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有人走向他,帮他整理了桌上的卷宗,然后把他拉起来,“很晚了,该走了。”
那人带着他慢慢向外走,上了马车,随着车轮辘辘带他渐行渐远,海宁挺直的腰背开始慢慢放松,那人握着他的手,暖暖的热度和熟悉的感觉,让海宁内外俱僵的身体渐渐恢复知觉,恢复生气,抬起头,一张年轻的脸,平凡但是带着股坚韧的英气。
“先生,王爷让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卫梓关切地看着他,“如果累了,我就去告诉……”
“不,我不累。”海宁摇摇头,在这个时候,他渴望见到周奕,他是他的良药,他会让他忘掉那些过往……哪怕只是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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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梓带他来到一个僻静小巷,推开一道小小的灰褐色的破旧木门,在里面七转八转,越行越深,周遭却渐渐退掉了刚进门的那股寒酸气,越见精致,直到一处小院,从房里飘来阵阵欢声。
海宁心中一寒,有了想法,他撇下卫梓继续往里走,推开雕花的红木漆门,里面一片醉酒笙歌——这么说有点夸张,里面不过四人,但是这里是妓院毋庸置疑;周奕在内,美酒佳肴,美人、小倌做伴也是毋庸置疑。
“你……要我来这种地方?”海宁的语气轻得近似耳语,看着对面的人,曾经治愈他心中伤口的人,他唯一的亲人,唯一避风港,正亲手揭开他的旧痂,断开筋骨血肉,鲜血淋漓,撕心裂肺的疼痛。
这份痛苦,远比外人的攻击更让他无招架之力,痛得几乎让他失去知觉,失去反抗。
“海宁,”熠星见他来了,起身走过来,拉他坐下,“这里这么了?一个小院落,安全又安静。论吃的,这里的菜色不比千味楼差;论娱乐,淡云、素月、清雨他们的技艺在京城也是出类拔萃,当然,你若喜欢,也要花些心思追……”
看着海宁空洞的目光,熠星笑了笑,举起茶盏,岔开话题,“来,今天来这里特地为庆祝你荣升,祝你日后官场亨通,平步青云,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熠星喝了茶,却发现海宁动也没动,唇上没有一丝血色,“怎么,你不满意我的布置?”
海宁心里的寒气让他冷得止不住微微发抖,他不相信周奕真是无心的,“你安排这种地方,是觉得今天我受到的羞辱不够,还是你要自甘堕落?”
7. 宽慰
——煎皮拆骨是残酷,刮骨疗毒是救命。
熠星转动着手里的茶盏,眼里若有所思地从上到下仔仔细细的打量着他,良久。
久到海宁的愤怒随着僵持开始慢慢减弱,久到他开始疑惑熠星的做法,这个时候,熠星始才开口说话,语气非常平静,“海宁,为什么你这么反感这里?是这里让你有了……不好的联想?还是说,你在期盼什么。”
“期盼你的对手们待你温柔得像情人?或者,期盼我会在这里给你营造一个世外桃源的假象,让你继续躲避?”
熠星的话像把锋利的刀子,直戳海宁的心底,硬生生地挑起最见不得光的那部分。
“海宁,你为官四年有余,换过五个官位,历经了三次平调,你的每次调任,都会影响某些人的仕途。”
“你经历过,感受过,也很好的应对过。那为什么这一次,你被击得溃不成兵?”
“这里是京城,大殷的权利中心所在,你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你亲眼目睹了卫氏家族的落魄。你难道不晓得这里的险恶,不该提防那些会成为你对手的人?”
“当年牵扯到卫家的案子在京城轰动一时,曾经的过往,其实不过是十年内的事……皇帝的诏书给了你光明正大做官的机会,可也仅此而已,它不会让人们失去记忆,也不能让他们集体失声。”
“那些嫉妒你的人,被你挡了去路的人,你的对手们……都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会有怎样的反应?你没有想过,没有提防过?”
“海宁,我看过你的成绩和历年考核评估的结果。你处理过的每一个公案,我都仔细看过。在那里,你表现得很强势、语言犀利,头脑清醒,完全压倒了其他人,你上报的公文也镇住了刑部的复审官员。关于你的评估,你的政绩,你的弹劾……让吏部尚书,让左相纪珂不得不注意你,观察你……一次又一次,每一次,我都异常为你骄傲!”
熠星专注的看着他,“海宁,我想到过你今天会遭遇到什么,但是我没有担心,甚至,没有想过提醒你。因为我对你完全有信心——结果,我高估了你,而你,低估了对手。”
“我以前总是跟你说商场如战场,但是我现在要跟你说,官场就是战场。你们卫家在官场曾失败过一次。海宁,低估对手,你知道这是个怎样的错误。”
“你先是没有预料到他们的恶意,而在受到他们的攻击后,你想的不是如何去反击,而是冀希我带着你去逃避……海宁,我很失望!”
