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没法善了。子释坐下,抓了两颗棋子在手里把玩,慢慢回忆:「『仙机会』最后一天,『鬼才』杨冼与『棋圣』郭百祥同为二十七胜三负,于是又加了一局。当时天色已晚,若不限时,这两人不定要下多久。丁家二少拿来一个水晶沙漏,恰好半个时辰。刺史大人于是宣布,就以半个时辰决胜负。」
「啊!」两个听众都是一声惊叹。半个时辰一局棋,几乎对方落子马上就要回应。双方都是绝顶高手,这一局下来,得多好的眼力,多快的算路,多准的直觉才能获胜?不必细说,已觉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陈侍郎家大少爷恰好站在我边上,要跟我打赌,看谁能把这局棋背下来。我早看他嚣张狂妄不顺眼,立定主意要杀其气焰,求之不得,一口就答应了。」子释摇摇头,批评自己,「唉,年少轻狂啊……」
「不要扯别的。」长生阻止他的感叹。
「大哥,等一下。」子周飞快冲出去,把子归拉进来一起听。
子释接着往下说:「一上来,就听「啪啪」落子之声,越敲越快,如密雨穿林,冰敲竹叶……」忽然省觉讲故事的毛病又犯了,打住。
「总之,因为他们下得实在太快,大家都看晕了。棋力差点的干脆出去喝茶,单等结果出来。沙漏流尽,一局终了,不管下棋的还是看棋的,无不汗流浃背。
「我看得难受至极,陈大少也好不了多少。可是谁都不愿示弱,当场就替他们复盘。到四十手之后,他开始出错,变成我一个人摆子。」
子释轻叹一声:「其实这时候我已经赢了。可是心里面好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一步步摆了下去,直到最后一手……郭杨二人本就杀得惊心动魄,惨烈无比,看一遍都受不了,何况来第二遍?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小姨娘说,是丁家二少爷亲自送大哥回来的,原来大哥你不知道。」子归插话。
子释装作没听见:「听说杨冼输了这盘棋,回去吐血不止,没几个月就死了。我本来很喜欢下棋时候那种运筹帷幄,胜负在手的感觉。经过这次事情之后,突然有些害怕,不愿意摸棋子了。」
听到杨冼丧命,三个人齐齐「啊」了一声。长生想:「这姓杨的输了棋又输了命,只怕除了技不如人,气量和韧性都差了点儿。至于他……却是心太软……」
这段往事传奇而残酷,说者听者都需要时间消化。沉默了好一会儿,子释才道:「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自己修为不够,生了心魔,才会被其中杀伐之气侵袭,受蛊惑而不自知。」笑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从此机心淡了不少,学业反而突飞猛进。还是那句话,世事如棋局,它终究不是棋局,另有玄妙之处。」
李子释已经是第二次说这话。长生望着他,想起从相遇到现在种种过程,忽然深刻体会了其中的意思。但是……眼前却有一盘非下不可的棋,正等着自己步步为营。
他只能在心里无声的说:「子释,对不起……没有谁,能当局外人。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把这盘死棋做活呢?」
第二天午后,子释把子周叫到旁边。哥儿俩鬼鬼祟祟交头接耳片刻,一个去睡觉,一个来下棋。
结果,这一局,长生中盘就被逼入绝境,大郁闷。
「子周,你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嘿嘿……」男孩儿很久没有赢得如此痛快,边笑边摇头,「天机不可泄漏。」
「少跟我来这套,老实交代!」开始武力逼供。
「别,我招。」子周跳开几步,「长生哥哥,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
清清嗓子,拿出他大哥说话时那副煞有介事又满不在乎的神气,把子释的原话复述了一遍:「你只管下好自己的就行了,根本不用理他。记住,你的棋路天生就是他的克星。去吧。」末了,还意犹未尽般模仿子释的动作,往长生肩膀上虚拍两下,以示勉励。
长生气结。
惦记了一下午,终于等到他午睡起来,两人一块儿备晚饭。
「你今天跟子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天生就是我的克星?」问得有点哀怨。
「那个啊……正所谓「不争而自保者多胜,务杀而不顾者多败」。从昨天那局棋看,子周追求坚实稳妥,而你立志锐意进取,就棋路来说,他确实是你的克星。只不过你气势太强,咄咄逼人;他信心不够,立场不稳。结果被你带得乱了阵脚,陷入局部缠斗拼杀,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终致溃败。所以我叫他稳住心神,鼓足信心,纵然你杀得再狠,他只要稳打稳扎,就肯定能赢。」
说到这,看着长生:「因为全盘的胜利,不在于『杀』,而在于「围」……」
