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释撒手,石头哗啦落入水中:「这水底下全是。」
长生捞起一颗:「大惊小怪……不过是普通的卵石,稍微好看点,有什么用?」
「你猜。」转头看着弟弟,「子周,早上不是说下雨天无聊?」伸脚拨弄着水底石子,「这不,消遣来了。把锅拿来,多捞点出去,好挑颜色。」
「啊!对,它们可以当棋子!太好了!」男孩儿连蹦带跳取家什去了。
挑出两锅大小匀净的卵石,一锅偏黑,一锅偏白。数数,各有一百七八十粒。
「差不多了。看看子归那边完工了没有。」
子归的任务是画棋盘。就在子周洞里大石案上落墨,纵横十九路。没有尺子,居然也方方正正。
「你们俩玩儿吧。」子释把棋子晾干,替弟弟妹妹端到桌上。又问一直旁观的长生:「你会不会?」见他摇头,道,「看两局就会了,复杂的地方让子周给你说说。」
长生奇怪:「你不来?」
「费脑子。太累。」伸个懒腰,睡回笼觉去了。
子周道:「大哥从前很喜欢下棋的。可是那时候快要春试,爹爹说『玩物丧志』,逼着他戒了。害得我只好跟子归下,真没劲……」
「才不是。」女孩儿反驳,「大哥喜欢的事情,哪一样爹爹不说『玩物丧志』?你几时看他戒过?我听小姨娘说,那年刺史大人借了丁家『佩园』开『仙机会』,请来好些国手名士对弈。大哥混进去看了两天,结果回来大病一场。从此之后,就不怎么下棋了。」
忍不住笑起来:「后来,那什么『棋圣』还追到家里来打听。小姨娘拿笤帚把他轰了出去,说:下棋的没怎样,看棋的倒先看伤了。我们家孩子是要应科举中状元做丞相的,怎么能跟你这江湖骗子鬼混……」
「这么好玩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你正巧跟爹爹出门做客去了。娘怕爹爹知道了又要罚大哥,不让说。」总结道,「所以,大哥不下棋,就是因为那回看得太狠,看伤了。」
长生想起子释看自己射箭也差点看晕过去,十分认同子归的话。这人样子柔弱得很,接触时间长了,知道他远比大多数人都要坚强。可是,再多了解一些,就会发现,他的坚强,很可能全部都是假象,留下无数看不见的内伤,叫人拎着一颗心,怕他不定什么时候会承受不住。
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
——也许,他天生就是最娇贵的金线火莲,只应养在四季如春白玉仙宫。也许,他生来就是最清澈的秋水明镜,只该映照花好月圆人间美景。现如今这样外柔内刚坚忍不拔的性子,是多少泥尘沙砾一点点磨出来的?又是多少暗箭明枪一招招逼出来的?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尽头?