熠星的话一点点割着海宁原本愤怒神伤的外衣,而在那句‘失望’剐下最后一刀后,海宁遍体刺寒,赤条条,内外俱僵,只剩下死气沉沉的茫然和绝望下的空虚。
熠星站起来,来到海宁的身后,抚着他的肩,“海宁,如果说五分是满分的话,在今天这场较量中,我给你打一分。想知道你赢得是哪一分吗?”熠星没有让海宁回答,而是自顾自的说下去,“你没有在他们面前表现出你的恐惧和妥协,给自己留了个希望和反击的余地。”
一番话说完,熠星看着海宁不言不语,目光散乱的样子,挥挥手示意在旁沉默良久的三位花魁。
一首曲子,在三人的配合下,婉转奏来。
琵琶先行,好像沁凉的泉水淙淙流淌,清澈的,欢快的,配上古琴低沉浑厚则有置身高山世外的古朴灵气,萧声婉转相和,如泣如诉,仿佛能扫尽世间烦忧。
三种不同感觉,时而交织,时而和音,时而反衬……
音乐总有一种很奇妙的魔力。
一开始海宁全无心思,坐在那里,如同行尸走肉脑子浑噩一片,脑子里支离破碎的片段不断回闪,凌乱且痛苦。
但随着曲子渐渐展开,听者的情绪似乎也被勾入空灵的,安详的,置身世外的鸟语花香,海宁的心被乐曲牵引,不由自主地开始走向渐渐平静,思维似乎也随着乐调慢慢清醒;曾经破碎的片段逐渐模糊,越行越远,最后只剩下熠星的影像,他的话,他的平静理性,甚至是冷漠的眼神。
待到曲子的尾声,曾经失落、伤神、愤怒似乎都被抚平,在熠星紧握着他的手的时刻,意志开始集中,点点鲜活注入了原本僵硬的身体和脑子里,遍体的寒气层层退却……刚刚的情景在脑子里反反复复重演,一遍遍加深印象,重新活跃起来的大脑,开始认真体味着原来根本不及细想的那些话,他今天的表现,还有熠星残酷话语背后的东西……
余音绕梁,意犹未尽。
乐曲结束,满室静谧。
等他们弹完,熠星端起茶盏,向三位致谢,等他们都离开之后,他转头看海宁——面色沉静,神态安稳,眼神里多了几分情绪,但总体来说不急不躁,不悲不喜。
“现在好点了?”
“……嗯。”
熠星握住海宁微凉的手,“你不能让自己受那些影响……”
海宁曾经在刑部,在军奴营不堪的过往肯定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嫉贤妒能,踩低就高,在京城,在海宁未来的仕途路上,这样的人肯定不少。
大理寺那几人,只是海宁的下属,最多也就是讲讲辱人的话——甚至连对手都算不上,如果海宁这都克服不了,那日后等他做正卿,做尚书,拜相封侯呢?
海宁是他的亲人,他的朋友,唯一的,他只是想在真正伤害到达之前,让海宁练就铜身铁骨,让他在没有经历更难堪情形之前,有些心理预防。
“海宁,想想刚刚那三个人,想想他们的曲子,想一想他们达到今日成就——他们出身在这里,不堪的境地,但如今,他们让自己受众多文人士子的追捧、称赞,过上相对来说受人尊重的生活,其中付出的努力、毅力和辛苦,几乎难以想象。”
“但事实上……”海宁忍不住苦笑了一下,即使尊重,也不过是表面样子……真正不会落井下石,真正豁达的人太少了。
君子有几人,小人何其多?再加上人云亦云的无知者众,这些带来的伤害,远比君子相交的支持更严重,更恶劣。要不然也不会有‘三人成虎’或者‘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之类广为流传的话。
“是,我不否认,他们在更多人的眼里,还只是妓,他们还是身负贱籍,任人攀折。因为除了出类拔萃的技艺,他们别无长物,没有依靠,没有地位,没有家人……在这个世界上,出身地位的天差地别,让他们永远不可能与那些达官显贵站在同样的位置上……”
“但是海宁,”熠星扳过海宁的脸,拉着他的注意,“你是卫家的子孙,你是皇上钦点的大理寺少卿;你是昔日名满皇城的锦瑜神童,而且起码,我和咱们那十二个徒弟,在未来得很长一段时间,还都愿意做你的家人和朋友。”
“海宁,智慧、力量、权势、地位……你自己说说,你拥有这么多,还有什么好自怨自艾,自暴自弃的呢?还记得当年我们在军奴帐下的那幕?那些人高大粗壮,孔武有力,一脚能踩死我们两个,可又怎样?他们怕我们……”
这么一提点,海宁想起熠星最初救自己的那次……面对那一伙武人,他突然出手,袭中弱点……那时领头的哀嚎把其他几人彻底吓住了。
虽然现在情况不同,但是……
[海宁,你说我们是要人怕好,还有要人爱好?]大开‘杀戒’之后,熠星曾经笑眯眯的跟他问过这样的话。
如果他也要杀鸡骇猴……
海宁眯了眯眼睛,很多想法在脑子里不断涌现,他自己低头沉默了良久,忽然抬头看着熠星,眼里闪过一抹精光,“你能不能帮我查查……”
“哎哟……老天哪!”未等海宁说完话,熠星夸张的打断他,浑身松了劲似的靠在海宁的身上,“说的我嘴都干了……你终于想明白了!”
