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在骆驼上的 两个人 都穿着 白色的上衣
歌声静静地消失在夏彦口中,夏彦带着询问的眼神看着瑞贵。
“明明是一首熟悉的歌,可是又觉得好象第一次听。……感觉好不可思议哦!”
那低沉而沙哑的歌声让瑞贵有一种想要随时随地聆听的感觉。他无限惋惜似地看着夏彦的嘴,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
“是吗……”
夏彦定定地看着瑞贵的脸,发出了叹息似的苦笑。
“这才是正确的歌词,代替凉也先生的真奈唱的也是这首歌。”
“——”
瑞贵觉得夏彦话中另有含意,不自觉地皱起眉头。瑞贵话还没问出口,夏彦就带着笑意继续说。他的语气虽然平稳,但是他却不看瑞贵。
“可是,这不是凉也先生唱的歌。跟我知道的歌不一样。”
“啊?”
“凉也先生跟我都记错歌词了。在我们记忆中,在金和银鞍上的不是瓮,而是王子和公主,而用绳子绑着的也不是瓮,是彼此的鞍。”
瑞贵将夏彦指出的正确歌词轻轻哼唱一遍之后终于弄懂了。
“嗯,第二段和第三段弄混了。”
“是啊!”
“原来如此……。我一直思索那个诡计,在知道犯人的身份时,一直试着推理凉也先生和真奈在什么地方替换过来的,而你则是发现了歌词有错的当时,就觉得情况有异吗?”
“——……”
原本看着瑞贵的夏彦缓缓地把身体翻过来,又瞪着天花板的一点,嘴巴抿得紧紧的。
而好不容易将横梗在心中谜题解开了的瑞贵,则有豁然开朗似的感觉,他俯视着夏彦。他发现夏彦僵硬的表情似乎在压抑着什么,原本要浮上来的笑容顿时又消失了。
瑞贵探出上半身,几乎要覆住夏彦似地,把脸凑了上去。
“夏彦?”
夏彦没有答话。
“事件不是差不多解决了吗?你怎么那种表情……对哦,在我们还有知道事件真相时,你就企图掩饰他们两人的替换行径。夏彦,难道你还不隐瞒了什么……”
瑞贵挡住默默地瞪着木纹的夏彦视线,企图看出的夏彦的心思。他不懂来到这里之后意志似乎变得比较坚定的夏彦,脸上为何笼罩着阴郁的色彩。
夏彦发现小心翼翼地注视自己的瑞贵看穿了他的感情,不禁露出了苦笑,把视线移到瑞贵脸上。
“好历害,七濑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
瑞贵张大了眼睛,否认这种说法。在他看来,他只是有一种错误的感叹罢了。
他从来没有如此认真地看过一个人,可是他却完全看不到夏彦的感情流向。他为此事感到无比的焦躁,觉得自尊心受到伤害。
以前的夏彦动作非常粗鲁,喜怒哀乐形于色,因此很容易知道他在想什么。然而,重逢之后,夏彦却成了一个表情迟钝,常常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的人。
对真正想隐瞒的事死也不肯讲的顽固个性似乎没什么改变,但是对瑞贵而言,现在的夏彦就像一团谜一样的。
而夏彦却说自己知道他在想什么?别开玩笑了!如果我懂,又何必如此地焦躁呢?
瑞贵知道自己在迁怒,他瞪着夏彦,话中自然就带刺了。
“我怎么可能夏彦在想什么?我不就没发现你注意到的歌词的问题吗?而且,夏彦也从来不告诉我。”
说着说着,那根本压抑着的焦躁感又涌了上来。瑞贵决定把想说的话全部吐了出来。他没办法再忍受心中梗着刺的那种不快感了。
“不管我再怎么追问,你就是不告诉我们。你认为你说了,我就会去告诉警察吗?你认为我是守不住秘密的人?对你来说,我不够成为你商量的对象?”
“七濑?”
