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活生生的、有灵魂的刀……
温羲诺心底微惊,怎地会想起这种比喻?
对于那容颜的惊讶却更扩大了些,他嘴唇翕动,不可置信地道:“清歌?”
“这么黑的天,亏您认得出我来。”少年眼凝秋水,静静看过来:“您是想活着呢?还是想安静点儿,做个死尸?”
“……”这不像是清歌会说出的话,但他清丽的容颜,却赫然是那明净的少年。温羲诺后退了一步,略有迟疑地把手按到剑柄上:“你
不是清歌?”
“不是我还有谁?”清歌一步步地逼近,眼底笑意阴云般不散:“温先生,我本不想和你动手的,无奈受人之托,不杀也得杀了。”
“什么?”警惕地一寸寸拔出剑,温羲诺依然戒备后退。
“我是说——如若您让出掌门之位,我就放您一命。”清歌淡淡地说道,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他的心脏结成了冷硬的石头。仿佛从拔出那把刀开始,整个魂魄就被抽空了。
无聊的爱恨情仇,全部都是过往云烟……有了这把刀,他什么也不在乎。
他只想让这奇绝的刀吸足了血,在月华下绽放最瑰丽的伤痕。
“你是为这个回来的?”温羲诺心中的不祥感越扩越大:“你对我……真的还有印象?”
“自然……是有的。”低头浅浅地笑,清歌旋又扬起脸来:“就算我没有印象,它也喜欢你喜欢得很呢。”
“……它……?”温羲诺微微一愣。
刀锋就在那一瞬间,铮然出鞘。
血红色的森然,诡异得似千百年不化的怨灵——在月光下闪烁,竟把月光也染成一片血红!
高高举过头顶时,任凭妖魔也猜不透它下一秒的去向……
绮丽的红一闪而逝,刀锋回归了银寒色。少年唇角噙着嗜血的笑意,双目空洞,就这样朝他冲过去。
“我说了它喜欢你,你怎么还不懂得小心一些?”
温羲诺迅速拔出腰间长剑,堪堪迎上去——砰!火花四溅!
虎口震得发麻,连带背脊也出透了冷汗。他想,清歌是什么时候,武功增进到了这个地步?
可是,带他入门武学的人竟是自己……何等的啼笑皆非?
第二刀再砍下来,他已隐约有了力不从心之感。本来就筋疲力尽的情况下遇到劲敌,再让他如何应付自如,未免太强人所难。
“趁我还能制住它,最后问你一句,掌门之位你让是不让?”少年在刀剑交错的空隙里,微笑着凑近脸去。
温羲诺咬牙把那刀狠狠格开:“你从哪里拿到的这把刀?这么邪气?”
清歌暂退到一边不再动作,握着刀柄的手却仍不断地微微颤动,给人种蓄势待发的错觉:“现在是我问你,哪里轮到你提问了?”
温羲诺皱眉后退两步:“不给我一个理由,我怎么让位给你。”
少年嗤笑一声:“不是给我。”
他顿了一顿,续道:“慕向卿……这不是还没死吗。”
一句话之下,温羲诺心口巨震,握剑的手忽然无力,竟忘记大敌当前,有种当下就要软倒在地之感。
“……他活着?”喃喃地,他仿若问自己,又仿若在问眼前的少年:“怎么可能……他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少年缓缓又举起了刀:“你想见见他?”
“什么?”温羲诺一时失神。
“杀了我,你就能见到他了。”说着你死我活的残忍话题,清歌的容颜却不见丝毫松动:“要么,就答应我的条件。”
月华蜿蜒在地,温羲诺翻飞的白衣好似素缟千里,隐隐就是不吉的预示。
能让他常常记起的人不多,清歌算是其中之一。他虽然抱有目的地骗过他,害过他,但当初总归也帮了他不少。
今日一见面,少年竟不知中了什么邪性情大变,还想帮着慕向卿取他性命。
他一向淡泊于世人之外,此刻也微微有了心寒之意。
但少年给他的震撼却不是最大,慕向卿才是致命的一击。又准又狠,正中要害,打得他直到现下都回不过神……连清歌的一系列转变都
完全抛之脑后。
可是如果慕向卿还活着……
如果他还活着……
“这掌门之位,我誓死也不能让。”淡淡地回了一句,他重新架起长剑。
——就是这么简单。
他和慕向卿的这个结,一辈子都解不开。
俊秀温和的脸容陡然肃敛,眉眼远望,好似青山深处的一幅画。
容颜亦在月光之下波澜不惊……依稀之间,回归了当初优雅从容、与世无争的那个温先生。
97
少年一步步朝他走过来,面无表情地……手中那血红的刀刃森寒而妖艳。
他知道自己是九死一生,却也要在最后一刻搏一搏。他看出了不对的只是那把刀而已,也许因为什么原因,清歌恰好把它拿在手上罢了
。
——无论如何都不愿相信有一日少年竟至于以死要挟他。
月色在飘渺云层中蔓延沉落,清歌举刀冲过来,侧脸在绝艳的浮光掠影中明晰。
砰!刀剑交错。
咄咄逼人地杀过来,一招一式都那样缜密,连冷风都要被这杀意熊熊燃烧起来……刀光剑影中他看见清歌熟悉的面容,淡漠无情,凉薄
如冰,仿若所有的生命在眼中都不过是草芥!
