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陌白皙的脸上透过一抹狐疑,却未曾甩开子启的手:“你别以为你对我几句软化我便会原谅你,若只是想收回西北大军便也罢了,可你为何要将御林军近卫交给别人,你可知道那等同于将你的性命交到了别人的手中!”
子启摇摇了苏清陌的手:“若不拿御林军换,他们又怎会如此轻易的交出兵符,皇城什么时候也少不了争夺,清陌哥哥又不喜欢这些勾心斗角的东西,一直陪我在京城苦度大好年华倒是委屈了,西北天蓝地阔正好能让清陌哥哥成就一番事业。”
苏清陌满脸不信的说道:“果真只是为了我?”
子启连连点头:“那是那是,我知道清陌哥哥不喜欢也不适应皇城,你与我不同,你有鸿鹄之志,怎能困养在这小小的皇城中?……我若有清陌哥哥一半的抱负和才华也不至于走到今日进退不得……”
苏清陌翻身下马,反手握住子启的手:“你无须身负绝世才华也不须有多高的武功,对你来说知人善用才是最为重要,这些年你都做的很好了,真的很好了,莫要胡思乱想,只要过了这次祭祀,所有的事定当迎刃而解,若那些老顽固依然食古不化再起了异心……我定然一路杀回京师助你!”
子启的手轻轻一抖,一双杏眼骤然看向苏清陌,一字一句的说道:“苏清陌你必须好生记得,从朕赐给你西北兵符开始,你便不再是朕的清陌哥哥,而是大煜朝的西北统帅,自古至今,手握兵权的统帅从不管朝廷内的争斗,你——苏清陌唯一的职责便是带领西北大军守好北疆!”
子启凌厉的眼神制止了欲争辩的子启,继续道,“我知道你还记得咱们儿时的情谊,我知道你担心我的安危,可你还记得你理想你的抱负吗?难道你便为了儿女私情弃国家于不顾吗?皇城内乱到什么时候程度,都坏不了大煜朝根本,若你来勤王……将带给大煜朝怎样的灾难?你苏清陌背得起这骂名吗?便是你背得起这骂名,子启……子启却背不起这千古的骂名,清陌哥哥求求你,不要管皇城的事,你也相信我,便是最不济我也定当会保重自己性命,待你收复西北军心归来之日,不管何时何地都会与你共饮一杯。”
苏清陌微微红了眼眶,情不自禁的伸手将子启死死的扣在怀中:“我不知道你又要打什么主意,我自小便没有一次能左右你,明明知道你是为了谁,可每次都还是忍不住让着你,故意被你耍得团团转,每一次、每一次我都听你的……这次我还听你的,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自己,不要骗我,否则苏清陌这一辈子再也不会信你。”
子启抬眸看了苏清陌的侧脸,许久慢慢垂下眼去,乖巧的轻应了一声,却有些含糊不清。
苏清陌嘴角露出一抹苦笑,无声的叹了口气:“罢了,随你吧,只要你能让自己保住性命,你愿意如何便如何吧,我知道你坐在这个位置上并非出自真心实意,我不再管你了,你希望我给大煜朝守好西北,我便守好……只是你也大了,不再是那个才出废院什么也不懂的孩子了,你该知道有些人值得,有些并不值得……你可明白?”
子启点点头:“清陌哥哥说的这些我都懂,你放心,四哥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便是没有我,他也会重用该重用的人。”
苏清陌知道了子启心中的想法,眸中的苦涩更加的深重了,他半垂着眼眸,紧紧了怀中的略显瘦弱的人,似乎能感受那人不算强壮的心跳,他似是有许多话要对怀中的人说,可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他说不出心中的苦涩与爱恋,他说不出数年朝夕相处并肩作战还有一日日积累下的感情。
八年了……从怀中这个傻瓜走出废院,睁着眼怯怯的站在尚书苑的门口,到如今也八年了,可八年的荣辱与共却抵不过那个带他出废院的人……苏清陌感觉有个地方被割开了,一阵阵的热流和生命似乎从那个看不见的伤口中流了出来。
苏清陌了解怀中的人,也清楚的知道了这八年他都经历了什么,所以在他想得到什么的时候,苏清陌心如刀割却不忍拒绝,他吃了那么多的苦,若老天怜惜,是不是……是不是就会让他的愿望实现呢?
