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男人的冷漠语气使得大槊吓了一跳,他不期待别人的同情,只不过孟鹏翰的语气听来不像同情,而是鄙视。
「当然不只是这样!」大槊马上回了一句,「其他还有很多因素……很多……痛苦的回忆……」
他囫囵带过,没有进一步说明自己出柜、北上前和家人发生的不愉快以及失恋,那些事他不想说,别再逼他了。
「我想也是。」孟鹏翰的表情就像在说这句话般,适时打住。
能把一个人逼上绝路,想必不单只有求职这点足以造成,而看坐在身旁的胖子的肢体与言行,似乎是不打算说出这「很多因素」与「很
多痛苦回忆」了。
深吸口气又大力地吐出,孟鹏翰转题问道:「找不到工作,是因为你眼光太高?」
大槊摇头:「没有……是我自己的条件……没有到那里……」
这么大方地在外人面前奚落自己似乎不好,大槊这么自觉着,同时地,他又相信着这个男人对他说的话,如果真能坦率地说出自己心中
的不快,或许阴霾能一扫而空。
「那么就找自己能力所及的工作做吧。」孟鹏翰如此建议着。
这个答案令大槊迟疑了,以某个层面来说,这句话动摇了他的内心。
「尽管我……我什么都不会也可以找到工作吗?」宛如历经千辛万苦才见到神明的落难人般,大槊正紧攀附着这个有可能成为他心中支
柱的男人。
「当然。」孟鹏翰又再度笑了,自信也重回了他的脸上,发出这声音的同时,他的心中也有了不小的动摇。
回来了,他一直缺乏的、那份能够妥善处理下属问题的感觉出现了,就是自信,一份身为上司该有的自信,唯有这个感觉才能让下面的
人毫无迷惘的相信他的自信,居然如此简单就找回来了。
想通以后,孟鹏翰的笑容加深,他决定,他要好好开导这家伙,就当是感谢吧。
大槊听了这话,没有答复,不过脸上那兴奋的红晕已经说明了他的心情,好高兴、好高兴,这似乎就是他要的那句话,有个人能够肯定
他的话。
瞧着那张稚气笑容,孟鹏翰的忧郁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就像是上天的指引般,让他嗅到了这个有着和他同样忧虑的人的气味,解开
彼此的心结,重新找回迷失的方向。
所谓缘分,应当就是如此。
「我问你,你能吃苦吗?」冷不防,俊逸不羁的男人开口问道。
大槊先是疑惑,接着大力地点头。「我能!」
拿起西装外套,孟鹏翰将手伸到外套内的暗袋,取出一张名片并递给大槊。
「菲蒂亚国际美容集团……」看著名片上的公司名称,大槊小声地念着。
「那是我工作的公司,如果你想要一份工作的话,我可以替你安排。」找回自信后,孟鹏翰话中也尽是简明有力的语调。
「真的可以吗?」
孟鹏翰颌首:「虽然不是什么好职位,但是也能保你享有健全的劳健保制度与休假日。你愿意来吗?」
「好……呃……孟……经理。咦?经理?」大槊连忙低头看一下孟鹏翰的名字与职位,看了之后才大吃一惊,真想不到一位堂堂的国际
企业经理竟然愿意与自己坐在天桥上聊天,自己一定是上辈子修了福才能得到这位贵人的相助。
「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那么你的名字可以告诉我了吗?」孟鹏翰看着大槊有趣的表情动作笑着,真是毫不矫揉做作。
「呃……我是吴槊乐……大家都习惯叫我大槊。」
