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大人,这是建州清河的案子。”
“嗯。”海宁低着头应了一声,对他们嘴里疏离的称呼也不甚在意。到了这个地步,他也用不着装什么平易亲和。
‘以德报怨’的把戏,只不过是不切实际的穷酸儒才能想出的观点,这里是官场,用周奕的话说,‘是丛林里的弱肉强食’,对于恶意,本无需留得情面。
余光瞥见按在公文上的手迟迟没有拿开,海宁伸手点点公文,而后抬起头,“有什么问题?”
指尖立刻被一股冰凉滑腻的触感覆盖,然后海宁看到大理丞鲍清的露骨眼神,“卫大人,在下是有问题,大人,愿意不吝赐教吗?”话里面的另有所指,再配上说话人湿答答的鲤鱼眼,哪里还有平日风流士子的样子?
海宁看看鲍清,嘴角逸出一抹笑,是微笑,但是里面的某种不明含义似乎让人忍不住要小心堤防;同时眸内精光大盛,黑白分明的眼睛,毫不避让,一瞬不瞬地与对方对视,目光清澈带着审视,犀利透骨,仿佛看穿了对方的心底,戳破了他平日的伪装。
这种眼神,这样尖锐地对视,在淡笑不语的沉默中毫不避让,鲍清渐渐有些吃不消,脸上原本猥亵的味道慢慢变淡,但似乎为了所谓的面子,脚步却没有移动分毫。
海宁又打量了一会儿,直到鲍清的脚步有些退缩,才开始有了明显的动作——目光移动,对对方由上自下的打量,掺进了明显的轻视与嘲弄,“哦,什么问题?是如何成功的背着主母自顾花街柳巷,还是如何更有技巧的讹诈罪人家属孝敬例银?”
轻飘飘几句话,说得鲍清的死撑镇定的表情开始有些挂不住,脸色未变,但外突的湿答答的鲤鱼眼还是不免露出几分勉强,“大人何出此言,无凭无据,这些话最好还是不要随意出口,就算您是少卿,下官为理正,也不能让您随意污蔑……”
“嗬,”海宁似乎被他这种大义凛然的样子逗笑了,“春日班的伶人,可不是你一小小理丞的俸金能养得起的。何况你不是还要养南口巷那处私宅么?”
“你,你……”连家人都不知道,本以为隐得很好的藏娇金屋,就这么直截了当的,被几乎还算是陌生人的上司拆穿出来,鲍清心下的骇然让他再难以维持起码的镇定。脸,开始轮番的变色,由红转白,又白转青。
“怎么?手法拙劣,还怕要人知道么?”海宁表现得风轻云淡,“你品行不端,我暂时还没兴趣……”海宁没有收起笑容,但眼神突然冷下了几分,接着从自己的一摞公文里,拿起几本,在鲍清面前晃了晃,“……但是如果能力如此不济,你这个位置,虽说只是从六品,我想要坐的人,还是有很多的。”
“笑,笑话!你只是少卿,你没有权……”鲍清压低了声音反驳,但声音里的颤抖,在对方冰寒透彻的眼神下,似乎不太容易稳定下来。
“我是没有权,” 海宁用带着懒散平淡的语气打断他话,“但你现在也应该明白,我,有这个本事!”说到这话的同时,海宁把手里的那几本公文,啪的一声,扔到鲍清胸口,然后散落在他的脚边。
海宁的位置处于东面一端,虽然自与鲍清交谈起,就吸引了其他同僚的众多目光,因为距离远,倒是没人能具体听清他们说什么,不过,这一摔公文,倒是平地一声清响,让大多数人的心都为之一震。
海宁冷冷的目光慢慢扫过其它人的眼睛,然后转到鲍清青中转紫的脸上,语气清冷,声音略高,“……以后,我不希望在我的案头,再看见这样低级的批示,重新改过!”