苏清陌松开子启,翻身上马,拉住缰绳的手却不自主的颤抖着,他不知道今日的决定是对是错,他不知道未来的日子里会不会后悔,这一条路既然是他想让自己走的,所以到了如今他也只有这一条路走。
苏清陌的心疼的已经麻木了,他深吸了一口气,不停的告诉自己,从今以后自己只是一个臣子,一个将领,一个誓死也要镇守西北的将领。
子启的所作所为虽是婉转,可是也够决绝,他已经抛弃了自己,他在面对选择的时候,第一个要抛弃的却是与他出生入死的苏清陌,这种善意的抛弃是苏清陌不能容忍的抛弃。
苏清陌调整了呼吸,努力的露出一抹笑容,回头看向站在原地的人,面无表情的说道:“臣此去再无归期,陛下多保重。”话毕,策马绝尘而去。
子启望着苏清陌的背影,逐渐的红了眼眶,他知道苏清陌知道了自己的意思,也知道苏清陌的倔强,在自己做出选择的时候,从未考虑过苏清陌的感受,如今再回首,儿时的事历历在目,自己的一生,除去废院的那些日子,便是苏清陌陪伴自己的时候最多,那些受人嘲笑奚落不明不白的日子都有苏清陌的陪伴,便最后……也是苏清陌只身将自己救了出来,那些耻辱、那些挫折、那些种种的不公平,都是苏清陌和自己一起背负的。
子启的泪水慢慢的滑落,他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已经伤透了苏清陌的心,他知道苏清陌从未试图抛弃过不堪的自己,可自己却自私又残忍的将他和他浴血奋战和自己一起夺来的天下拱手让人,他明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可却没有指责自己,还安慰自己……只是苏清陌是个骄傲的人,已不再允许自己的靠近,苏清陌在自己抛弃他的时候,也抛弃了自己……
……一生不见,是苏清陌最后的底线也是为了保持那最后的自尊。
子启心很疼,眼泪不停的流着,嘴角却含笑,眼睁睁的看着那个人变成了天边的了一个小小的点,直至消失不见。
日暮西斜,曲未终人已散……
夜静风轻,子启赤脚站在寝宫中,仰望着星空,少年帝王在这个时候没有了朝堂上凌厉和阴狠,月光下的侧脸是说不出的寂寥与落寞,他伸出手去,似乎要接住窗外的月光,可手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着,终是僵了僵收了回来。
不知过了多久,子启深吸了一口气,回头看向站在门旁的赵德顺:“你一会便出宫吧。”
赵德顺迟疑了抬起眼眸看向子启:“陛下这是何意,再过两日便要祭祀了,此时老奴出宫不合时宜,陛下想要什么,等过几日好不好?”
子启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你明明知道朕的心思,又何必装糊涂,照顾了朕这些年,又怎会亏待你呢。”
赵德顺慢慢的跪下身来:“陛下你真想好了吗?明知道那是一条死路,这几日宫中的人手已经换的七七八八了,唯一没动的也只有陛下住的寝宫了,下面的人早已蠢蠢欲动,陛下……你以为他真的会对你心软吗?陛下……为何到了此时此刻还不甘心?为何到了此时还不肯面对现实,他不会……他不会对你心软的,他恨不得食其骨肉,定然……不会让您活命的!
子启闭上了双眸:“便是如此,朕也不怪他了,他有不得不杀我理由……杀兄弑弟,压制世袭,不允推荐,派人暗杀了世家家主,大世家又有多少血债都要有一个偿还,一个人能换回民心所归……这不算吃亏。”
赵德顺浑浊的目光中满是心疼:“陛下又是何苦?为了他,您吃了多少苦……真的值得吗?他知道什么?您做了那么多,他全然不知,只将所有的恨给您,他从不曾相信您的每一句话?您……认为这样真的值得吗?您从废殿一步步走到这里,走到这个位置上,只是为了他吗?只有他吗?你抛弃了所有对你心怀善意的人,你抛弃了所有的对您有利的人对你好的人,只是为了他,值得吗!”