心底一惊,气势先软了。而后手腕大痛,已是被浅浅划过。
血与火交错着飞了满眼……他咬牙反手送出一剑,却被对方借力使力,狠狠挑到半空中,盘旋着从手中落到地上。
咻,根本没时间反应,电光火石间,血色刀刃直直指向他的喉咙。
“你打不过我的。”少年冷冷道,握在剑柄上的拇指稍稍用力。
“慢着!”有人自林间阴影唤道。
一袭玄色身影缓步走到皎洁月光下,竟是慕向卿。
他果真没有死。
刀刃的利度自脖颈倾泻而下,温羲诺微微昂起头,不认识一般地看了过去。
清歌把刀尖往前逼了逼:“慕掌门,拿到妖刀之前,你怕横生变故,让允十娘在我身上下了独门制的毒……现在,你要做的事我都帮你
做到了,你答应我的解药呢?”
慕向卿深黑的双眼微微眯起,只盯着无处可逃的温羲诺:“你不要杀他,点了他的穴先。”
少年皱皱眉,神情有些烦躁:“解药呢?”
“等我确认过你对我蜀山派无害之后,方能给你。”
少年看了看离刀刃近在咫尺的人头,再转回去看看慕向卿,终是咬着牙收刀入鞘。
纤长秀美的手指随即跟上去,啪啪啪点近青年身上几处大穴。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带着满脸的嫌恶缓缓吐出这话,却明显是言不由衷。
慕向卿满意地微微一笑:“允施明日会接任掌门之位,你自下去报仇好了。”
清歌听不懂似的歪了歪头:“我的解药呢?”
慕向卿意味深长地抬起眼:“在你杀了苏流景,把妖刀交还给沈青之后,我们自会……”
话音未落,就听少年怒然低声道:“不要拿这种事当玩笑!”
“哪里哪里。”淡淡看一眼动弹不得的温羲诺,慕向卿勾起唇角:“现下把解药给你,谁知道你会不会狂性大发,反手把我杀了?”
少年淡淡哼了一声,把头掉转去另个方向,不再言语。
慕向卿蹲下身来,轻轻扶起软倒在地的温羲诺。
伪装的笑颜瞬时自脸上消失,他冷睨着白衣胜雪的青年,伸手抬起那尖尖的下巴。
“这双眼睛倒是不错,借一只给允施,你不会介意罢。”
青年平静如水的眼波里泛出清浅的厌恶来,一动不动地任他抱着。
“原先还因你坠崖觉得有愧于你……现下看来,我们两算是扯平了。”
慕向卿微微挑着薄唇,一使力竟把青年横抱在手里。
“清歌公子,我们后会有期。”他侧过半边脸容,沉声道。
清歌也不做理睬,径自掉头离去。
苍穹尽头略略升起一丝朝霞之光,几只白色大鸟展翅飞过,惊起山间长长绿草不住晃动。
少年愈加远去的背影好似淡漠的一种藐视,身前身后的东西他统统都不在乎,所有的心绪都指向一个地方,那就是……
长生殿。
****
从接过妖刀开始,掌心就多了一种冰凉的粘腻感。仿佛那把刀的宿命,切实印证在了自己的灵魂里。
什么都忘记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唯有拔刀前最猛烈的信念在脑中作祟。
……杀了苏流景。
他已经连续好几日未曾合眼了。不知名的困倦之意时有时无地侵袭,记忆便更加模糊开去。
慕向卿说的“报仇”,其实他有一点莫名其妙。打从走下山开始,他便不记得苏流景究竟是什么人,不记得长生殿到底是什么地方,甚
至不记得自己是谁……
只知道手中这把刀想要那男人的命,仅此而已罢了。
脸色苍白,发丝却出奇地漆黑,清秀的容颜未改,只是稍显凄楚。
他亦不知自己为何会这样。
每每想到“苏流景”三个字,便有张微笑的脸孔在眼前沉浮,连带心里都血淋淋地剧痛。
他前面的十五年人生,原来思忆起来,竟是这般茫然的一片空白。
98
下了船,搭上车,再下了那辆车……
街头巷尾繁华喧闹,清歌恍恍惚惚朝一个似曾相识的地方走去。
半月牙形的拱门,曲折盘旋的长廊,池水清澈见底……
还有人大惊失色地唤他:“清歌公子,您回来了?!殿下他……他在小公子的地下墓室里,要我带您过去么?”
