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谈系列 II——鸫

作者:  录入:03-05

结果比预期中的更加让空井高兴。歌方不敢相信的瞪大双眼,「......我,」他愣在空井面前,话哽在喉中,反而是眼泪不断的掉下。
「我......想、去。」
等了很久很久、已经哭到把空井的胸前沾湿一片了,歌方才吐出这几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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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歌方的允诺,空井才终於下定了决心。做这件事情真的动用了很多人情,还动用了恐怖的信用卡短期贷款──还不还的出来还不晓得,也许根本就是自找苦吃也说不定。
联络了几个朋友之後,他知道两个人在这里找下去不是办法。每次听见歌方喃喃地说时间要到了之类的话,他就觉得心头一紧。
不知道为什麽歌方这麽肯定、浩次的遗骨就在这座湖中,明明当年的报导上便写明,歌方夫妇无论如何就是不说遗骨的位置;但歌方是当事人,搞不好知道一些内幕吧。这麽想著,空井决定放手一搏。
因为他想带歌方走,他想起了歌方小时候的模样,其实那时候自己真的以为他是个凶巴巴的女生;说不定自己在潜意识中,一直将他当成女生了吧,搞不好还有些喜欢他也说不定;所以看到现在的他完全像是另外一个男人了,心情是有点复杂的。
如果他是漂亮的女生──说不定──,唉,真是想太多了。对於这种朴实的男性样貌,空井完全没有兴趣。
可是心情会说话,当歌方暖暖的靠在自己身边时,其实空井很开心。
「我想为他做点补偿,是我害了他......如果我早一点开始找就好了,我不敢面对,都是太过於自私的关系。」
「你不该这麽想的。」m
歌方这麽说著的时候,空井再次加深了自己的意念。非得这麽做不可;为了歌方、也为了那沉眠在湖底深处的浩次;永远是十一岁的浩次。
从死去的那天开始,就让歌方的时间也一同停止的孩子。
瞒著镇民由远处绕路、机器一台一台的送来;空井藉著朋友的帮助,找来了母校研究所的研究生们帮忙。听说他们在开发新的深海探测仪器,付了一大笔超过百万的保证金等等罗嗦的东西、还有好多的文件,研究室才总算答应这次的工作。
「快的话、二天,第三天就可以下水了!」学长非常有义气的催促起研究生们;空井现在万分感谢自己有加入社团、认识到别系的学长,才得到了学长这次的帮助。
没看过这般专业阵仗的歌方,紧张的拉著空井的袖子站在一旁,用十多年前没有的卫星定位加上声纳、一堆听不懂的什麽波的仪器,因为湖不深、只是太宽阔的关系,整个区域下去扫瞄的结果,非常的清晰。
早该这麽做──真是太顺利了!歌方目瞪口呆的望著那些照片,很多地方是他自己潜水下去找过的,但只限是周边的浅岸,更没有照片中的景象那麽清楚;整个小队几乎整晚没睡的查过分析的图表,终於锁定了三个地点。
潜水夫选在早晨阳光正亮的时刻下水,空井不敢叫醒歌方,自己先跟著队去等结果。没到一小时,潜水夫捧著二块很小很小、沾满水草和泥土的东西浮了上来。
那是碎成一半的小孩头骨。
「歌方、找到了、找到了!」
兴奋的一路高声呐喊、冲回旅馆,喘到快要站不住脚,可是方才还沉沉睡著的歌方,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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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後空井连络上了浩次的家属,他们不太相信这样的事情,却还是前来认领浩次的遗骨。几乎少了一半的身体,但从大腿骨上的接痕来看,这具遗骨的确是浩次;日後还要做齿模的比对,但应该已经大致确认了。
浩次的家属替空井付清了相关的保证金费用,似乎是浩次母亲的贵气妇人,哭到整个人无法站稳,最後由随侍的人搀扶离开。
空井和他们提起歌方的事情,但他们似乎不太想听。虽然是意料中的事,但令空井迷惑的,是歌方的失踪。
他完全消失了,找不到人的时候空井才发现,他没有歌方的电话、住址、任何可以用以联络的方式都没有。也许他不想再见自己了,因为目的已经达成──可是在一段时间的思考过後,空井还是决定去把歌方找出来。
至少,也许能看见歌方现在过的很好的模样。
於是空井往东京出发、找上了他从歌方口中听来的每一个地点,最後终於打探到歌方可能居住的地点;一个自称和歌方没什麽交情的育幼院同学说的,歌方一直都住在新宿的某个风化街内。
听到的时候觉得很奇怪,因为那个人小小声的告诉空井,他说歌方是在那边卖的。当他提起熟人可以打折时,空井差点没有一拳打过去。
怎麽想歌方的样子,都不觉得他去卖会有销路。虽然这番话很过份,但就空井自己的审美观而言,歌方的样子怎麽看都不像是混风化街的。
直到他循著住宅,按铃敲门时,从一个很小又满是烟味的房间中,冒出来开门的少年,一双略带媚气的黑眼,皱著眉直盯住空井。那嫌恶的表情,空井的记忆一下子全都回到眼前。
「你是歌方?」
少年咬著烟,瘦的不像话的肩膀耸著,说他才不晓得歌方是谁。
空井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想错了些什麽。他用力的把眼前的少年抓离房间,尽管对方不停的尖叫、还企图咬他,不过如今的空井可是身材高大的青年,手臂被咬上几口,根本不痛不痒。
「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空井、空井直人!」
「啊......你是那个很弱咖的......,」
很弱咖,这形容词听在耳中,真是非常熟悉。一路将他拖回了神奈川的住所,翻开他的驾照,上面写的名字是佐藤。
空井将浩次的家人、把遗骨领回的事情告诉少年,少年看著照片与文件,崩溃的哭了出来,哭倒在空井的怀中,直到再也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个『歌方』靠在自己肩上的角度,和此刻怀中的少年,十分相像,就连语气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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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後空井找到了当年浩次的照片,向浩次的家人要的。空井承认自己的记忆实在太不可靠、但记不得十年前一个几面之缘的小孩子,是很正常的事情。
那在照片上的孩子,有著很朴实但有精神的五官,很明显的,他才是空井当时所遇见、自称是歌方的少年。
那个告诉自己、『歌方』所背负的所有痛苦的少年。他想起自己对他说、要带他离开的承诺,那时他说不出好,但最後还是答应的模样,泪水滚滚的落下。
空井至今都没有办法解释他当年所遇见的那名少年究竟是谁,和他一起在湖边进行打捞的研究生也相同。齿模与DNA的结果都是确定的,那是浩次的遗骨。
而如今已经改名的歌方、真正的歌方,尽管本人有所微词,目前也还和空井同住於位在神奈川的公寓内。