瑞贵一口气将郁积的压力都爆发开来,听得夏彦一头雾水。瑞贵不理他,从上方覆住夏彦的身体似地加强语气说道:“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
瑞贵的语气突然变得粗暴,而夏彦则是一脸茫然,可是看到嘴里骂着,脸上却露出像忍住泪水的小孩子表情瞪着自己的瑞贵,夏彦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看不出任何表情的夏彦,仰视着瑞贵那嘟着嘴的脸。然后他缓缓地抬起可以自由活动的手,将瑞贵的头发拢起来。
“不要露出那种表情。”
缓缓地拢着头发的手指头仿佛很享受那种触感似地连梳了好几次,直梳到颈部,然后加注了力道,把人往自己的方向拉。
瑞贵大吃一惊,出于反射地在伸直的手臂上使了力,可是看到夏彦脸上的表情时,他放弃挣扎了。
他想像着自己把脸贴在夏彦胸口的景象,心里相当有抗拒感,可是他随即下定了决心,放松了全身的力道。在夏彦的手臂的催促下,战战兢兢地把头贴上夏彦的胸口。
自己的脸贴在夏彦胸口的样子让瑞贵感到很难为情,他尽可能不去想这件事,同时静待夏彦讲话。
夏彦什么都没说,只是让胸口规则地起伏着,一次又一次地深呼吸。
瑞贵觉得自己加快的心跳声传达给了夏彦,不禁感到好羞耻。可是,他又不想放弃那温暖的胸口滋味,只好拼命地压抑住羞耻心。
突然他看到夏彦那包着白色的绷带的右手臂,他悄悄地修正体位,以免造成夏彦的负担。
两人的体温隔着薄薄的衬衫传达过来。或许是体温高低不同吧?他党课自己的体温特别地热。瑞贵带着不可思议的心情,看着夏彦那埋在他头发中的左手和动也不动的右手,还有自己那放在夏彦胸口上的手。
“……对不起”
在反复深呼吸几次之后,夏彦低声说道。他的声音从抵在他胸口上的耳朵,直接灌进瑞贵的身体里。
夏彦吐了一口气,然后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夏彦?”
瑞贵感觉到掺杂在叹息当中,有着安心和痛苦色彩两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作势要抬起头来。而夏彦则将他的头压在自己的胸口上,很享受瑞贵头发触感似地缓缓地拢着他的头发。
“你想知道什么?”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歌词是错的?”
“这说来话长,又长又无聊。”
“无所谓。只要你愿意讲,我什么都听。”
瑞贵的语气像小孩子,夏彦发出低沉的苦笑声,他吐了一口长长的气,开始说道:“你说你知道我小时候的事,对不对——”
箕轮夏彦的父亲在他小学四年级的冬天就因意外死亡了。
当时夏彦只有十岁。最小的弟弟也才刚刚满两岁。
这是为了扩大公司规模而接受融资之后所产生的事故。能干的父亲为了这个融资将未来都赌了进去,是有点勉强的融资行为。没有了主人的公司很快就开始出现松动的现象。
一向依赖的丈夫突然死亡,葬礼还没有结束说已经茫然无头绪的母亲,听信丈夫事业伙伴的话,在几份文件上签了名盖了章。
这些文件的内容就是声明所有的欠款都由箕轮家负责偿还。
一直在丈夫的庇护下轻轻松松地做全职家庭主妇的母亲,和有三个小孩的家庭,突然之间背负了一大笔他们永远也还不完的债务。
手上拥有的土地被迫卖掉了,把所有的存款都提出来也还不起债务,这一家人真的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瑞贵握紧拳头、咬着嘴唇听着夏彦淡然地谈起自己的过去。当时年纪还小的夏彦从大人们的对话中,约略可以理解到一些事情,那时候他们家的状况真是超乎一般人的想像之外。
“就是从那时候起,我母亲几乎不再说话了。”