一个简单的下马威,让一直嗡嗡低论的办公署里,安静了许多。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被震慑住了,但起码有些趋炎附势之辈,开始选择中立,或者说,是暂时按兵不动。
当然,要杀鸡骇猴,用言语挤兑一个大理丞,是远远不够的。
海宁的目光逡巡四周,慢慢扫过每一人,同时脑子里回应出他们的家世、交往,性格、喜好,平平常常的特征,却可能成为他们不为人道的把柄……
最后落在左手边的身着绯色官服的人身上,淡定的对上对方毫不掩饰的敌意和轻蔑的眼神。柳舒,官居从五品的大理正,最好办,也最棘手。
说好办,是因为他的兴趣广泛,溜鸟、斗狗、逛青楼、听小曲……几乎是京城世家子弟的标准爱好——很容易,惹事生非的爱好;
说棘手,因为在他的身后,还有一个官拜礼部尚书的父亲。
……
不急,一个一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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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俺村长说,这个拿到衙门能换三亩地,俺就能娶媳妇啦!”一个少年操着土土的乡音,怀里抱着小包袱,从露出的一角能看到里面是个黄色的石头。
“……可我真的现在没有那么多银子,要不,你跟我回家去取……”讨价的中年文人显得有点急迫渴求。
“不,俺爹说,城里人都狡猾……见不到银子,俺要去衙门换三亩地!”少年的手抱得紧紧的,淳朴但态度固执。
一少年,一文人在巷尾就着一块黄石头和三亩地嘀咕执拗了半天,最后,好说歹说,那文人飞奔到巷子外一个当铺,当出的几块银子硬塞给了少年,换走他怀里的布包裹,生怕反悔似的疾步快走闪出巷口。
那少年握着那几块银子,看那人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嘟囔,“还真当有不怕会掉脑袋,又让先生猜中了……”
那是一块田黄石,别名‘帝石’因为寓意,因为稀有珍贵,向来属皇家专有,任何人不得擅自私藏。
太难得,所以痴迷此道的郝光绝不愿意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也因私藏的后果严重,所以在怀抱着田黄石的郝署令也没法不心虚。
而事实证明,从宝贝到祸根,不过是两条街的距离。
“唷,是田黄石吧……”
郝光低头疾走生怕节外生枝的当口,却正撞到他人身上,慌忙收拾起险要脱手的包裹,起身时却听到让他心下大骇的话。
“这么大块啊,很少见!看来郝兄平步青云,指日可待。”郝光慌张抬头 看到自己撞倒的人——卫海宁,此刻正用敏锐的目光扫视自己,扫视包袱。郝光当下一身冷汗,内心深处涌出异样的感觉,抱着包袱,记不得自己怎样的寒暄,只看到卫海宁不咸不淡,没什么情绪的了脸,看着他若无其事的起来,弹弹衣上的灰,看着他带着几个家仆悠哉的错身离开,渐渐走远,才忙不迭抱紧了东西快步离开。
吃到肚子里的宝贝曝了光,并且还是被卫海宁看见,如今郝光若想保住一家老小的性命,他就是开膛破肚也得把吞下去的它拿出来,贡上去,绝不能私藏,彻底断了被人握谑掷锏陌驯?
好在,用这宝贝换前程也不能算亏。
郝光的计划没错,可他漏算了一样——如果,放在肚子里的宝,不翼而飞呢?这可决不是一句‘丢了’或者‘遭人陷害’就可以推诿的,他就算给自己的肚子抓出个透明的窟窿,扒得个肠穿肚烂,也洗刷不了私吞贡物的罪名——只要有人追究,只要卫海宁抓着这个短处不放……
郝光坐在炕上,越想心底的寒气就越盛,直到手脚冰凉。
现在他明白了,为什么叶冈最近一直沉默畏缩,为什么齐梁好久都称病不来衙门,为什么这些日子官署的气氛越来越诡异,他现在全明白了,可是也晚了。
与此同时,卫梓一身夜行衣,一步三晃的进了海宁的书房,抢过卫畴手里的果子咬了两口,嘴里含糊不清,“先生,那块黄石头我送回给老大那边了。咱们下一个该折腾谁了?”
*************小剧场*************
卫梓:哎,你这腰刀真不错,我以前怎么没见过。
卫畴:削铁如泥!今天刚买的,在城东万宝斋,我瞄了好久~~~~要八两银子哪!
卫梓(跳上去扑打):你小子哪来那么多零花钱?
卫畴:用那黄石头从姓郝的那敲来的啊!
卫梓:先生~~~不公平,下一次我也要……
11.设套
——计划能事半功倍,也有个后果叫作茧自缚。
熠星这日得空,与俩儿子腻在一起。
“爹爹,秋天!”子菲伸出胖胖的小手指着地上的黄叶子,奶声奶气的。
“嗯,对,这个就叫秋天。”熠星揽着他,“呐,爹爹今天教你们个词,叫‘多事之秋’……”
在一旁帮忙处理公文的卫谋与卫尘,听到这话,不由抬头互相对视一眼。
“……秋就是秋天,意思是说,秋天就是事多的时候……”某人如此解释。
“噗!咳……咳咳……。”
熠星抬头,看一眼呛得满脸通红的卫尘,扭过头继续给俩孩子灌迷汤,“……爹爹最近忙啊,就是因为秋天到了。”
“我……我,我不喜欢秋天,我喜欢爹爹。”子藤拉着熠星的袖子,纯真清澈的大眼睛里映出来不舍,直有一种让说谎人羞愧难当的魔力。
“那爹爹偷偷告诉子藤一个小秘密,”熠星完全不知羞愧为何物,接着诱骗懵懂的大儿子,“皇伯伯能让秋天很快过去的……”
“王、爷、”实在看不过去了,卫谋的声音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世子们已经到了记事的年龄,你不要这样扯瞎话……还有皇上他……”
“哼,给我招来这么多事,难道你指望我坐以待毙?”如果注定摆脱不掉,他也得拉下一串垫背的,呃,或者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死道友,不死贫道’——这才是最高境界。
“老大,咳,也不能这么说吧!咳咳,”卫尘接过话题,“您今年好歹也二十有五了,虽然后继有人,但也孤身这么久,又位高权重……”
“坊间传言,您为丧妻之痛一直单身,情比金坚,从未涉足声色场所,自然受更多名门闺秀的青睐。”
熠星有了如此出众的品貌权势,身在其位,想独善其身怎么可能?