 

白鹭

自己的一生不是很平顺,至少没有外人看来这麽的好。
佐山一直是这麽认为的。
现在在工作的这间公司,虽然很稳定,但薪水有些吃紧;下个月自己的第二个小孩就要出生了,但没有被减薪就不错了,更何况是升迁的机会。
同事们都是这样过,很多人佩服他敢生第二个孩子的决心;但孩子都怀了,不生下来也不行。
很想跳槽到别间比较有福利的公司,但现在的状况又不允许自己这麽做;每个月的薪水已经快不够用了,根本不可能有閒下的时间换工作。
以前有认识一个书念的很不错的同学,考进了国立大学;现在他在东京当工程师,和自己的际遇有如天壤之别。虽然佐山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料,但当年不能够体会,将来的人生居然会有如此大的差别。
佐山念的是在这附近校誉还蛮不错的地方私立大学,当年也算是考的不错的一群,比上不足,但比下有馀。毕业後进入目前的电器公司工作,接下来就和父母介绍的对象结婚。
是个很漂亮的女孩子,来自一个很保守的家庭;她在怀孕之後便辞了工作,专心的在家里带小孩。小夫妻俩人在镇上贷款买了一间房子,虽然总觉得和妻子没有什麽话可以聊,但也无从挑剔她。她不过就是个瘦弱的女孩子,努力的扮演著妻子的角色。
有时想想,自己似乎也在努力扮演著丈夫的角色。接下来第一个小孩出生了,是男孩子;由爷爷取名叫做壮一郎,忙碌的把他拉拔长大,现在已经二岁多,会走路了。
总算脱离了小娃娃每天晚上哭著要喝奶的生活,妻子却又怀孕了。父母和亲戚们都说,既然有了小孩就好好的把他生下来,二个孩子有伴也不错。佐山身为独子,也觉得多个兄弟姐妹应该是个好主意,只是在缴过长子的幼稚园注册费後,他便後悔了。
房贷、车贷,就连家里的电视机都要每月分期,以前还在家里当孩子的时候,每个月打工的钱都拿来大肆花用,顶多缴缴手机费;没想过水电要钱,冰箱要钱,就连墙上的时钟也要钱。
每次朋友们喝酒笑闹,羡慕他有个稳定的家庭时,他也只能装作自己很高兴。每次都这样,要嫌一下自己的老婆不好,嫌一下上司讨厌,其实骨子里是在讲自己的好,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麽。
感觉很累,很想大吼一声,然後辞职不干了。这麽做当然可以,只是之前一切的努力和人生,都会化为泡影。
国中考高中、高中考大学,大学後努力工作......一路上奉公守法,很辛苦很辛苦的才走到这一步。清白的身家,旁人眼中良好的评价,只要有一点点的差错,一切就搞砸了;不好的纪录会跟著你一辈子,称过自己的斤两後,佐山发现自己没有豪赌一把的本钱。
只能脚踏实地一点一点的做,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佐山没有那个运气去得到那些幸运。
就像常常买彩券,却只能中到最小奖;而且中奖的次数,可以用两只手数出来。
这麽多最小奖以外的彩券去那里了呢?
这时总要安慰自己,虽然大奖很不错,但最小奖也要满足。更多人连彩券都买不起呢......,能中到最小奖,真的很幸运了。
最小奖的人生,佐山总觉得这就叫做命运,自己运气的极限。
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这样的人生也能够活的很开心。可是看著已经年迈的父母,却又有种不想就这麽老去的冲动。
想要好运,想要顺遂,想要年轻,想要丢开一切重新开始......,想要的东西好多好多,明明是个近三十岁的人了,早就明白任何事都要靠自己的双手才能取得,心底依旧会偶尔做起梦来。
偶尔会想起,在樱江身旁的最後一夜。
所以,樱江回到这个镇上,应该是这些年来,最令佐山意外的事情了。