这种认知越清晰,心中越害怕。长生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不能说。至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
两个孩子一边下棋,一边很给面子的为长生讲解。围棋死规矩并不多,妙在活着无数,千变万化。两盘下来,大致都能看明白了,渐渐瞧得入迷。
双胞胎下棋非常有意思。你来我往干脆利落,彼此过于熟悉默契,真正旗鼓相当。两人都觉得不胜不负的很是尴尬,于是轮流跟长生下。不下场的那个就站在长生后边当顾问。
一开始,考虑到对方完全是新手,子周大剌剌的让了十三个子。还皮笑肉不笑的道:「长生哥哥,别介意啊。话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长生敲他脑袋一下:「别跟你大哥学得这么假惺惺。」执黑先行。
他落子很慢,有时候还会停下来向顾问请教一下规则。然而每落一子,皆有所图,极少浪费。半天过去,已经下得似模似样。
子周很快吃不消,让子数目急剧下降。闷闷道:「长生哥哥,你是不是学过兵法啊?」
正在琢磨下一步的人心中暗惊,面上神色不变:「为何有此一问?」
「大哥教我下棋的时候说:棋盘如战场,博弈即杀伐。爱下棋的人多数喜读兵书,懂兵法的人往往易通棋路。我觉得……」似乎不知怎样表达,想一想才道,「你学得这么快,而且,许多手法还不怎么会用,却让人觉得……对,有杀气!」男孩儿点点头,「有杀气。」
「你忘了,我是武林高手。学这种打打杀杀的游戏,自然容易入门。」
「也是。你争我夺,短兵相接。一回事。」
长生心中一动,问道:「你大哥也喜欢看兵书么?」记起很久以前曾经听他兄弟二人争论西戎弓马夏人战阵的话题,可惜当时深入讨论少,强词抬杠多。现在回想,李子释明显有避重就轻的意思。
「大哥他什么书不喜欢看?连我描绣样的图册都要抢去翻两天。」答话的是子归。
「也就常下棋的那段时间看得多,后来都是我在看,没见他动过。」子周有点儿郁郁,「那时候,我把大哥找回来的棋谱兵书使劲儿读,怎么也下不过他。就想等我长到跟他一般大,肯定能赢……幸亏他不爱下棋了,我现在……比起他十三岁,可差得远。」
「子周,难得你这么有自知之明。」子归笑。
长生对李子周由衷同情。身为男孩,生活在天才大哥阴影之下,压力可想而知。
继续旁敲侧击:「坊间兵书少见得很,他居然弄得到?」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大夏国历代朝廷对兵书都有相应的管制政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太平盛世,兵书无用武之地,没有市场,几乎用不着管。到了动荡时期,朝廷又无力管制,禁令形同虚设。更何况,敌人打过来,跟手里有没有兵书通常没啥关系,最后往往变成守着一仓库兵法典籍被人抢掠烧杀。
然而对另有图谋的西戎来说,这种管制却使得他们想要获取军事理论方面的书籍相当艰难。莫思予本身算是个活书库,但他更擅长的是政务谋划。而且,依老莫的观点,锦夏早已从内部腐烂,怯懦松散的夏军对上悍勇迅疾的西戎骑兵,什么阵法什么队形通通白扯。
事实证明,他完全正确。不过符杨是有远见有水平的领导,一直在考虑军事体制改革的问题,因此很希望得到一些兵书以作参考。当年符亦拉回去几大车夏文典籍,负责管理「集贤阁」的翰林学士太尽责,经史诗赋甚至年历筮辞都随他挑,就是没有一本兵书。
长生曾听莫先生提及夏人兵法。虽然只有片言只语,窥豹一斑,却深深震惊于其中变幻莫测的诡谲心机。在西戎男儿里头,自己已经算是罕见的表里不一胸有城府了。和莫先生提到的那些匪夷所思权谋计策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由是对老莫有点儿敬而远之。
——那时候的他,对自己智慧能力相当有信心,不觉得有朝一日会要用上如此高级的阴谋。
子归听了长生的话,摇头叹气,痛心疾首:「说起来,大哥为了弄书,真是……」
「坑蒙拐骗嘛!直说无妨。」子释从里头走出来,一边说一边打哈欠。两眼惺忪,姿态慵懒,睡得心满意足。走到洞口,雨早就停了。探头看看天色:「嗬!你们还真是废寝忘食啊,下棋不用吃饭的吗?」
竟已是黄昏时分。三人这才感到肚子咕噜咕噜叫唤。一齐动手,这边煨笋,那边煮汤。