过了几天,子周悄悄拉住子释,可怜兮兮:「大哥,我又输了。」
「这么快?」
男孩儿耷拉着脑袋:「你不知道,长生哥哥好厉害的,我一出新招,他马上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话怎讲?」
子周捧出棋子摆上,给大哥演示一番。
子释看罢,道:「你长生哥哥若是早几年学棋,如今只怕已经是国手了。你现在纵使赢了他,迟早还要输。」
「以后输以后再说,现在赢了就行。」
子释想想:「你不如这样,这样……试试看吧。」
第二天,下到激烈处,长生借着子周一记昏招,穷追猛打,吃掉中腹棋筋。正准备乘胜收官,才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暗中布下的几颗孤子互为犄角,遥相呼应,竟已成燎原之势。大惊之下,竭力弥补。苦苦挣扎,最终未能挽回,颓然长叹。
这回不向小舅子逼供了,直接找情人算账。
「你什么时候给他支了那般阴损的招儿?教坏小孩子。」
子释闻言,把脸一板:「棋虽小道,实与兵合。兵者即是诡道,然变诈劫杀,暗合阴阳;胜负相争,以求正义。斗力用智,终落下乘;入境通幽,方为上品。真正的高手,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图胜于无胜,灭行于未然……怎么叫『教坏小孩子』?!」
长生屈服:「说不过你……」
子释笑:「岂不闻『益之而损者,有损之而益者。与其恋子而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依你俩的性子,都习惯求得,寸土必争。所以我叫他不惜失,弃子诱敌。你果然上当。」又安慰他,「凭子周的本事,这种伎俩也就用一回。除非做得更隐秘些……不过要算得那么深,谈何容易。」
长生暗道:「你们夏人,可真狡猾……对,还非常虚伪……」
正月二十四,是双胞胎十三岁生辰。
新年那几天,男孩儿下棋下得高兴,女孩儿射箭射得投入。子释什么也没提,就这么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过来了。
后来又有些后悔。日子过得飞快,谷中快乐时光眼看就要结束。出去之后谁知道等待着几人的是什么。这里的每一天,都那么珍贵……
上午,两个孩子像往常一样,乖乖在「无书斋」里写作业。子释走出几步,回头看一眼。正在琢磨棋谱的某人站起来:「头昏脑胀,得清醒清醒。」跟着往外走。
刚拐出洞口,就拉住前面那个,错步旋身,把他摁在挂满白色杜蘅花蕾的山壁上。
子释被长生亲得差点背过气去,一脸绯红。映在白花绿叶之间,艳色无畴。
「要死啊——」欲骂两句,离弟弟妹妹实在太近,只得收声。想踹两脚,双腿发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把我勾出来,不是要做这个?」某人问得诚恳。伸手拈去落在他肩头的花蕾,又把挂上枝蔓的青丝根根理顺。重新搂住了,准备再接再厉。
「谁把你勾出来……我有事跟你讲……嗯……」
唉,算了。只有一张嘴,没法同时两般用。这头告一段落再说。
总算完成阶段性工作,一个气喘吁吁,一个神采奕奕。
长生托起子释的腰,望着他眼底两泓春水,浑身都紧了紧。喉头发涩,悄声道:「不如……我们到竹林边上去?」
被问的这个身子软得像晒化了的麦芽糖,意志却强韧得如同扯不断的牛皮筋。拍拍他脸颊,语气坚定:「今天是子周和子归的生辰,我叫你出来,是要你帮忙准备打牙祭。」
这个理由出乎意料,然而足够充分正当。长生只好让步,老老实实打下手,充当忠仆杂役。心里面对于这个牙祭要如何打法,也相当好奇。要知道,谷中食物来来去去不过那几种,再怎么变着花样吃,这么多天下来,也觉着他早已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黔驴技穷,不知还能弄出什么惊喜来。
叹气:「这人花花肠子怎么就那么多……」
子释先打发长生挖了不少葛根——自从想着要给弟弟妹妹过生日,就刻意留了几株肥大的没动。自己在这边清洗,叫他拿了锅到对面寒潭打水。
长生看他把葛根切块放到锅里,捡了块圆石洗净,开始挤压研磨,直至果肉磨成一锅白浆。
竹竿上晾着几件衣裳。子释站起身,顺手就把长生一件单衫扯下来,蒙在锅上。
「哎,你干嘛?那是我的……」
「知道是你的……你的最薄,正好合用,多荣幸啊。」
将另一口空锅摆到旁边。双手端着那锅白浆,试试份量,又放下:「太沉。还是你来吧。注意扣住边儿,别让布滑下去,晃动要均匀,让粉浆慢慢滤出来……」一边解说一边比划,心想:「凭他手上功夫,干这技术活儿倒正好。」
滤完一遍,添点儿水滤第二遍。最后渣滓倒掉不要,浆汁沉淀半天之后,撇去面上清水,得了小半锅湿粉。
「把开水倒进来。记着,细水长流……」长生听从吩咐,滚开的沸水徐徐注入。子释拿勺顺着一个方向轻轻搅动,不一会儿,白色湿粉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变得透明粘稠。
「这个……不是浆糊么?」奇妙是很奇妙,不过,跟打牙祭有啥关系?