他说,他想回来看白鹭祭的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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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江也走了十多年了,他是个不怎麽显眼的人,当年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就老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样子。那年佐山的父亲因为摔断脚骨而住院,於是两人在医院里认识。
会特别注意樱江,是因为他每天都穿一样的学校制服;他的母亲住在医院里的癌症病房里,每天下了课,樱江就会直接到医院来。如果要念书的话,就坐在走廊上的椅子念。
佐山的妈很快的知道了这个孩子的事情,似乎是从护士的口中得知的。於是佐山的妈妈每次来探病时,就会多买一个便当,要佐山拿去给那个孩子吃。
於是两人就认识了。两个高中男生在妈妈的眼里都还是孩子,应该要在一起玩;佐山硬是被送做堆,被迫要当樱江的「好朋友」。原本想说只要在父母面前装装样子就好,但和樱江相处了几天,觉得他这个人其实还不错。
他的身世有点坎坷,大概就是连续剧上常常会见到的程度;父母很早就异离,原本与母亲相依为命,现在母亲又病倒了,陷入了无依无靠的状态。
樱江也不知道要怎麽办,只能过一天算一天;存款的数字很早以前就已经是负的了,母亲每在医院里躺一天,樱江就要多背一天的债。
这麽多的钱,佐山也不可能叫自己家里帮忙出。他只能尽量陪著樱江,佐山几乎没有看过樱江有别的朋友,他应该很寂寞。独自面对著医院的白色墙壁,想著母亲的病、自己的将来,日子过的实在是太沉重。
佐山去过樱江的家里一次,那是间租来的小套房;据说已经很久没有缴房租了,是房东好心让他们留下来住。里面除了简单的家具之外,看不出来有任何值钱的东西。
可是很整齐,很乾净。樱江说,要整理的乾净,如果妈妈想要回家的话,才能开心的回来。
所以那天,佐山忽然一时兴起,说要带樱江一起去看白鹭祭的烟火。
这是佐山住的镇上,一个规模很小的祭典,由山边的一个神社主办。据说是山神要恩泽在此地居住的民众,所以每年允许一个人在夜里上山,向做为山神使者的白鹭许愿。
只要投报名表,就可以抽许愿的资格。每年限一名的镇民,报名的人很多,感觉像是镇上的小型活动,当然也会有祭典的小型夜市。那年抽到白鹭的是电器行的佐藤大叔,他笑咪咪的穿著和服,背起鸟笼往山上走。
「把那只笼子里的白鹭带到山里放生就可以了,」佐山记得自己这麽向樱江解说道「放生之前,可以向它许一个愿呦,很灵验的。」
「那只白鹭是那里来的呀?」
「这边山上到处都是白鹭呀,随便抓都有喔。不过多半是放生一些受伤而被捡到兽医院去的白鹭。」
「我也可以许愿吗?应该只有抽到签的人才能许吧?」
「喔,我们家没抽中过,不过还是一起跟著许,没有关系呀。」佐山回道「不过只能许一个喔,所以我爷爷都说,要许最重要的一个。」
佐山知道樱江的愿望,希望母亲的病好起来。他总是这麽说著。但被樱江问上的那刻,佐山自己反而迷惑了。
「要选最重要的呀,」樱江望著远处的祭典灯火,突然这麽问道「那你的愿望是什麽?」
「很多呀──,这个嘛──。」
想考上好的大学,找份轻松又钱多的工作,买新电脑、脚踏车......,比起樱江来说,好像都是些可有可无,说不出口的愿望。
但除了这种等级的愿望,佐山想不出来自己还想要什麽。
「你不要管我,想你的愿望就好了。」用力的揉过樱江的头发,樱江的表情突然变的很沮丧。
烟火随著白鹭被带入山中的时间开始放起,非常漂亮的小型烟火;佐江一开始就是想带樱江来看这个。在佐江小时候,家里每年都会来看烟火,顺便到祭典的夜市里面玩。这是比起新年的零用钱,让小时候的佐山第二期待的事情。
烟火的火花划过黑暗的夜空,夏夜如水似的冰凉的空气,间断的传来了淡淡的硝烟味道。在人群的喧嚷声与烟火的爆炸声中,樱江浅浅的呢喃,彷佛隔著很遥远的空间传来。
那是樱江许的愿望,他说。
我想和你在一起。