「虽然官府对兵书有所管制,到底不是禁书,弄总是弄得到的——功夫不负有心人么。」子释回答长生之前的问题,开篇却扯得很远:「《集贤阁总目》上列有传世兵书八百种,民间刊印过的也不下百余种。每当战争频繁之际,也是名将辈出之时,兵法自然繁荣。上一次兵书大行其道,恰在太祖开国之初……」
长生定睛瞅着,在心里笑。他只要一说这些话题,才子毛病就会发作,不由自主讲来历,谈出处,析源流……那样精灵通透一个人,偶尔沾点书呆子的迂气,实在可爱。
「只是这些年来咱们大夏国自上而下奢靡成风,疏于武备,兵书不怎么受重视,多有散失。江南士林更是爱讲文采风雅,没人收集这些,所以比较难找。要不是为了下棋,谁会巴巴的去找来看?」
长生笑不出来了。
李子释说话,喜用春秋笔法。总是漫不经心带出微言大义,常常叫听的人毫无防备肉颤心惊,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满脸无辜。
双胞胎心情也沉重起来。子周轻轻吟道:「『一枰玉子敲云碎,几度午窗惊梦残。缓着应知心路远,急围不忘耳根闲。』咱们彤城,棋下得好的名人还真不少。光顾着『心路远』,『耳根闲』,西戎兵临城下之日,可没见他们有什么招儿。」
「子周,你这又是苛求了。」子释开导弟弟,「是咱们锦夏整盘棋没下好。彤城不过收官一颗子,虽然努力拼杀,无奈大势已去,孤军无援,终成一步死棋。」
「原来一切后果,皆有前因。」子归望着子释,神色茫然,「大哥,你说,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你不是已经说了?」子释还是闲聊的语气,「一切后果,皆有前因。今日种种,由来已久。不过是有些远点,有些近点;有些明摆着,有些暗地里;有些从上边来,有些自下边起……最后汇聚到一块儿,就变成了挡不住的洪水,足以裂万钧之石,溃千里之堤。」
「大哥,你是说——」子周心中沉痛,却不愿回避,「即使没有西戎入侵,咱们锦夏也……」
子释默默点头。
「可是,大哥,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子归犹不甘心。
「你还要往深了追究,我可真答不上来。」子释拨弄一下火堆,心想,总不能跟你讲「历史必然性及偶然性与历史事件的关系」,到底叹了口气,「或者,只能去问老天爷。」
想起仍然没有回答顾长生的问题,转头道:「我当初找遍整个彤城,只有守备府里藏了几部兵书。林将军身边一个小厮看上了我们家翠翘姐姐,我替他送了两回东西,他就把书偷出来让我抄了三个月。」
一笑:「这么长时间也没被发现,可见林将军是不读兵书的。后来林将军守城厉害得很,可见读不读兵书跟打仗也没太大关系……所以说,棋局如战场,它毕竟不是战场;世事如棋局,也终究不是棋局……」
真不该问……长生心痛不已,后悔莫及。
后悔归后悔,打定了主意的事,总要努力实行。
从这天开始,师徒三人每天午后都要杀几盘。子周也染上了他大哥好为人师的毛病,非常享受指导长生哥哥下棋的感觉。遗憾的是,被指导者天赋既高,又勤于练习,棋力持续提升。一个月后,已经无需让子,偶尔还互有输赢。
失去了为人师表的优越感,却换来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李子周大为振奋,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诸般武艺,企图保持领先优势。双方都是较真的主儿,盘面上渐渐紧张起来,各种杀伐陷阱,阴谋阳谋,纷纷登场。子归看看没自己插手的份儿,掉头射箭去了。
难为这两人一边杀得你死我活,一边说得肝胆相照。一局终了,总要复盘共同研究探讨一番,交流经验,检讨得失。李子周掌握着先进理论,又见多识广,各种布局招数讲起来头头是道;顾长生眼光敏锐,思路清晰,进退搏杀之际果断神勇。二人正好互通有无,取长补短。有时候聊得深入,复盘讨论的时间比下棋的时间还长。
子释正好用这段时间补觉。
在开发下棋项目之前,由于那三人过于好学上进,谷中闲适生活,日程排得颇紧。经史课业,游戏娱乐,日常饮食……无论哪个环节,只要子释加入,立即增色生辉。两个孩子不管干什么,总要拉上大哥才有意思。晚上还得应付某人索取无度。因此,没过几天,就觉得精力难济,渐渐萎靡不振。
有一天讲了一段经义,叫弟弟妹妹抄写背默,自己趴在案上就睡着了。子归拿起笔替大哥画了个猫脸。子释喃喃道:「长生,别闹。」蹭一蹭,接着睡。女孩儿一愣,看看手里的笔:长生哥哥怎么会干这种无聊事?
