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若春风的吻滑过他唇间,有股淡淡的血腥味道。但也只是“滑过”而已。
他猛地睁大眼,眼前是一片分辨不出事实的漆黑。
扑通,含住刀刃的身子擦过他,倒在地上。那额头重重磕在凸起的尖石上,砰地一声。
汩汩的血液流到脚下来。绮丽万千,诡谲浓稠。
什么都结束了?
大概是……结束了罢。
连刀都忘了拿,就这样摇摇晃晃地走出去,外面阳光刺目,照耀出他一脸血迹。
心里最深黑的地方陡然间刺痛难忍,好像有什么城墙一样的东西,刹那间就轰隆一声坍塌了。
若他仔细倾耳去听,一定会发现,那是昔日曾小心翼翼编织起来的花灯。
现下,却早已完全沉没进了血海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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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毕竟也没能走回蜀山去。
他昏昏沉沉倒在墓室门口,被人发现时,他和流景二人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地上,都鲜血满身地人事不知。
仿佛经历了一场很长的颠簸,他摸索在黑暗的索道里,怎么也走不出一个人的孤寂。
朦胧间听到有女子气定神闲地道:“……我也没有办法,谁叫你们之前随便给他下毒的?现下两样东西相冲,妖刀吸走了他的魂儿。他
算是什么武功都没有啦,也什么都记不得啦。”
又有个男子淡淡地道:“沈青姑娘说的是,本是打算一切安定后让他好好交还妖刀的,也不至于一身的功夫都……”
有人不耐地插话道:“慕掌门,我都说了我这小小的茅草房容不下您这尊大神,夺回了蜀山派您还有什么不满足?快躲开,别挡着我治
疗。”
先前的男人停顿了片刻道:“杨神医,我这不是来向您请教换眼睛的办法么。”
自此又陷入沉眠,昏昏然不知何处。只是这次不再是黑暗,完全浸入了一片浓厚的纯白。
第三卷:咏流年
99
整个人都是空白的、漠然的。
好似徜徉在一片无边的寂静里,没有情感也没有欲望。只是一直睡着,不愿意醒来。
断线的记忆,连片段都连结不起来。魂魄在半空恍恍惚惚地漂浮了不知多久,都回不到原先的身体里去。
突然有人把门打开,雪风呼啸。
又是冬深时节?
他只觉得自己的魂魄突然冷得要缩成一团,倏地一下子,就窜回了身体里……
“阿嚏!”一个喷嚏,他竟然鲤鱼打挺地坐了起来。
这里……是哪里?
呆呆地环顾四周,精巧的八角桌,流苏锦绣的帘子……一切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精致用心。
这里是哪里?他找不到答案,又望向门口去。
门口那人也看到鬼一样地回望着他。
“唔……”他捂住剧痛的头颅,深深把脸埋下去:“你……你是谁?”
没有人回答他,耳畔寂静的一片。而门还开着,风掺杂了雪片,便不断不断地飞进来。
“这里是哪里?”他又问了一句,瑟瑟抱起双臂:“好冷。”
“清……清歌公子……”那人终于不可置信地开口,顺手带上门:“你……你醒了……?”
清歌公子?谁的名字?在叫他吗?
可是这真是奇怪,他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使劲地回想,脑子里却空空如也,一点一滴应有的记忆都没有。
活生生的一段人生就被这么抽空了。
莫名其妙地,有些害怕起来。
一片茫然中,少年缓缓地抬起头:“我……我叫做清歌?”
那人忙不迭地点头,风流俊逸的凤眼傻了似的一直盯着他。
“你觉得……身上还有哪儿不舒服吗?”
清歌摇摇头,想了一下又道:“头痛。”
“哦……”那人若有所思。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这是我家还是你家?”
“呃呃……”那人显然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答:“我叫做杨庭芳,这个,这是我家的山庄……”
杨庭芳……清歌低头默默重复了一遍。
“那,那杨公子……”少年挠挠后脑,轻轻问道:“我们是家人还是……还是朋友……?”
“呃呃……”这一下又问倒了杨庭芳:“我们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我是受人之托,治你这——”他略微斟酌:“长眠不醒的病症
的。”
“这么说,你是一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清歌双眼明亮地眨了眨。
“不能算吧……”杨庭芳对于“治病救人的大夫”这种称呼显然不太适应:“我只爱钱财,正好……他给我银钱……”
“‘他’?”少年敏锐地捕捉到重点的字眼:“是谁?”
