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不怕什么同归于尽、玉石俱焚!
“我总有办法出去……”快至巅峰的时刻,流景听到少年用异常冷静的口吻,缓缓地道:“总有办法……要你的命……”
要他的命?普天之下还有谁敢这么说……
是因为看准了他舍不得杀他么?
心念俱灰,连怜惜也记不得是什么滋味……几乎是让少年疼痛的一个大挺进,而后流景猛地收紧置于他腰间的双手。一语不发地贴紧了
他。
如果能被恨着,大约……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吧。
90
浅草四月,春来。
鸟语花香,蜂至蝶舞。一切都温暖而光亮,在晴朗天空下显出欣欣向荣。
流笙所说的“四个月”已然过期,而音讯杳无也确切变作了事实。
二十日之后便是蜀山派新任掌门正式登位的仪式,蜀山派特意给长生殿发来了信函……流景再等不下去,终是决定动身去寻杨庭芳。
一瓣杏花打枝头飘落,粉白的娇嫩花瓣,悠悠落到庭院中央。
那中央站立的少年微微回过眼来,轻轻伸指便把它从肩头弹去。
几个月的工夫,他又长高了些,原先纤细的体格已有长身玉立的味道。那脸容也是极冷极艳的,乍一看去像是个精雕细琢的玉人——凛
冽到骨子里,却也美到了骨子里。
虽然高了,那华丽层叠的长衫披在他肩上,仍显得过大一般,空荡荡的惹人遐思。
有人怯怯在身后提醒:“清歌公子……时辰差不多该动身了。”
少年淡淡一笑:“是他去寻苏流笙,又不是你去寻,你又急些什么?”
那笑意也渗透了冰寒的意味,加上极美的容颜,令他整个人都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机,抑或人情的味道。
小弟子不知被冻的还是被瘆的,只一个哆嗦道:“殿下说,若是您不走,就要整个院里的人陪葬……”
清歌面无表情地回头看他一眼,吓得他赶忙立刻改口:“当然,这些人不包括您,不包括您……”
清歌什么也没说地转过身来,竟真的往外走去。
小弟子就差没感激涕零,一路蹑手蹑脚地跟着,大气都不敢喘。
临到后花园,忽听前面翩然的少年淡淡问道:“你很怕我?”
他忙道:“不……”
那华美曳地的长裳微微一顿,在原地停下。他的心脏也随之一顿。
那背影美得不像话,透出股穷途绝路的苍凉感。
耳畔却传来少年冷而轻的叹息:“对不住,我也不知怎么了。最近这些天……忽然间笑不出来。”
只是这样而已,他并不是有意要让表情如此空白而贫乏。
日日想着要逃出去,日日想着要杀了流景,满脑子残酷而简单的念头,把他磨砺得已经不会笑了。
前头隐隐看到了马车的影子,杨柳枝落在车厢顶,柔韧迷人。
清歌边往外走边解开外裳的盘扣,一个个一层层……脚至门口,那一袭工丽的长衣已堪堪飘落在地上。
里面是一身轻便的家常服。小弟子在他身后忙不迭捡起衣裳,捧着追赶上去:“公子,公子,这是殿下特意给您的锦鲤纱……”
言下之意便是——上好的东西经不起这么糟蹋。
少年微微回眸,不甚在意:“没什么。只是我不喜欢拖着这劳什子乱跑,太碍事。”
小弟子愣在原地,那头流景已然迎上来。
“不喜欢便不穿,拿回去罢。”流景看了那万金难买的衣裳一眼。灰尘满沾——看来是不能穿了。
他伸手来拉清歌的手腕,却被对方轻而易举地避开,自行爬上车去。
好像连被他碰都是厌憎的。
他早料到会被这么对待,也很习惯地随之进了马车。少年倚在木壁上遥遥远望,一言不发。
马车轱辘辘颠簸开去,小窗外一方天空,变幻着各种形态的淡蓝。
一如既往地,他开始自行找些话来说。
“这林子里以往有些斑斓的蛇,我和大哥学剑时,师父就常把我带来这里……”
“……”清歌一动也不动地望着过往景观,表情死水般没有动静。
“蛇这东西最是灵动,却可以练出剑法的快准狠来。小时还怪过师父太狠,现下想想,却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主意……”
“……”清歌淡淡看他一眼,又把头枕回去。
“那时候我才九岁,却已知道了你不杀它,它必杀你的道理。”流景绮丽的眼沉浸于回忆中,渐渐有种温热感蔓延开来。
“……你以为你能看住我一辈子?”清歌终于开口答话,不过,说的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个话题。
车轮发出裂帛之声来,碾压在地面上,似乎让什么东西碎裂成片。
喀嚓的一声,清脆可闻。旋转的气流也就此被中断。
两人的呼吸声在静谧空气中交缠,不知过了多久,流景才微微一笑。
好像没有听到清歌刚刚的那句话一般,他把眼光低低转开。
“所以这次回来,你也用这个方法练剑罢。”
这么说着,紧握的掌心却再承受不住指甲的用力,一滴滴自皮肉下的划伤流出血来。
91
已经是阳春四月,为什么还会感觉到冷?