子启浅浅的一笑:“若没有他……我便出不了废殿,出了废殿便没有那么多以后,很多事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才知道。”子启抬眸看向赵德顺:“只可惜我不能为您养老送终了……我算是您带大的,这些年咱们虽是出了冷宫,可惜你却跟着我整日担惊受怕的,算是一天的福也没享到,眼看着咱们又走到绝路了,我已让人准备好了一切,也已给你备好了银两,在江南富饶之处置下几亩田地,一会你便出宫去吧,过你想过的那些日子,好好的安度晚年。”
赵德顺摇了摇头道:“奴才这一条命本就是玉美人救的,便是还给陛下也是应当的。”
子启笑了笑:“他们都说娘偷了人所以才被赐死,都说我不是父皇的孩子……那时若非是你,恐怕尚在襁褓中的我也早饿死了,说什么还命,你将我养大便是还了我娘亲了,又何必要跟着我死呢?你若真心疼我,便别让我心怀愧疚的死去,你活着还可以给我母子二人立个碑记,逢年过节还可以给我们烧一些纸钱,若连你都去了,只怕这世上再也没人记得娘亲了。”
“陛下!……”赵德顺慢慢的落下泪来:“陛下又是何苦,陛下可以活的好好的,可以活在万人之上,为何要选择这样的结果,为何要执意走这一条路……陛下和老奴一起走好不好?”
子启轻轻摇摇头:“死有何惧?……朕意已绝,你走吧。”
赵德顺的眼泪还在流着,努力的挤出一抹微笑:“老奴这便走了,陛下自小就是个善良心软的孩子,老奴真心的希望陛下能心想事成。”
子启轻轻点了点头,慢慢的转过身去,看向窗外的月光,‘咚’沉闷的声音从身后响起,那是额头撞击地砖的声音,一连三声,声声都砸进了子启的心里,稀稀落落的衣袍声和细碎的脚步声预示着身后的离去。
门轻轻的被关上了,又一个亲人从子启的生命中走了出去,再也,再也不会回来,又是一次一生的离别,子启嘴角还挂着浅浅的笑容,泪却无声的滑落。
5.安泰和谐大煜朝(五)
晨怡宫内,春季的阳光,无尽的暖意,花圃内的彩色的花朵照耀的摇曳着,似乎在昭示着什么喜庆。
子启将繁杂的礼服给鸿乾穿戴整齐,鸿乾因层层的衣服有些不适又有些热,时不时的拉扯着衣服,子启一次次的将那小手拍下,鸿乾垂着头,郁郁不语,皱了皱眉头,清澈漆黑的眼眸说不出的焦躁。
子启终于将最后一件挂饰给鸿乾佩戴好,将鸿乾从前到后从上到下打量个来回,脸上露出极为满意的神色,他伸出两根手指挑起了鸿乾的下巴,轻佻的说道:“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怎么闷闷不乐的?是礼仪没学好吗?”
鸿乾摇了摇头,伸手抱住了子启的腰:“有些心乱。”
子启笑出声来,点了点鸿乾的小脑袋:“小小年纪哪里有那么多心思?明日祭祀顺利完成以后,你便是祖宗认下的东宫太子了,这便是昭告了万民的,可就是咱大煜朝正牌的东宫太子了,只要你未犯下逆天的大错,便是你父亲也不能轻易废除你,不管将来……有多少妃子,有多少皇子,你都是大煜朝的最正统的太子殿下,谁也不敢欺负你,更不敢给你脸色看了。”
鸿乾皱了皱小小的眉头:“十一叔,你要纳后?”