话音刚落,门外就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他今日怎样了?”
“苏大公子……”杨庭芳忙不迭回身去开门,微微躬身:“他今日——”
回眼瞥一眼榻上半坐的少年:“醒了……”
啪啦。门外那人手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掉落到地砸了个粉碎。
****
坐在床沿上的青年丰神俊朗,眉目冷淡,瞳仁里泛着淡紫的流光,煞是好看。
“我叫苏流笙。你得叫我大哥。”说出的话也冷硬不堪,砸得人额头生疼……
“我们是亲兄弟啊?”清歌赶忙问。
青年显然不怎么耐烦:“……谁跟你是亲兄弟。”
“那你让我叫你大哥……”
“对,你就当我们是兄弟罢。”很头疼地微微皱眉,青年伸手搭上他的脉搏:“不然难保我对你做出些什么。”
清歌任由他把着脉,竟不似刚刚那般不安:“你方才在外面打碎的,是什么?”
青年瞥他一眼:“长生殿带过来的红韵珠,冬天能生暖的东西。”
“长生殿……又是什么地方……”
“你哪来这么多问题?!”
清歌本来以为有个人总算知道自己的过往,被凶了一凶,又不敢说话了。
他安静下来,自称“苏流笙”的男子却又开始自己说下去。一字一句,缓慢而漠然——
“两年前我中了奇毒,本以为要死了,却在灵山脚下遇到了闭关的师父师娘。他二老难得下山巡视,便用血玲珑救起了我……”
清歌十句约有九句不懂,小心翼翼地听着,不敢插话。
“我在灵山修炼了整有一年,终于突破了武学的瓶颈……现下我是长生殿殿主,不能动情也不能婚娶。若你有什么需要,只管让杨庭芳
告诉我。”
“……啊……”清歌还是似懂非懂的。
“江湖之事,以后你不必再沾了。还有一个人,我也不想让他沾……对了,说到他,等等你能下地了,就去见他罢。”
清歌的思维随着他的话语跳跃,毕竟还是觉得太快了,磕磕巴巴地道:“见……哪个……”
流笙看了他一眼:“还是和以前一样,笨头笨脑。”
咦……
清歌不禁觉得被骂得很委屈。
100
杨家的山庄正建在深山隐蔽处,大雪纷飞间,把目之所及都染成缠绵的白。
情不自禁觉得有一丝熟稔之感,清歌专心致志地站在门口数自己踏过来的脚印。
数了几遍,觉得有点心烦意乱,捂起手来在口唇边呵气。身后雕画繁纹的门却忽然间开了,把他吓了一大跳。
杨庭芳站在那儿,笑眯眯地冲他俯下身:“进来吧。”
他又愣愣地定了一会,方才抬步走进去。屋子里的陈设和别处一样美丽精致,唯一不同的是,堆了满地满橱的书……
墨香的味道混杂着旧纸的味道,让他情不自禁多吸了几下鼻子。
有人在不远处淡淡笑道:“这就是杨公子要给我的书童?”
书童?他疑惑地抬起头来。
那人拥有全天下最温雅的容颜。
含笑的眼,秀挺的鼻梁……连站姿都英俊绝俗。他后退了一步心口剧震,却不知道只看了一眼就动摇到这个地步……究竟是因为什么。
不禁就想道,难道这是传说中的仙人下凡?
那人见他呆在原地,忍不住勾深了唇角弧度:“愣头愣脑的样子,杨公子从哪里找来的?”
“呃呃……”杨庭芳迟疑:“他一直在山庄里……”
“唔……”那人脸上有种恍然大悟的神情:“是他。”
“是啊,你不是说……等他醒来,要他做你的书童……”杨庭芳摸摸鼻子,又看向清歌。
那人笑起来:“那时候也只是随口一说,实在是看他长得讨人喜欢……”
顿了顿,他接续道:“却没想到醒过来,是这么副傻呆呆的样子。”
清歌不知哪来的怒气,顿时咬牙切齿:“如果你也什么都不记得了,说不定比我更笨上几分呢!”
那人很稀奇地挑高了俊逸的眉梢:“啊哟,生气了。”
“是你太不讲道理!”哪有上来就随随便便骂人家傻的?苏流笙是因为和他之前有关系,这这这这个人是凭什么!
“可是,”那人摊开双手,很无奈地道:“我也是……什么都不记得啊。”
“……!?”清歌大惊失色:“你……你说什么?!”