少年拢一拢衣襟走进客栈,身后紧紧跟随的人让他感到厌烦。
只不过是临时决定出去逛逛透口气……
“能不跟着我么。”他淡然回头轻问。
“呃……呃……呃……”小弟子站在原地尴尬地搔头:“可是殿下吩咐……”
“怕我跑了,让他自己跟着。”清歌说罢,掉头往楼上走去。
小弟子愣了愣,犹豫不决片刻,终究还是屁颠颠地追过去。
少年猛地一回身,他吓得脚步立刻定住:“公公公子……我不是要跟着你,我的房间也在楼上……”
可是那张冰冷秀丽的脸容,却并没有因为他的话语而松动分毫,反而是微微侧耳,像在专注倾听其他的响动。
小弟子不解其意地亦慢慢回头,红木桌边坐着的两个青纶男子,正对酒畅谈。
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所以那些谈话一丝一毫都没有遗漏,清晰传入耳中来……
“妖刀?是指沈家庄那怪胎打出的那把?知道知道,当然知道……不过那东西邪气的很……不是说拔出来拿在手上之后,整个人就都变
得冷血无情……什么情啊爱啊的都记不得了……”
“咳,说是这么说,天下没人能拔出来吧?蜀山派的上清真人倒是拔出来过一次,啧啧,那功夫长进得不像话,简直堪称天下第一。这
妖刀也是金玉利器一件啊……”
“但上清真人拔出它之后,不是把自己恩师都给杀了嘛?我看这东西不是好惹的,有够可怕!”
“不过他死了之后,我看也没别人有这天分驾驭妖刀了。没有也好,省得江湖再动乱一次,我们这几条小命还不够吃喝玩乐的呢。”年
轻人说罢又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来,喝喝喝!”
清歌默默地听了一会,而后像不感兴趣一般,面容冷淡地重新迈步,走上楼梯。
小弟子却一直惴惴不安地跟着,临到房门口小心翼翼地道:“公子,你不会也对妖刀起了心思吧?”
清歌侧过脸来,竟微微勾起唇角来笑了:“你进来,我告诉你。”
这几月来他日日容颜漠然,哪怕被流景覆在身下也无法改变那丝冰冷……仿佛是个玉雕的人形,遥不可及。
此刻突然浅浅笑起来,容光竟秀丽无双,照得人恍恍惚惚睁不开眼。
小弟子的脸情不自禁红了一红:“我……我不能进公子的房间,里面有人接应。殿下吩咐过,我只能……”
“你还是怕我?”少年启唇漫不经心地问。
“不……”小弟子刚想否认,又怕他借此让自己进房,只得清清嗓子:“有一点……”
不想清歌根本不等他说完,拽起他的衣襟,轻而易举就拖进房去。
“得罪。”淡淡说了一句,少年出手如电,点了他身上各处大穴。
房内果然另有其人,显是殿内武艺较高的人手,不单时刻戴着斗笠隐藏身份,穿的衣裳也匝了工丽的边纹。
见他如此,那人惊愕地上前一步:“公子?!”
清歌微微一笑,将小弟子摔到床上:“你也赶紧运功把体内的毒逼出来吧,再晚就要来不及了。”
那人面容失色:“您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我在说……”清歌若无其事地伸出手去,把小弟子身上的衣服扒下来:“走之前我就在茶水里下了散功药,现在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
才回来……”
“您怎么会有那种东西?”
“嗯……”清歌扒着衣裳的手顿了一顿:“流景天天都给我下在饭菜茶水里,独独遗漏了昨日……而我只是将先前的茶叶偷了一些出来
。”
那人惊怒交加,虽知他所说的十有八九是真,却还是不愿就此妥协:“您现下……不能出去!”
“为什么?”奇怪地看着他,清歌将自己的外裳轻轻解开:“流景一定很信任你罢。他也没想到……我情愿下手伤及无辜也要逃出去吧
……”
只可惜,他的决心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狠绝太多。
“散功药一日之后反正也会自行失效,但不运功逼出来的话……”清歌已然换上小弟子不起眼的外衫:“你等得了一日之久么?”