只是愿望没有实现,不管是佐山的愿望,或是樱江的愿望。樱江的母亲在不久之後过世了,在过世的当日,银行与黑道都分别派人来查扣了他家所有的东西。似乎是为了躲债,樱江没有留下支字片语就离开了,从此失去了连络。
而佐山没有考上第一志愿的大学,也没有找到当年梦想中的工作。买脚踏车的计划因为想买摩托车而作罢,又因为换不起电脑的关系,最後也没有买到摩托车。
世事无法尽如人愿。

『那你的愿望是什麽?』
樱江离开後那几年,佐山常常这麽思考著。把所有想要过的东西成排列出,再一样一样的划掉;最後不是全部都留下,不然就是什麽都不剩。
故事里的神灯精灵会给旅行者三个愿望,但每一个愿望都会被挑语病,而带来更大的不幸。
樱江的名字,他不知道能摆在「可能实现」,或是「不可能实现」的项目之下。
写上了又涂掉、涂掉後又写上,在樱江刚刚失踪的几个月,有几个黑道似的男人跑来找佐山,想要问有关樱江的下落。那时佐山才知道樱江究竟欠了多少的医药费;虽然佐山不可能会说,但也真的不知道樱江的下落。
这麽多年来,佐山也死心了,闹脾气似的从那年起,他没有再去过白鹭祭,也没有再看过一次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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