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樱江略变的风霜的声音,从电话中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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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变了很多,但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来的年轻,过去的气质依旧。他拎著少少的行李出现在车站,很高兴的和壮一郎玩了起来。
「他几岁了?」
「快三岁了──来,给樱江哥哥抱一个,乖。」
看著久违的樱江,佐山说不出话来。因为太太快要临盆的关系,恐怕不能让樱江住在自己家中;佐山只好订了民宿,让樱江暂时住在民宿里。
後座绑在安全座椅上的壮一郎,乖乖的吃著巧克力棒。樱江坐在平日妻子坐著的副驾驶座上,佐山突然有种百感杂成的窒息感。
带著樱江进民宿的房间,许久没有这麽激动的想要吻过一个人;但看到还在床缘边玩闹的壮一郎,佐山发现自己什麽都不能做。妻子就要生了,自己却看著旧日的情人而激动了起来──还是一个男人,佐山不禁自嘲。
而樱江还是像以前一样,微微忧伤的笑著。
「......阿成,」像以前一样,喊著佐山的名字「我也想抽签,你可以帮我投报名表吗?」
「当然可以呀,可是你怎麽突然回来了──,」
「因为......。」
望著轻轻挽起袖子、手臂上满是针孔的樱江,佐山这才警觉到樱江脸上的憔悴。
已经是末期了,和他母亲当年得的是一样的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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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著神社的签牌,佐山想不起来自己是怎麽开口的了。只记得自己在夜里跑去神主的家里敲门,他跪下来求神主,拜托神主将今年的签让给自己。佐山这辈子没有哭的这麽惨过,一个大男人倒在神主的身上,哭到站都站不稳。
神主考虑了一下,最後答应替佐山抽假签。但神主说签牌只能给镇上的居民,可以给佐山,但不能给樱江。
穿起为了白鹭祭所准备的和服,周围的人纷纷祝贺起佐山,说佐山今年真是好福气,简直是双喜临门,妻子一定会顺产,事业也一定会顺利。
樱江则是不可思议的望著佐山,他开心的捧著中选的签牌。佐山没有告诉他签牌的事情,他希望樱江永远不会知道。
十多年没有来参加白鹭祭了,一参加,居然就是主祭的身份。如同十多年前的夜晚,镇民们携家带眷的来夜市里逛,而主祭则在烟火的祝福下,踏入山中许愿。完全一模一样的场景,人事却已非。
当年喜滋滋的带著白鹭、走入山中的佐藤大叔,听说已经搬离了镇上。他去那里了?佐山这些年来,完全没有注意过。
也无法预料十多年後的自己,过著如此的人生。
故事里,没有愿望的人,是最幸福的人。
身为一个无法以不幸自居的人,却有著太多愿望。这是不是太过贪心,所以会没有好报。尽管这麽想著,看著樱江的笑容,想起自己的妻儿,佐山发现自己无法不去奢求。
愿望如果只能有一个,什麽才是最重要的?如果可以知道自己最想要的东西是什麽,任何人都会不顾一切的去追求吧。
樱江当年问他的问题,如果是今天的自己,一定会回答「最重要的是你」。
也许会有些迟疑,但绝不会错。
「樱江......。」w
提起白鹭的笼子,负责点烟火的人前来通报,要上路了。樱江伸手替佐山整理领子;母亲说烟火的声音对快临盆的孕妇来说太吵,所以要妻子别来白鹭祭。还吩咐说,一定要替妻子许下顺产的愿望。
而父亲也偷偷的将佐山拉到一边,要他许下事业高升的愿望。只是佐山两边都答应了,什麽都没多讲。
今天晚上,是樱江陪著前来。他很清楚自己要许什麽样的愿望,但在临行前,樱江拉住了佐山的手。
「阿成,我和你说,」他小声的说道,声音几乎要埋没在人群之中。
「当年我什麽都没有说就走掉,因为我很後悔。你还记得我当时说的话吧,我没有许愿,我没有许希望我妈好起来的愿望,结果我说我想和你在一起。」
樱江搂上佐山的肩膀,给了他一个沉重的拥抱。
「可是这是真的,我爱你;很久以後我想通了,那不是我该许的愿望,可是那是我最重要的愿望。尽管如此我还是很痛苦,所以......,」
「樱江,别说了。」
「我不是来许什麽希望康复之类的愿望的!」
虽然明明知道他不会好起来,就算是一点点的希望也没有......。为什麽只有这麽残忍的事情,是这麽的明确。
「你一定要忘了我,一定要过的幸福。」
激动的吼叫之後,樱江柔声的靠上佐山的背。
好恨好恨自己,为什麽看不清楚。佐山的双眼再度晕满泪水,只能靠手臂感觉怀中的樱江;他的身材还是和以前一样,消瘦又骨感,弱不禁风。
笼子里的白鹭,在身旁啼了起来。凄厉的鸣叫。
而催促上路的烟火,则在空中发出震响的声音。
灯骨
那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纸灯笼。
很久很久以前,皆藤见过自己的爷爷使用它;爷爷提著灯笼牵著自己的手走上山,和奶奶谈笑了一整晚。
仅仅只有那一次,印象模模糊糊记不清楚。在稍微长大之後的某天,皆藤才知道,奶奶早在他出生前就去世了。