正好长生进来,皱皱眉:「就这么睡着了?回头又嚷肩膀疼……」看见左右脸颊各三撇胡子,闷声大笑,合不拢嘴。伸手拿过毛笔,蘸了蘸墨,往两边额角上分别添了一只尖尖的小耳朵。欣赏片刻,一把将人打横抱起,送了进去。
子周忍笑忍得辛苦。待长生走远了,终于揉着肚子道:「哈哈……等大哥醒来,咱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不要告诉他……」
子归望着大哥住处的方向,若有所思:「你有没有觉得……」
「觉得什么?」子周问妹妹。
「没什么。」
……
过了些天,长生开始教双胞胎连珠发射的技巧。子释大有兴趣,坐在水边石头上看。
忽听「噗通」一声,正在上课的三人吓一大跳。转头看时,石头上竟没了人影。子周子归刚反应过来,长生已经跳下了水。
「咳……咳!……」就算温泉浮力够大,这样突然掉下去,还是呛了好几口。子释咳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长生让他趴在自己肩头,一手搂紧了,一手拍着后背,又是内疚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困成这样,在这儿死撑个什么劲儿……磕着哪儿没有?要不是这水,还不直接砸成肉饼?」边教训边往洞里去了。
子周还没笑够,忽听子归道:「长生哥哥那样子对你笑过没有?」
男孩儿摸不着头脑:「那样子是哪样子?」
「就是刚才那样子。」
「刚才那样子……是什么样子?」
「唉……」女孩儿叹口气,啥也不说了。
子周瞪一眼妹妹:「莫名其妙。」
第〇二四章:相对忘机
一个长长的午觉过后,子释觉得脚趾头都是软的,怎么也爬不起来。光线晦暗,脑子混沌。一时想不明白是早上还是晚上,是他乡还是故园,是前世还是今生。
于是浮在一片虚无当中。寂寞孤独,自由自在。无依无靠,无所畏惧。
外边传来说话声。
未及思量,已经魂归肉体脚踏实地。
五色凡尘人间百味,七情暗入六欲明张,霎那间把身心都填满了,再无半点空隙。
坐起来。不觉吟了半阙词:「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悠悠叹口气。
——至此,这个午觉睡得功德圆满。
蹲在水边洗把脸,往外走。长生和子周恰好一局完毕。
「今天这么慢?」平常子释睡完午觉,他俩差不多已经复盘讨论结束。
「长生哥哥连输了七天,今天又输了,非要多加一局。」子周语气挫败。本来他中盘形势大好,谁知竟被对方一步一步扭转局面,最后心不甘情不愿的认输,郁闷无比。
「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过是消遣……」子释边说边往盘面上溜了一眼,失笑,「怎么下成这样?」棋盘上黑白纠缠,繁复芜杂,势力相当,胜负难分。数了数,怜悯的瞧着弟弟:「半目之差啊。怪不得你觉着冤。」看看隐含得意的那个:「如愿以偿?」
长生好不容易扳回一局,扬眉吐气,笑道:「是得偿夙愿。」
两人开始复盘。子释在旁边杵着。
长生停下来,瞅他一眼:「子归说你看棋看伤过,听着这么玄乎呢。」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领悟过来,知道他担心什么,哂道:「就你俩目前这点水平,如小儿角力,根本不够看。」
某人自尊心受了打击,不服气:「你倒说说,够看的水平什么样?」
子周也缠上来:「大哥快说嘛!你居然去看了『仙机会』,都没跟我讲过,真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