孟鹏翰脸上挂着笑,站了起来,随意地拍了拍自己的屁股,象征性的把灰尘给拍掉。
「那么大槊,明天早上九点钟准时到我办公室来找我吧。」
「好。」像个孩子般,大槊边点头边说好。
「那么,我先走了。」
「好,孟经理慢走。」大槊的脸上一直带着感恩的笑容,手里的名片也是用双手紧紧的夹着,极像个怕人跟他抢食的小狗一样。
挥了挥手后,孟鹏翰转身走回公司,趁着现在自己神清气爽,他要好好地处理完公事,顺便也给那胖恩人找份好差事。
自天桥走回租赁的小套房,这路程约有四公里远。
若在平时,体力不济的大槊一定会搭公车,今日,他难得的走路回家,这一路上,他手里紧拿着的名片没离手过,又适逢天气炎热,使
得这张雪白色的卡片被汗水给沾湿、进而呈现凹凸不平的形状。
终于有工作了……
大槊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大喊,他好想对每个人说:「你知道吗?我终于有工作可做了!」
住在北部已近两个月的时向了,这当中几乎都是被面试给占据了时间,他曾经想过要找份打工,只可惜都无法持久。在速食店打工,怕
热油烫到自己、加上他又不擅长面对人群,所以都是当洗碗工居多,更由于他太过于专注把碗筷洗好,他的慢动作导致他被辞退;在加
油站打工,他受不了那刺鼻的汽油味,即便是戴上了三层口罩,那味道依旧无法招架,最后不用站长说,他自己就先辞职了。
除了这些工作,他还陆陆续续做了不少工作,不过也都持续不久,外表内在因素都有,其中还能撑下去的,惟有送报这份工作,他单凭
着自己以前的存款和送报的微薄薪水让自己勉强能在高消费的北部存活下去,「不依赖家庭」成了他目前最自豪的一件事。
夜灯高照,大槊在台灯下振笔疾书,把今日发生的点滴全记录在素色信纸上,一直写到孟鹏翰愿意给自己工作那里才停止,放下笔杆发
热的原子笔,他一张张地检阅着。
早上还满怀着希冀去理发,中午面试时则痛苦的想逃,甚至做出自杀的举动,没有孟经理即时相救,现在自己一定在太平间吧。多事的
一日,真的只能用这句话来形容这一天。
转头望着放在桌上的名片,心中就有股暖流涌出,大槊微微地笑着。
没关系,已经没有事了,有固定的职务,一切就安定了……
将信纸折好放入信封内,大槊拉开左边的抽屉,里头约有叠了——=十封的信,没有一封是有粘上邮票的,颇有不想寄出的意思,今夜
写好的信也放在此。
关了台灯,屋内归于平静,坎坷的一日于是结束。
对于名片上烫金的公司名称,起初大槊并不在意。
「菲蒂亚国际美容集团」听起来极为响亮,但在他的想象中大抵是间中小型企业罢了。一直没什么常识和想象力的大槊直到这一刻才对
国际集团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公司呢?该不会全都是菲蒂亚的部门吧?应该多少都会把几个楼层出租出去吧。他满怀着疑惑,目瞪口呆且哑口无言
的站在这充满时尚设计感的高耸大门前发楞。
应该不会错的,毕竟他是一路问人问到这里,再加上大门前的广场上铺设着成熟的褐金色磁砖,磁砖上那偌大的菲蒂亚集团的logo和英
文全名,即便他识不得几个英文单字,也看得懂在英文字下方的斗大中文。
很没实际感的大槊不敢相信这间大公司的总经理居然愿意给他一份工作做,不对,正确来说,他能识得这种大人物已经是件不得了的大
事了!