他回头淡淡扫了一眼,那小弟子站在不远的地方,正大睁着眼睛,一副颇不可置信的模样。
殿下?他侧头稍微沉思,面目清淡,神情冷峻。
“殿下交代过,你一回来,不管是谁迎接的,都应立刻引你去见……”絮絮叨叨地说着,小弟子伸手比出“请”的手势:“您随我来吧
。”
“……”少年若有所思地跟上去,手指悄悄按紧了腰间刀柄。
管他的,若有不测,大不了全部杀光。对于他来说,又有什么难处?
小弟子浑然不觉身后的杀意,只一路说个不停。
“杨庭芳来了封信,说大公子中了允十娘的毒,现下也不知到哪里去啦。生死未卜一直没被寻着,弄得殿下很是担心……您也不在他身
边,最近他过的很没精神……”
“……”少年瞥他一眼,不作理会。
“还好您现下回来了,不然呀……”
叽叽呱呱的人声在他耳边渐渐淡去,近在眼前的墓室让他缓缓地站定。
阴暗而冰冷的氛围,冥冥间唤起某个时光久远的温婉声音。
“清儿……”
那是谁呢?
清歌目光平静地打量着这墓室,用力地想。
“我不能进去的,您自己下去好啦。”小弟子笑着抬起头来。
可是,谁在底下?
有凉意从入口扑面而来,他一面缓缓地思索着,一面踏入这幽深的闭室里。
好似走在一场梦境之中,千年的寒冰在足下一点点冻结,脚步声回荡在洞内磐石间,他莫名地觉得,自己好似故地重游。
伤心欲绝的味道就这样默默地爬升上来。
踏下尽头最后一阶,有人在十二颗夜明珠的照耀里,轻轻回过脸容。
长身玉立,俊秀无畴,柔软多情的嘴唇,轻轻上挑成一个看不懂的弧度。
“你回来了。”那人声音喑哑,仿佛早已压抑了多时……又或是,冷得太久。
他脑中“嗡”地一声,气血翻腾,眼前发黑。
握着刀柄的掌心陡然剧痛。
“苏流景?”他淡淡开口问。
青年看着他,目光稍稍挪到他挂刀的腰间,而后微微一笑,冲他摊开双手。
“过来吧。”
他在原地踌躇片刻,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走了过去。
男人在那一头,一直笑如春风地等着他。等着他。
等着他一步步地走到身前,微微扬起脸容,用一种无上冷淡的神色……
流景笑容深了些许,伸过手去,慢慢把他抱入怀里。
他木然地把头靠在他肩上,握住刀柄的掌心已满是汗水。
“你去哪里了……?”男人的声音也低柔温和,如一首动听的挽歌。
“……”为什么要问这个?他们以前认识么?
清歌不解地任他抱着,眼眶却毫无理由地红了。
很浓重的绝望从心底溢出来。
“如果不是为了拿妖刀杀我……你不会回来的,对不对?”流景依然微笑着问道,叹息声浅浅落在他耳边。
清歌一惊想要挣开拔刀,却不意间被男人搂得更紧。
“你已经记不得我是谁了罢。”流景凄然勾着唇:“大哥那时便提醒过我,不废你那身内功,你便会使妖刀指着我的鼻尖……我没听。
”
“……”
“这样也好。”他缓缓说着,松开双手,后退了一步。
什么?清歌迷茫地望过去,周身瞬间寒凉无比。
“拔刀吧。”男人站在棺木前,看了棺中少年一眼,方淡然说出口:“大哥久久没有音讯,想来也凶多吉少。我们三兄弟若能葬在一起
,大约也是好的。”
如果要杀的人只是眼前这人而已……
那么这奇妙的不安,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清歌的眼里蓦地闪过一丝惊慌,咬牙猛地拔出刀来。
他不会输在这里!不管怎样也好,拔出妖刀来之后,这是他唯一的信念……他必须要完成!
流景的瞳孔里淡淡一瞬光彩流经:“杀了我,你才会一生都不离开我罢。”
不要说了……清歌握着刀柄的手不断颤抖,不懂自己此刻的迟疑。
一滴泪水从眼眶里落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是所有的意愿都叫嚣着不情愿,他停不下来!
“既然恨我到这个地步……”
不要再说了!少年咬牙举起刀,快如疾风地冲了过去!
刀刃临风,呼地刺下去,临到心口的一瞬间,却手指一错,险险偏开。
不可以犹豫……要刺下去……
这么想着,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用刀尖洞穿了眼前温雅微笑的青年……
血雨四溅,被刀刃贪婪地吞噬。喷得他一脸都是温热。
而后,那丰神俊朗的男人带着丝伤怀的笑容,缓缓地俯下身来。
“……还以为你至少会……犹豫一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