子启好笑的点了点鸿乾的鼻尖:“纳什么后,不过是为了你以后打算罢了,十一叔总有顾不上你的时候,你不喜欢说话,有什么事都爱闷在心里,他们又不和十一叔一样知道你在想什么,十一叔……总怕别人暗里欺负你,所以才要为你打算好才是,你以后便是太子了,不能那么任性了,为人处世都要注意些,不要惹你父王不开心,也不要让他为你生气,他身体不好你是知道的,鸿乾的功课从不让十一叔操心……可做了太子后,并非是功课好就好了……该学习的政务还是要多看多学,不懂得问师傅,要是有什么解决不了,便去找你父王与他好好说,你是他的亲生骨肉,他总是最疼你的人,所以你以后要对他好才是,知道吗?”
鸿乾乖巧的点了点头:“十一叔,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子启微微垂下眼眸轻轻的搂住了鸿乾,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十一叔等祭祀完以后要离开一阵子……十一叔知道你听话孝顺,这些年十一叔日日照看,生怕你受半分委屈……到了还是最不放心你,乖鸿乾……你父王这些年被伤病折磨的脾气不大好,你不可惹他生气,自己也不能那么倔强,要好好孝顺他,知道吗?”
鸿乾乖巧点了点头,抬眸看向挂在窗外的翠鸟,本该清澈的眸子闪烁着什么,半晌,依依不舍的说道:“十一叔何时回来?”
子启微微一愣,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小脑瓜乱想什么,有你和你父王在,十一叔怎能不回来?”
鸿乾歪着头想了想,若有所思道:“说的也是,你最舍不得他。”
子启轻轻的拽了拽鸿乾的小耳朵:“小脑袋就会胡思乱想,好了,都出汗了,快将祭祀服脱下,小心弄皱了,明个可是个大日子,寅时之前就要打理好一切,万不可赖床。”
鸿乾抱着子启的腰身,撒娇的噌了噌:“十一叔给脱。”
子启脸上的笑容更加柔和了:“小懒猪,堂堂太子还那么爱撒娇耍赖,将来娶了妃子可怎么好?”子启一边说话一边将鸿乾身上的衣服一件件的脱了下来,仔细的叠好,放在了一旁的床上。
鸿乾脱去身上的繁重的礼服,长出一口气,抬眼看向侧坐在床边仔细叠衣袍的,那样认真仔细,那样干净的手指,嘴角微微扬起,眉宇间说不出的温柔,对面的人让鸿乾有种错觉,仿佛那个人被淡淡的极柔和的光包围着,这样舒适的光线直直的照进了鸿乾的心里,满满的暖暖的,自己仿佛被一双温暖的手包围其中,柔柔的呵护着。
鸿乾情不自禁的上前一步抱住了子启,整个人蜷缩在他的怀中,一双眼睛闪闪发光的直视着子启的脸,软软的说道:“十一叔,你早些回来。”
子启放下手中的衣物,慢慢的将鸿乾搂在怀中,一张雌雄莫辩的脸说不出的不舍,他细长的手指一下下的拂过鸿乾的头发,清澈的眸中溢满了痛苦,手指一点点用力将鸿乾紧紧的嵌在怀中,屏住呼吸努力压抑住沸腾的感情,柔声哄道:“十一叔不在的日子里,鸿乾要更加的听话,好好照顾父王,知道吗?”
这些话,鸿乾不知听了多少遍,可子启再次说出来,鸿乾却没有丝毫的不耐,他趴在子启怀中,再次乖巧的点点头,稚嫩的双手,紧紧的攥住子启的衣袍:“十一叔,我想睡了。”
子启看看窗外的日头,刚过午时,平日里这个时候也是鸿乾午息的时候,子启将鸿乾打横抱起,一下下的拍着他的后背:“睡吧,等你睡着了,十一叔再走。”
午时的阳光顺着窗户打照进来,温暖却也舒适,鸿乾安心的睡去。
未时,子启带领三两个宫人从晨怡宫中走了出来,他不停的深呼吸,脚步不像平日那般急切,一步步的看着是那样的沉重与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