「一会儿你就知道。」说着,让他把那锅浆糊端到凉快地儿晾着。顺口问:「你生辰什么时候?」
「三月初三。」
「上巳修禊日?这么好的日子,真难得。」
三月初三上巳节,民间会男女,求子嗣,文人修禊事,祈吉祥。
子释笑道:「怪不得你的名字是「长生」二字。真是应时应景有福气的好名字。」
「是我娘起的。」若不是子释这样提起,长生自己差不多都忘了母亲赐予的小名还有那般悠远的来历。被他说得心里暖洋洋的,于是问:「你呢?」
「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那不正是符定和自己带兵围攻彤城的时候?如此说来,城破之日,他过完十六岁生辰只有十天……
子释看他楞着,面有得色:「耳熟吧?想不起来?告诉你,是佛诞日啊。」
长生回过神:「原来是佛诞日……」
多么荒唐多么刺痛人心的巧合。
「唉,听说原本我该叫『子逸』,就因为生在这一天,硬改了叫『子释』。你说『子逸』多好,又好听又好看,透着说不尽的风流倜傥潇洒多情……『子释』,硬梆梆老气横秋……」
李免的「免」字,兼有逃逸释放之意。因为生在佛诞日,李彦成给儿子取字,自然用了和佛家有关的「释」字,也是顺应天时的意思。
瞧着他故作懊丧的模样,仿佛一下子小了好几岁。长生觉得一颗心熬得跟旁边那锅浆糊没什么两样。把他拉过来圈在怀里:「『子释』有什么不好?你还嫌自己不够风流倜傥潇洒多情?嗯?正该用这个名字压一压……」顺便把人往怀里压了一压。
子释随着他的动作往后靠,两人趁势滑坐到地上。
安静片刻,子释忽道:「可惜了。今年谷雨是三月初二。出了这绝谷,恐怕没法给你过生辰。」
「……那你怎么补偿我?」
「嘿!我说,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罢?」
「不如——你陪我下一盘棋?」
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子释呆了一下。心里还没什么成形的想法,直觉的对这个建议非常排斥,不由自主信口胡扯:「你还真上瘾了……我不过给自己弟弟支两招,何至于如此怀恨在心睚眦必报……」
长生渐渐摸出他这毛病:每逢心虚胆怯便越发大张旗鼓的转移话题。见他这样,心里「咯噔」一下。
不及细思,对方破绽一闪即逝,已经开始正面回应自己的问题:「下棋这个东西,有些人凭算计,有些人凭感觉。不管算计还是感觉,下得好的,无不既靠先天秉赋,亦须后天习得。总要勤学苦练,日日不辍才行。我已经丢开快三年,也就现在支使支使子周。真下了场,恐怕会叫你失望。你想增长棋力,等出谷以后,天下高手多的是……」
「我又不是为了增长棋力……」嘟囔半句,怔住了。
其实一发现子释顾左右而言他,长生下意识的就开始后悔。等听他多说几句,忽然无比痛恨自己这个提议。明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曾经十分过敏,怎么就忍不住说出了口呢?究竟是想碰触什么?得到什么?还是想试探什么,证明什么?……
立即放弃,补充道:「又不靠它吃饭,玩玩而已。就是随便这么一说……」
子释却不肯放过他,兀自继续:「棋之一道,不管如何宣言修身养性,到底胜负才是根本。所谓『图胜于无胜』,不过是各人心机手段不同。若无胜负之心,压根儿没资格下场。一旦下了场,就不能敷衍,定要聚精会神,老谋深算,竭尽心力,以图完胜。」
「不是说了嘛,玩玩而已……」
长生胳膊扣得更严实些,把头埋在他肩窝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他那么快就读懂了自己潜藏而后觉的念头,第一时间选择了拒绝这场胜负较量。这是什么样的心灵碰撞?彼此明白对方甚至超过明白自己,一触即退,互相体谅,断不肯赶尽杀绝。是因为不敢还是不愿?是出于害怕还是包容?是绝往后念想还是留来日生机?……长生禁止自己想下去。
子释略停一停,坦然道:「长生,实话跟你讲,我胆子太小,既怕赢,更怕输,还怕累……」说到这,侧过头,拿眼角余光扫一眼身后的人,笑得狡黠,「这么损耗心神的事情,除非……你答应晚上别来闹我,或者,可以考虑考虑。」
经过那般百转千回,长生如何还能答应?心中拿定主意,面上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罢,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衡择其重。我看我还是——」贴到他耳边低语。
子释起先没什么表情,听到后来,忽地飞红了脸,回身一拳砸过去:「禽兽啊你……」
洞里。子周默完一篇,站起来:「我去看看大哥和长生哥哥在干什么。」
「别去。」女孩儿头也不抬。
「为什么?」
子归放下笔,支着下巴想一想:「没准……大哥看到你晃来晃去,就会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会难过。」
「也是。」男孩儿坐下。写不两个字,又道:「可是大哥每年都亲自给我们找礼物,他要是真的忘记了,过两天想起来,说不定更难过。」
子归心说:「恐怕想不起来。」没作声。
两人又默了一篇,就听子释在外边喊:「开饭了——」
才出洞口,就见石头上四只竹碗里亮晶晶一团。大为惊奇,忙跑过去细看,竟是四碗晶莹剔透的淡褐色面条!
子释把筷子递给他俩,微微笑:「亏得你们长生哥哥好刀工,削出名副其实长寿面——」自己端了一碗,拿筷子挑起来:「每碗都是一整根呢!沾二位小寿星的光,我也是头一回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