瑞贵拼命忍住想要求夏彦停止说下去的冲动,夏彦看着他轻轻地笑了,目光变得好遥远。
“我想她在精神上已经濒临绝境了……”
失去了强力的靠山,为了处理事故,一再被警察传唤,精神饱受折腾;被原先信赖的带来伙伴背叛;因为突破性环境的急速变化而心生畏怯的小小孩们的日夜号哭。
夏彦面无表情地喃喃说道,母亲眼看着一天比一天瘦弱,言行举止也开始有点狂乱。
看不到未来,连明天的三餐都不知道去哪里张罗的年轻母校,总是虚幻地睁开眼睛,什么话都不说。
她一再重复着将一件衣服摺好了摊开,摊开后又摺好的动作,或者面对着墙壁自言自语,不再和人正眼相对,有时候则无声地哭泣着——。
看到母亲常在半夜里哭着跳起来,然后疯狂似地哭泣,幼小的弟妹轻轻地不敢再和母亲接近。弟弟和妹妹害怕那个不正眼看他们,只知道面对着墙壁微笑的母亲,他们僵着身体,紧紧地依偎着夏彦。
“让人再也受不了了……”
瑞贵忍不住想抬起头来,夏彦轻轻地压住他,仿佛从齿缝间挤出声音似地说。
当时的夏彦只能屏住气息,眼睁睁地看着身材只及英挺父亲的肩头,优雅而纤细的母亲渐渐地委靡消瘦。
“我无能为力——”
夏彦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声音,直接从瑞贵贴在他胸口上的耳朵传进心头。没有表情的声音反而使当时的悲哀和痛苦鲜明地浮现,让瑞贵难以承受。
夺走父亲的性命、改变了母亲的事故也让夏彦整个为之丕变。
夏彦可还记得以前的自己?
瑞贵思索着。本来的夏彦虽然是一个极度讨厌败北的好胜少年,但是个性却很开朗。他是一个很懂得表现感情,喜怒误哀乐很明显的少年,很片段地会成为团体的核心人物。
而他的开朗却突然消失了,表情也只剩下阴郁的愤怒。
经常大声笑逐颜开着的少年变成了一只寒毛直竖的野猫。
他的眼底随时随地闪着精光,裸露出来的爪子深深地吃进地面,那瘦小而手脚修长的身体,散发出一股与四周人为敌的凛冽气息。
年幼夏彦的强烈自尊心使他拒绝接受周围的哀怜和同情。
他从因为可怜他而想接近他的人身上敏感地嗅到优越感,便露出撩牙,摆出备战姿势。别人的体贴在他看来变成一种侮辱,他总是紧抿着嘴唇,眼睛散发出强烈的光芒。
虽然只是个十岁孩子的自尊,但是他告诉自己绝不能认输,他坚毅地抬起头来,好胜心变成了强烈的战斗意志。
被他的强烈气性所吸引,却只能屏息注视着夏彦的瑞贵,从那淡淡地谈起往事、仿佛变了个人似地夏彦声音中,看到了夏彦那并没有痊愈的伤口。
瑞贵不想再听夏彦讲这些几近于将他即将愈合的伤口,再度剥开来的往事。他在夏彦的胸口不安地蠕动着,不知道夏彦为什么要提起这些痛苦的回忆。
大概是感受到瑞贵的自己吧?夏彦只是轻轻地笑了笑,梳着瑞贵的头发。
“你想问我,为什么要讲这些,对不对?”
瑞贵默认了,夏彦露出了苦笑,静静地吐了一口好长好长的气。
“……那是小时候妈妈经常唱给我听的歌……”
瑞贵一听,睁大了眼睛,不由得紧紧握住夏彦的衬衫。
“月之沙漠?”
“嗯,常常唱的——”
那首歌是夏彦母亲最爱的一首歌。她总是一边做家事,一边哄孩子睡觉,同时轻轻地唱了一遍又一遍。
她那澄澈的歌声细声细气地描绘出了阴郁的沙漠之旅。
没有哪个孩子不喜欢母亲唱的歌,夏彦当时也很爱这首古老的歌。母亲唱的这首歌,曲调虽然十分熟悉,却跟真正的歌词有微妙的差异。
“原来如此……”
瑞贵叹了一口气说道。
“你现在明白了吧?我母亲和凉也先生都唱了错了。”
最近已经很少有学校教唱这首歌了。或许与它阴暗的色调有关吧?电视或收音机等大众传播媒体也很少播放这着歌。
说是一着童谣嘛,味道实在太过冶艳;要归类为歌谣曲风的话,又充满了幻想气息。这着歌就像一首梦幻之歌一样,人们虽然熟悉曲子,却只能模糊地记住歌词。
凉也说过母亲也很喜欢这首歌。他大概也还记得母亲唱的歌吧?