卫谋分析的很中肯,“璟王府,一个正妃,两个侧妃都是有名号,有册封的。这个名头,能给家族带来多少好处?被人盯上就是早晚的事,只不过没想到,除了大殷境内的各族名门,就连边塞诸属国似乎都打了某种盘算,这次进京朝贡,参加皇家秋狩名单,很值得琢磨琢磨。”
“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这朝里朝外的大人们怎么也不能让番邦女子抢了他们家族的荣耀啊!”卫尘说话一向比较直,“你就是这一桌子素菜上面唯一的一盘肉,不抢你抢谁?你能躲两年清闲都是奇迹。”
卫尘,卫谋你一言我一语的把形势分析完,卫谋总结,“所以,不能怪皇上提起你的婚事,何况皇上也只是在朝下私底里向几位重臣提过,传得再厉害,还不是没定死么?我觉得皇上还是顾及你,不然两年前早就找好人选塞给你了,还能等到现在?最终还得看你的意思。”
“按你们的意思说……名声好还是万恶的源头?” 熠星换个手抱抱两儿子,“那个……给我安排秦楚楼,从今天开始我就在里面常驻了,务必弄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老天!如果真是这样,我们这一竿子近臣,才是过街老鼠呢。” 卫尘收拾收拾手里的东西,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下午…那个…我要去校场了。”
卫谋也趁机站起来整了整账本,端着那摞挡箭牌,嘴里叨叨着冠冕堂皇的借口,“属下要在午前,把这些送给严总管。”
找到了借口,卫谋也溜了。
看着他们远离的背影,熠星才让自己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为什么这里的人都喜欢强迫婚姻。他又要经历一个利益构筑的契约了么?
身份,利益、责任……他以为自己已经经历够多,原来才刚刚开始。利益将促成他的婚姻,而婚姻则将成为他另一新的责任……如此往返循环,真正结出一个网,成为其中一环,融到里面,一生一世,再也不可能挣开,想到这种可能,熠星忍不住打个冷战。
认这个身份已经两年了,这么没由没据地突然提起指婚……是因为前日子去秦楚楼的事被告到那边了吧。
他怎么想的?
是食色性也,还是想他鳏居许久,欲求不满?
站在兄长的角度,似乎这样的决定也没什么不对。
仅仅是兄长……
哦,管它的!
熠星忽然觉得刚刚自己畏缩的想法,简直自怨自艾到了极点。
当了王爷,自己就不是自己了?他的责任多去了,为了一个不确定的事情烦恼,他这是玩什么伤春悲秋的呢?
想当初,没权没势也不曾亏过自个,更不曾怕过罗耀阳那个掌权太子,如今大权在握,正是任意嚣张,没人敢惹的时候,还能畏手畏脚么?
孬种!
利益婚姻,利益驱动。凡关利益的事,还怕他想不出对应之策么?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来,儿子,”熠星抛去那些无谓的烦恼,拉着子藤、子菲站起来,“咱们抓鱼去。”
王府里的一眼活泉,不仅供应整个王府的吃水,还给一大两小的主子提供了额外的娱乐,荷塘水池,小桥流水,小小的一个生态环境,从草虾到锦鲤花样还不少,不过熠星可没像旁人一样把一些稀罕物当吉兆般精心供着,反而隔三差五的带着两个宝贝给它们闹上一闹。
这一段是特意铺的水道,半尺深,下面铺着匀匀的圆滑石子,清澈见底,专给璟王府里两个小祖宗玩水的。
“啊!鱼,鱼,金的,爹爹……”子菲挽着裤脚,露出粉藕小腿,在浅浅的水中踩得水花噼里啪啦乱溅,一脸兴奋。
熠星低头一看,几尾红中带金的鲤鱼,水光下泛着耀眼的光——金鲤,真是漂亮。唔,好像是……被自己从皇宫硬敲过来的贡品,真是个稀罕物,一见人走近就聚过来了。
熠星一挥手,放话,“去抓吧!”
俩小豆丁看着那么漂亮的金鲤,眼睛都舍不得眨了,听闻父亲一声令下,便前仆后继地在这段两丈宽的水道上折腾开。
熠星自己刚要下去,远远的看见卫梓走过来。
“老大!”卫梓见他招手,一溜小跑过来。
“从海宁那过来的?那边最近没什么问题吧。”
卫梓横手一摆,脸上混着拽拽的骄傲,“这些天过得真是大快人心。”言语之间颇有种对羞辱海宁那些人的唾弃和解恨之意。
说起来这‘十二兽’本是街上讨日子的浪儿,属于最下层的流民。当年年纪小,世界观还在浑沌的时候,便被熠星捡回家。
海宁教了他们正统的文化知识,熠星则教他们一些旁门左道的花招,还顺便把自己那一身臭毛病滴水不漏、潜移默化地渡给了十二个徒弟,于是便形成了他们现在的是非观、人生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