他抬头看见那人斗笠下青白相间的脸色,抱歉地一笑:“对不住,刚刚的茶……你喝了那么多,一定很难受吧?”
话音未落,就见那人身形一闪,坐倒在地开始运功。
把自己的衣衫换到小弟子身上,清歌抖开被褥,将其牢牢裹起来。
他活络一下各处筋骨,缓步走到窗边,半跪下来将那人的斗笠摘下。
“这个借我用用。”他的笑容是扯出来的,残酷美丽,偏偏不留余地:“还有转告苏流景……不必费心思各处寻我,我总会回来找他的
。”
背负着血海深仇,又怎能不寻遍海角天涯,找到报复的办法?
就像当初的流景一般,忍过十二年,终归还是臣服于怨恨!
我总会回来找他……少年的身影在窗口一闪而逝,这句话的余音却久久不绝。
而那一日,就是这位传奇殿主的所谓死期罢。
轻巧落在偏僻小巷里,他压低斗笠的边檐,把最后一丝晴朗的阳光拒之身外。
92
人活着是为了什么?
总该有一个信念支撑着,比如亲情,比如……复仇。
失去了一个,就该用另一个填补起来。否则,他还有什么理由存活于世?
如果世上最能让他平安喜乐的两个人,到头来竟是对立的。那么,他是不是该将这本就被打破的平衡……彻底碾碎?
已经什么也剩不下了。
他把所有的气力都用于发足狂奔,连荒郊野岭里的树林影子都在一瞬间变得妖冶万分。
真力耗竭,却只是想不停地朝前多走一步……哪怕一步也好。
脚下布满了细密的伤痕,但是这点痛却是不足以被提起的。他的心里乱成一团麻,疼得快要死去,又或说早在某个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
终于支撑不住,顺着棵树干缓缓地滑倒。
月色静静投落在他身上,恍惚间觉得,什么都是假的。
前方隐约有什么东西照耀着他的眼睑,温暖的橘色亮光……好像他在涓涓河畔的那个家……
有人踩踏着树叶的声音无比明晰,他想,是流景追过来了么。
但是没有人出声说话,只有一个脚尖伸过来,毫不怜惜地把他踢得翻过身来。
“什么嘛~”慵懒而妩媚的声音,似乎很久之前就在哪里听到过:“师兄,是不是我看错了啊?流景殿下的宝贝‘弟弟’,怎么会跑到
这儿来?”
似乎有人淡淡哼了一声,而后那人又轻声笑道:“啊哟哟,看来是真气耗尽了呢。怎么回事啊,弄得这么狼狈……”
“……”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努力想要爬起来,动了动身子,又无力地软倒。
“小可怜儿,我看……你还是别动了。”
这句话话音甫落,他就感到腰间伸过来一条手臂,使劲把他托了起来。
“瘦了呢。”那人还是不依不饶地调笑着:“以前是一把人干儿,现下只是个骨头架子~”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不然他一定会给这人结结实实的一拳……
“师兄,你说他为什么跑成这样呢?”
旁边另外一人不咸不淡地道:“别忘了我们当初也是跑成这样,才能暂且逃出来的。”
“……”
****
再次醒来时浑身酸痛,脚底的伤处深深浅浅,让他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旋即睁开眼来。一片沉沉黑暗……
惊慌的目光却一刻也没有停留,径直扫向门口搜寻流景的身影。
……被捉回去了?
房门外隐隐约约传来人声:“师兄你也吃一些嘛,功夫就算废了,还有机会再学回来的,要是身子都垮了……”
另一人淡道:“你做的滥好人,我还得省下一份口粮给他。”
先前那人笑道:“唉呀,师兄你真是的,我不过把他捡回来而已……至于他饿没饿着,跟我又没有关系。”
这个声音,还有那个声音……
蜀山的风声鹤唳仿佛在百年之前,却一瞬间穿堂而过。
清歌腾地坐起身来:“允十娘?!”
外面顿时静谧,片刻有人起身走动。
房门动了动,便这样被缓缓缓缓地打开了。
缝隙里透过的橙黄一点点扩大,大到他要眯起双眸,才能看清那张美丽到鲜明刺眼的面容,柔软的红唇,直挺的鼻梁,明净如水的眼眸
……
一只眼睛……往上翻着眼白,竟是瞎的——
清歌大惊之下,倒抽了一口冷气:“你……”
“啊哟,小弟弟醒了?”允十娘倚在门边,勾起依然媚人的唇角,只和以往一样,笑得不怀好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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允十娘并没有多为难他,倒是他自己先惴惴不安起来。
“……你的眼睛怎么了?”好一阵沉默之后,他半坐在床上,缓缓问道。
允十娘似乎微微笑了笑:“很明显么,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