大槊大口的喘气着,心脏不规律的跳动着,明明是站在艳阳下,他的双手竟是冰冷的。一想到自己等会儿就会面临人生当中重要的里程
碑,他怎么样也冷静不下来。
距离九点钟还有十分钟,他终于跨出了第一步,勇敢地往大门走去。
「不错不错,你有新鲜人该有的态度呢,不迟到是件好事,千万记得要保持下去。」见到大槊后,孟鹏翰立刻领着他前往工作地方。在
步行途中,孟鹏翰也和他聊了几句。
大槊腼腆的嗯了一声,紧跟在后,不晓得是否与个性有关,大槊的步伐就如同他那畏缩胆小的个性一般怯弱,丝毫没有一个成年男子该
有的姿态,朋友家人都不知道对此劝说过几次,他改不掉就是改不掉。某方面来说,像他这样害怕出风头的人更是会招致人家的眼光。
只可惜大槊从来不知道这样的道理。
菲蒂亚的员工无不讶异的看着这一前一后的两人,好似譬喻般的行走在菲蒂亚内部,宛若昭示众人走姿的重要性。
转了个弯后,两人搭上了电梯,屏息等待电梯门阖上后,大槊才暗暗地喘口冷不防听到孟鹏翰这么问,大槊立刻倒抽了一口气,僵直身
躯。
「哈哈,如果可以,在我面前就别拘谨了,我不是一个会在新人面前制造威严的上司,也不想成为那种人。」
先是嗯了一声,后来惊觉这样似乎太过于随便,大槊便赶紧必恭必敬的说声谢,孟鹏翰见状,不免摇头苦笑大槊拘谨的个性看来一时半
刻是改不了的,有礼麴是好,过了头就会伤己,希望他懂得这个道理。看着被自己抓皱的的西装外套,大槊心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
他拼命告诉自己等一下就会知道未来的工作是什么了,所以不用着急;反过来说,也正是因为不知道工作是什么才令他担忧。
「那、那个……经理……」在电梯门开了之后,大槊终于鼓足勇气开口喊住孟鹏翰。
「请说。」孟鹏翰一脸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的说道,吓得大槊倒退三步。「呵呵……你真的很有趣。是想问我工作吗?」收起捉弄的阵仗
,孟鹏翰微笑问着。
大槊羞红着脸点着下巴。
「也好,我想也该让你知道了。我替你介绍的职位就是……」孟鹏翰语待保留的说着,反而牵着大槊的嘴问着:「就是什么?」
尽管自己不是一个喜欢拿人开玩笑娱乐自我的人,孟鹏翰仍然觉得大槊的单纯很罕见,他的人也很憨厚,简直耿直得连他都想捉弄个一
两次。于是他露齿一笑,薄厚适中的唇里吐出了答案,接着他所得到的,是不出乎自己预期的结果。
知道实情后,大槊有十多分钟的时间都在恍神,是高兴还是悲伤不得而知,若以他知福惜福的个性来看,高兴是多于悲伤的。
第二章
早上六点钟,大槊准时抵达菲蒂亚办公大楼,开始他作为清洁人员的一日。
身上穿着清洁人员的制服大槊推着有摆放清洁用具的推车到三楼电梯口前,再拿起大型吸尘器清扫着地面,这是清洁人员的规定,厕所
除外的面积都得在其他同仁八点上班前打扫完毕,八点之后则是开始清扫厕所和茶水室,九点半前扫完每个清洁员规定的楼层,然后回
报行政处修缮组看有无要修缮的地方,这样才算结束早上的工作。
近三个钟头的工作时间其实很短,就算再加下午工作的三个小时也才六个钟头左右,一周工作六天,一个月享有四天假期,扣除劳健保
的费用后每个清洁人员可以领得的薪水是两万二,若有全勤则再加一千,倘若要加班,则加班的钟点费是平时的一点五倍,之后所能领
得的薪水就更优渥了。就算听到这样的制度是在一个礼拜前,大槊的心情在此时依旧是激动万分,忍不住赞叹这里的健全福利与薪资。
在这里的所得跟之前在速食店打工的钱相较,可真是小巫见大巫呢!