他们两个人的母亲都让王子坐在金鞍上,让公主坐在银鞍上,用绳子绑住鞍。
精神脆弱的母亲在摇篮曲中擅自更改了歌词,用绳子将自己和自己保护者的鞍绑了起来。
很奇怪的是,同样弄错歌词的她们虽然将鞍绑了起来,却都失去了希望能一起往前走的伴侣。瑞贵闭上眼睛反复吟诵着歌词时,眼角不自觉地热了起来。
脆弱无罪,但是太过悲哀了。
“每当我那变得脆弱的母亲开始唱起这首歌,我妹妹就想哭,好她说感觉好可怕。我弟弟听到这首歌也会僵着身体,一脸恐惧。最后,他们两人一和母亲视线对望就会缩到我背后。”
“夏彦,够了!”
瑞贵受不了了,他垂着头勉强挤出一点声音。
“不好听,对不对?最初跟最后都一样。对不起,请你听我说完。”
夏彦仿佛安慰着比自己更难过的瑞贵似地,一次又一次地梳着瑞贵的头发。
几乎不吃东西而憔悴至极的母亲,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告诉夏彦,她发现女儿哭着说妈妈好恐怖,而年幼的儿子则紧抓着哥哥不放,企图躲开母亲的视线,这残酷的事实让她悲哀得几乎要窒息。
而当她从那个把年幼的弟妹藏在背后,把手伸向俨然变成幽灵一样的母亲,还口口声声说“没关系,有我在”、才十岁大的长子脸上看到丈夫的影子时,她发誓以后绝对不再落泪了。
他的母亲哭了一整晚,第二天就把长及腰部的头发悍然剪掉,终于抬起头来面对生活了。
“你还记得我母亲吗?”
夏彦突然问道,瑞贵默默地点点头。他觉得只要自己一开口,可能就会流下泪来。
夏彦的母亲既瘦小又纤细,和夏彦截然不同的类型。有时候她会来看足球社练习,但是从来没有加入其他母亲们聊天的行列,总是在稍远处默默地微笑着。
她是那种会把长长的头发用缎带绑起来,带着每次打架时总是非得把对方打得落花流水否则不肯罢休的儿子,到对方家里含泪道歉的人。
“说起来七濑可能不相信,我母亲现在剪着短发,体型肥胖,拉大嗓门讲话,走路趴踏趴踏响。她会一边喝啤酒一边看电视,还不断哈哈大笑。”
记忆中夏彦的母亲和现在听到的形象差距太大,让瑞贵一时无言以对。
“有点……难以想像。”
夏彦对皱着眉头的瑞贵笑了笑,用温暖的语气很夸张地说:“为母则强。只要自己想振作,她们真的就可以很坚强。”
剪掉头发、发誓不再哭泣的母亲,握紧好瘦小的手,开始对年幼的孩子们露出笨拙的笑容。她将丈夫以前买给她的昂贵衣物都卖掉,请托熟人帮她找裁缝的工作,傍晚就到附近的超市打工。
他们搬到老旧的公寓去,她拒绝了政府的生活补助,也写信给幼儿托育机构婉拒了善意的安排,没命地工作着。
腹部没有力气就笑不出来,努力工作就可以吃得下东西。
原本纤细的她脸颊开始长出肉来,身材也有了浑圆的线条。眼角有了以前没有的笑纹,粗糙的手和衣服已经不被她放在心上,她成了一个可靠的母亲。
“我念小学五年级的冬天,她找到一个供吃住的女佣工作,我们就搬过去住了。”
瑞贵知道。当时他曾四处寻找那个突然失去踪影的少年,甚至跑到少年就读的小学去找人。当他知道少年在不知会任何人的情况下搬走时,心情极度地沉重,觉得好象遭到背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