说到底,海宁也是属狼的,狼那有吃素的?
熠星用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一个小册子,拍在海宁的胸口,“给你一个月工夫,搞不定他们几个,你就等着被‘逐出师门’吧!还‘关门大弟子’呢,我丢不起人!”
海宁接过,大致翻看了一下——里面记载了他同署同僚们的习惯、家世、人事过往,无一遗漏。他抬头看着熠星,后者早已不见刚刚的正经和严厉,有点痞子气的叼着虾卷,嘴角还沾着油腥。
心里突然涌过一股暖流,这个家伙吝啬到不愿营造一个世外桃源给自己躲避,却花了更大的力气练就他的刀枪不入。海宁慎重的把那个册子收起来,“周奕……”他抬头扬起一抹自信的微笑,眸子覆上了层光彩,“谢谢你……”
“嘁,”熠星一脸不屑,“我牙都酸了!”要说读了那些圣贤书的人就是麻烦,若是他,就直接派人把他们打到求饶、求死,彻底折断他们身上的那根反骨。
文人么,尤其是这种乱嚼舌根、浑身泛着酸腐气的文人,有几个真有骨气的?哪里用得上如此费尽拔力的收集资料?
海宁收好东西,瞥见屋角的铜壶滴漏,起身站起来,“已经这么晚?我们该回去了……”他拿过熠星的披风,却看到熠星动也没动,反倒眼神里有些情绪不明,不禁问道,“……怎么了?”
熠星有些犹豫。
昨天他就订了这个地方,自然别有意图,没料大理寺发生的那些事情会对海宁起这么大影响。自己真正的意图还没表现出来,海宁今天却已经经历了很多的,难道还要继续撒盐吗?
但是继续拖着……
“海宁,我,我……”熠星摇摆几次,最终在心里叹了口气……顺手拿起筷子,抬起头,神色不满瞪了海宁一眼,“……我们好歹也要先吃完饭才走吧!晚饭都快变宵夜了……”
等撤下冷掉的菜品,再换上热的,用过饭,熠星把海宁送到他府门口的时候,真都快三更半夜了。
熠星犹豫了再犹豫,临离开之前,还是没忍住,叫住海宁,“身在京城,我们有许多挥之不去的责任,有很多事……不能再任性了。”
“唔……嗯?”海宁一路上脑子里都在分析那小册子里的东西,听了熠星的话,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待回过神,他笑的一脸灿烂,“哦,放心吧!我做事有分寸,怎么也不会被你‘逐出师门’便是了。”
熠星见他会错了意也没再纠正,只是挥挥手,“京城里知道你我关系的人不多,我不介意被你‘多加利用’……行,太晚了,我回去睡了。”
海宁撩开帘子出去,熠星疲乏的靠在软垫上,幽幽吐了一口气,
……没有说出口……
算了,等这件事过去之后吧!
8.校场
——以貌取人是不准的,有时还得参考高度。
经过熠星的一番激将兼安慰,海宁斗志昂扬,一晚上剩下的工夫,威胁、离间、下套,各种招数计划拟了个遍,基本小有所成,
而这边,熠星却被卫谋带来的消息搅得头疼。
“射箭?”熠星垮下一张脸,“用弩不行么?”
弩经过他的改良,射程、灵便度都大大提高,只要瞄准,扣动扳机即可,很能取巧,但射箭就需要真功夫了。
“不行,”卫谋摇摇头,“因为这次秋狩是圣上登基以来的第一次,也因为会有北地几个部落首领进京朝拜,有外邦使节在场,兵部已经传下命令了,任何改良的弩箭一律禁用。”——没有火炮的时代,那些好歹算是边疆守城的秘密武器,当然不能随便在外人面前露了。
“王爷,您好歹在兵部挂个名……”卫尘无奈的翻着眼睛,“再说,君子六艺,琴棋书画射御骑,你该不是……不会射箭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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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啪!
“……”
咻——啪!
“……”
咻——笃!
“啊……中了!王爷这一箭射得好!”熠星身后站了一排拍马屁叫好的。
熠星放下有些酸麻的胳膊,弓太硬了,他根本不能全拉开。
头两箭,连靶都没够到就落了地,第三箭倒是够到靶了,可也仅仅是够到,斜歪歪的插在最下面的边缘,一环都算不上——即使这样也为憋足了劲儿的马屁精们找到宣泄的借口,那脸真诚的喝彩状,不知情的还以为他是神箭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