筏斜斜飞起,在半空中与礁石擦肩而过,「哗啦」一声重新落回水面,把那块名叫「对我来」的大石头抛在了身后。
「啊——啊——」四个人这时才腾出心情发泄。不能手舞足蹈,只好大叫欢呼。江风挟着浪花掠过,一丝丝抽在脸上身上,疼得既凉爽又畅快。
后边的路程就容易了,顺水放筏即可。罗淼松了舵,望着前边四张放肆的笑脸,很有些不以为然,却不知不觉也露出开心的笑容。
乌三爷长篙一点,竹筏轻晃,靠岸了。一边系缆绳一边道:「这儿称做『灵官埠』,你们头上就是灵官。」
中途过于惊险刺激,四人这时才感觉手麻脚软。稍微活动活动,长生拔刀斩断绳索,双胞胎先上了岸。子释试了一把,没站起来。忽然身子一轻,已经被带到岸上。腿还是酸的,只好挂着长生的肩膀。罗淼不禁瞪大眼睛,却发现似乎除了自己,谁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灵官埠」听名字像渡口,其实是封兰山南端临着练江北岸的一块巨石。此石高达数丈,颜色赤黑,略似人形。远望去确如一尊披甲执鞭,震妖降魔的灵官。整个北岸十余里,激流绝壁不断,只有这块巨石脚下一小片半圆形水域可供停泊。因此,除了敢于横渡凤茨滩的人,没有谁会在这儿登陆。
灵官身上钉了铁索,攀着铁索爬上去,就是昔日闯滩勇士们开出的羊肠小道。从前封兰山有关无卡,随便进。回梦津本地人,偶尔会背着山里特产过江,希望到蜀州卖个好价钱。也总有一些勇敢的年轻人,怀揣入蜀淘金的梦想乘上闯滩的竹筏。那些因为各种原因在楚州境内无处容身的人,同样会来此冒险。
「封兰山增哨设卡,也就是最近几十年的事。」乌三爷哼一声,「还不是为了方便敲诈勒索多捞些钱?如今黑蛮子来了,才算派上正当用场。你们进关的时候,只怕少不了要打点打点。该掏钱就掏钱,多陪些笑脸,说几句软话就是了。千万别跟兵大爷置气。」
老人家说的是金玉良言。子释拉着另外三人一再致谢。
长生仰头朝西望望,问:「不能直接翻山入蜀么?非得从关口进去?」
「你在这儿瞧不出来。这山再往西,紧接着『天门峡』,『天门峡』又挨着『不孤峰』……就这么山山相连,不知道有多少。贸然扎里头,一年半载也未必走得出去。北面临着官道的悬崖跟刀削似的,连猴子都爬不上去,直到天门峡才有栈道上下。听说那里如今屯兵无数,已经成了封兰关之后入蜀的第二道关卡了。」
长生点点头。
乌三爷嘿然道:「要不怎么叫天险呢?正是这天险,让咱们皇帝陛下能待在里头睡安稳觉哪……」
双方都是利落人,又说了几句,道别分手。
罗淼坐在筏子上回头看。那四个人你拉我扶,慢慢攀上灵官石,变成了四个移动的小点。心里莫名惆怅:他们……真是奇怪的人……琢磨不透,叫人难忘。
越过灵官石后的山岭,上了入蜀官道。恰好有个驿亭,四人停下来稍作修整。路上难民早已绝迹。能进去的最晚去年秋天已经进去,不能进去的大概再没有机会到这儿来。看看红日西沉,子周催促道:「大哥,快点儿。太阳一落山,就该关门了。」
「封兰关又不会跑,急什么。」子释嘴里说着,手上不觉加快了动作。念叨了那么久的蜀州,眼看就在跟前,怎能不让人激动?
长生想:今天多半来不及进去。正好。
拐了两个弯,天色已至黄昏。夕阳下一座三层翘角箭楼当路而立,毫无征兆出现在视野中。
——封兰关到了。
只见青砖碧瓦染着金红,朱梁铜柱泛起鳞光,气势恢宏,雄奇壮丽。关墙高约三丈,由箭楼向两翼伸展,与侧面绝壁相连。整座关卡依山起势,下筑岩石,上砌垛口,壁垒森严,固若金汤。
如此造化人力完美结合,让人顿生不可逾越之感。
子释叹道:「无双锁钥,天堑雄关。果然名不虚传。」
子归指着北边山崖问:「大哥,南面是封兰山,那北面的又叫什么?」
子释笑:「这个啊,确切的来历不知道。我只记得《神仙列传》里提过,说有一回太乙天尊和玄灵元君斗法,太乙天尊『以轩辕剑气,断封兰之尾,遂相阻隔』,于是这山就叫做『断尾山』,哈哈……」
两个孩子被大哥的故事吸引过去了。长生心不在焉的听着,不由自主观察起地形来。
蜀道本就狭窄,接近关口,两峰收束,虽说是官道,却仅宽丈余。道路右侧是一条狭长的深沟,关墙下设了水闸拦腰截住。即使没有水闸,涧底奇石突兀,水色幽碧,也不知有多深,恐怕没人敢潜水偷关。抬起头,断崖峭壁,直入云霄,峰峦倚天似剑。如此险要之地,真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不禁忖度:「此处不可强攻,当奇计智取……」
忽听他道:「好像真的关门了呢。咱们恐怕要在关楼下露宿一宿了。」
打个激灵,差一点头涔涔而泪潸潸。
眺望一眼,停住脚步:「确实关门了。别往前走了,就在这儿歇着吧。」左侧崖壁一棵歪脖子大树横在头顶,恰好搭了个天然帐篷。再往前却只剩下一溜木桩子。心知是夏人守军为方便监视,把路边树木都砍光了。
「前边怎么没有树了?」子归问。
子释道:「还记得西戎兵「拔城清野」的招数么?一个意思。」解下包袱,「是不能往前走了。天色昏暗,墙头守兵只怕懒得多问就会放箭。明儿再说吧。」把先头换下的湿衣裳抖开晾在树枝上。
那边子归已经掏出装干粮的油纸包。子周拿着水囊从坡势较缓的地方爬到沟底去取水。
子释嚷一句:「小心点儿!」
男孩儿满不在乎回应大哥:「放心吧——」
长生静静坐在一旁,看兄妹三个忙乎。
「也许……没有我,他们一样可以过得很好……」又欣慰又心酸。
夜里,山涛阵阵,凉风习习。四人缩在树后背风处,晾干的衣裳扯下来盖在身上。
两个孩子练完功,又缠着大哥讲了一段神仙斗法的故事,心满意足的睡着了。
子释在长生身边躺下:「今年入夏以来,差不多都在山里走,就没觉得热过……」
长生把他搂到怀里。普普通通一句话,勾起无尽愁思。
西行入蜀,辗转千里,谁知竟走了年余。
逝者如斯,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往事一幕幕浮上来,件件桩桩到最后,不过是李子释遇到了顾长生,顾长生碰见了李子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