受到这样的待遇鼓舞,大槊在工作上的态度相当认真,哪怕自己对于盐酸的臭味、其他人使用厕所后的气味仍有恐惧,他还是努力地清
扫好每一处。他很清楚,要是失去了这份工作,以后恐怕再也找不到福利相同的职务。就在大槊工作满三个半月之际,一个天外飞来的
意外突如其来地降临在他所租赁的套房信箱当中,那是一张小小的邀请函。
「咦……这么快就要办同学会啦……」习惯在到家时检查信箱的大槊意外地在邮筒中发现了这张精美的邀请卡,惊讶之意自是不在话下
。
拿起钥匙开门后,他就先翻阅着这张卡片,上面的字迹相当秀气,他一眼就认出是大学时代班上风云人物的笔迹,那带有极重个人风格
的笔划让他印象相当深刻。
在圣诞节前夕举办这个活动听起来相当合理,仔细推敲又能感受出个中的不对劲,不过才毕业半年就要举办同学会,真的有这么想念同
窗好友吗?大槊心中有些狐疑,但随即就打消了这个疑问。
他想,大抵是大家出社会后都感受到社会压力了吧,所以才这么思念以前自由的日子。现在回头想想,以前的他也没有好好体会过大学
生活就这么毕业了,在班上,他除了自国中时代就认识的好友孙大成外就没有其他熟识的人了,说不准在这场同学会上他会结识其他好
朋友呢。在这种想法的鼓舞下,大槊露出了笑容,就去吧,他这么想着,顺便也见见许久不见的老同窗。
到了同学会举行当天,大槊特地把许久没穿的西装拿出来,邀请卡上有备注可以携伴参加,他心想应该有许多人会带着男女朋友来,到
时候要是衣着不好看可就糗了。
调整好领带位置后,大槊便出门前往活动地点。
现场果然如他所料一般,许多人都携伴参加,现场数下来没有带其他人参加的人就只有他了,再加上他的老朋友大成并没有出现在活动
场地,这样的结果给了他不小的打击。
向服务生要了杯香槟后大槊就一人孤寂地站立隅边,其他人宛如排挤他似的各自围成一个圆圈聊着彼此现在的工作状况,这不禁让他感
受到自己是否不该来。彼独向隅的情形让他有些不是滋味、如坐针毡。
还记得大一期末考时,他姗姗来迟,才刚赶到教室坐下就被监考员问了这么一句:「咦,同学,你是我们班的人吗?」
刚听到的当下,他真的认为自己走错地方了,连忙说句对不起就跑出去,好在朋友大成急忙把他拉下来才没造成他缺考的情形发生。肇
事者知道真相后只讪讪地说:「啊,对不起啦,我可能对其他人还不熟悉,你不要放在心上啊!」
除了谅解,他没有第二条路,毕竟从小到大他就常常被人所遗忘,说句实话,他习惯了。
孰知,大一之后的几年这样的情形仍然层出不穷,虽然不是同一个人,类似的场景却不断的发生,弄到最后,他也干脆当个隐形人或是
不出现在公众场合,嘴巴上说是为了规避这样的情形发生,心底想着的却是不想再有这么尴尬的事情上演了。
那种感觉真的很难受,被大家忽略的时候是,大家发现之后跟他讪讪地道歉时也是,他会认为自己还是个需要人关怀照顾的儿童,明明
就到了独立的年纪,大家还要因为自己而有所牵挂,纵使现在人们对你释出善意,在背后,你又哪能知道这个人对你的观感是否如同他
在你面前那样友善呢?
早就有这种体悟,为何现在还要做出这种事?
大槊在心中自责着,相同的事总是会再犯,大成曾经对他说:「人类是惯犯动物。」,自己也逃不了这样的评价,同侪四年,不下数十
次的情形重演,每次都告诫自己不可以再这样了,最终结果还是一致。
很希望……他其实很希望大家能注意到他,若是大家有一日真的能注意到他,那么他会大方地忘记以往的事,把那些讨厌的回忆压入箱
底,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他错了,拥有这样想法的他错了。
不仅仅自己是「惯犯动物」,大家也是「惯犯动物」,同样的事,不会停止发生的,只要他还抱有这样的想法,一切只会重来。因此大
学毕业时,他就想过了,以后如果有同学会,不要再参加了。
以前明明就这么想了,为什么现在不这么做呢?大槊在心中对自己发问着。
放下手中未曾品尝的香槟,亦如同自己方才所提的问题一般,大槊决定趁早离开这个地方,反正这地方一定是多他一个太多、少他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