“好了,就是他了。多谢杨公子。”那人礼仪周致地冲一边的杨庭芳一笑。
杨庭芳苦笑着拱手回礼,借口还有要事,先推门离去了。
那人方才又转回头来,若有所思地盯紧了清歌。
清歌被看得不自在,顿时没了好气:“看什么看?!”
“脾气还挺大。”那人一笑之间,仿佛花朵都会在大寒的天气于枝头盛放:“我叫做苏流景,你叫做什么?”
“苏流景?”清歌惊愕至极:“你和苏流笙是什么关系?”
“他是我大哥……”
“他也说是我大哥……”清歌又不大不小地惊了一下:“这么说我们是亲兄弟?!”
“……”流景静静地沉默了一下:“大概不是罢。我这样聪明……”
“……”清歌玉白的脸一黑:“你在拐着弯骂我笨?!”
窗外大雪飘飞,长风呼啸。流景在室内春暖中笑吟吟地摸上了下巴。
“看来,还不至于笨到那个地步。”
砰,一阵猛烈地风吹开了没关紧的门。寒意侵袭。
“……你——绝——不——可——能——是——我——哥——哥!”一声暴喝勃然自室内传出来,竟震得窗棱都微微颤动。
101
跑回去重问了苏流笙一遍“大哥”的问题,得到的答案却也是模糊的。
“你是抱养的。”流笙好像不大愿意多提这个问题,懒洋洋坐在藤椅里:“总之,他要你做书童,你乖乖做就是了。大兴半条运河的盐
营生意,可都是他在做。”
清歌在原地傻了半天,想要再开口说“那你就不算我大哥”,却被流笙站起身来打断。
“我回去了。最近一两个月恐怕上不了山来了……蜀山派那头要来找麻烦,我得照应一下。”
他说完便快速抬步离去,还真的整有两个月没上山来。
这日清歌站在桌边给流景的砚台里研墨,也不知怎地就想起了流笙。
“……你大哥真是个怪人……”他低头重复地动着手,不知不觉说出口:“和你一样。”
流景端坐在桌边等墨,修长指间挟着支丹砂毛笔,闻言微微一笑:“你就不怕我告诉他?”
“……”
“我叫他大哥,你也得叫他大哥。听他说……以前我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魔头,你呢……”他笑着顿了一顿:“是个不开窍的小傻子。”
“……”
见少年沉默不语,流景放下毛笔,伸手摸了摸他的乌发:“现下……似乎也没变多少。”
清歌抬眼看他一下:“写你的字。”
流景提笔起来描了两下,忽地又想起什么般笑道:“奇怪得很,我从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
他不把话说完,只双眼含笑地看着少年,眼波流转了好一会,方才不怀好意地缓缓问:“晚上帮我打水沐浴吧?”
清歌脸一红,扔下手中的东西,夺门而出:“这不是书童该干的事儿!”
结果晚间还是避无可避地被杨庭芳急急叫住,一脸为难。
“清歌公子,劳烦去伙房提一桶热水来,送到流景大人房里去……”
“……长了手没有,让他自己去拿!”清歌咬牙切齿。
“可是流景大人说了,若你不答应,往后这个山庄里就没盐吃了……”
“……”
清歌勃然大怒:“这个人究竟心里在想什么?!”
他怒气冲冲地去提了桶热腾腾的水,经过弯折回廊,一脚踹开流景的房门。
砰!
屏风后面白雾氤氲,一股子蒸熏的淡香,流景双臂闲适搭在浴桶边缘,黑发湿润,正从屏风边探出一点脸容来,动人心弦地朝他笑。
全……全身裸 露……
他耳朵根子一红,腿就软了,差点没把手中的水落到地上去。
其实对于流景,他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仿佛……从很久远的时候,就埋藏在心底深处。
总能很轻易地挑起他的怒火,但这种怒火却又不同于真正的愤怒。细细烧灼着透进心窝里,从脉络一直蔓延到骨髓。
他自醒来之后,便时不时就梦见漫天的大雪。他在雪中逆风而行。
沿着皑皑白路走向前,尽头很奇怪地有一棵血红的花树……树下那人白衣如玉,回头来冲他微微扬起唇,仔细一瞧,竟是流景……
这梦究竟是什么意义他不知道。但隐隐觉得害怕不祥,总想从梦境里醒来……翻来覆去的,就是无法睁开眼,只能眼睁睁看着流景笑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