不晓得当晚的那个女人究竟是谁,但在那之後不久也过世了的爷爷,无法给皆藤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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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灯笼放在老家仓库里的一角,直到老家要整修的那年才被重新翻出。原本皆藤的母亲想将这个破灯笼给扔掉,皆藤却因此想起了许多年的这件事情,悄悄的将灯笼留下。
灯笼是用不错的木骨架撑成的,但是很轻;上头纸糊的部份都已经受潮烂掉了。
「这上面的画很漂亮呢。」
透过学长的介绍,皆藤将灯笼送去某个工匠的手上维修。原本以为是什麽专门的灯笼店,没想到是间美术社。
开在车站附近的一角,招牌上挂的是画廊,里面却只有几幅便宜的作品。打著画廊的名号,做的却是美术用品批发的生意,周围的一些学校的美术科,都会到这间店来进货。
学长说,他母亲之前珍藏的一卷画轴不小心被猫给咬坏,别家画廊都说没有办法修复;後来辗转被介绍到这间美术社里,老板的一双巧手居然将画轴给修好了,简直和咬坏前一模一样。
这位老板原本也是专攻日本画的画家,但日本画成本高又赚不了两个钱,只好身兼副业开起画廊;之後画廊变成了美术用品批发店,老板忙於生意,也鲜少作画了。
将灯笼小心翼翼的带到美术社中,皆藤远远就望见了正在搬货的老板。蓄著些小胡子的老板,拿过了皆藤的介绍信,很好脾气的带皆藤回店里谈。
老板叫做鹿岛,其实年纪还相当的轻,估计是不会超过三十;只是那个胡子让他看起来人比较老。他把灯笼拿在手中仔细端详,先是夸奖这灯笼上画的图很不错,又喃喃的抱怨这灯笼的手工实在不怎麽样。
他还是接下了这个修补灯笼的工作,但他推说工作很忙,和皆藤约定半年内交货。
但还没有满三个月,皆藤便在电视新闻上,看到那间美术社失火的消息。老板鹿岛与一名助手的尸体在店里被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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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是我哥哥生前的客户。你要把东西拿回去是吗?」
「如果那灯笼还在的话,我希望可以拿回去。」
「当然可以,等我忙完。」
翻起了屋子内杂乱的物品,同样也叫做鹿岛的年轻男人,手边夹著电话、一边很不耐烦的打发著皆藤。在事发後不久,皆藤打电话去给当地的警方询问,在说清楚来意之後,警察将老板弟弟的电话地址给了他。
很令皆藤惊讶的,是老板和弟弟原来是双胞胎,於是长的完全一样的男人又出现在皆藤的眼前,只是弟弟少了胡子,而且脾气相当暴燥。还没讲完两句话,鹿岛就在那边又接电话、又搬东西,完全是懒得理你的模样。
皆藤能体会他现在的心情,而且哥哥留下的生意也需要处理。据说双胞胎之间的连结很紧密,看著另一个自己的遗体,恐怕是很怪异的感觉。
等了很久很久,虽然那灯笼真的不是什麽名贵的东西,卖路边摊搞不好有个一百元就不错了......但那好歹也是爷爷的遗物,遇上了火灾是不幸,不过只要有一丝丝的可能,皆藤还是想将它拿回来。
在门口等到都要睡著,索性动手帮起鹿岛的忙,整理起满室的杂物。鹿岛这家伙居然也正大光明的使唤起皆藤。直到晚餐时间都过了,鹿岛才宣告收工;去隔壁的便利超商买了两罐啤酒和便当,就充当是皆藤的工资。
「其实,我知道你的事。我哥有和我说过那个灯笼的事情。」
「啊?」
吃著便当,鹿岛才缓缓的开了口,却让皆藤吓了一跳。既然知道自己的事情,那干麻要爱理不理的......。
「我本来打算,如果你是个难搞的老头子或是谁派来的跑腿,就和你说灯笼已经没了。」
鹿岛这麽回答著。
「我哥才刚走,我不想听你多说什麽废话。你的灯笼还在,在我老家;但是上面的画,我想已经烧掉了。」
之後,鹿岛的弟弟缓缓说起三个月前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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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岛的兄长是个很执著於艺术上的人,如果不是碍於生计,他恐怕不会去做画廊的生意。但讲难听一点,也是因为他在艺术界熬不出头,才迫使他必须去做别的工作。
把艺廊转变为美术社时,鹿岛的兄长已经对自己的发展很心冷了;即使如此,偶尔遇到某些杰作的时候,他还是会很高兴的找自己唯一的弟弟分享。拿到那个灯笼的那日,鹿岛很高兴的打电话给弟弟,并把灯笼的照片寄去给他。
灯笼已经损毁的很严重,但鹿岛的兄长坚持这上头的图画必定是出於大师的手笔;他很想得到这张画,於是他和弟弟谈了这个计划。
他想做一个一模一样的仿货,画图是没问题,但灯笼的本体部份,他就没有自己的弟弟那麽会做。於是鹿岛的兄长把灯笼上的图拆下、自己留著仿造,而把灯笼的骨架交给弟弟,让弟弟带回老家去做一个一样的。
鹿岛的弟弟当然不同意这样的事情,他这辈子没有做过这样的事。但兄长很坚持,他也只好接下这个难为的工作,回家做起仿照骨架的工作。仔细端详之後发现,骨架的木头其实并不粗糙,而是因为年代太过古老,上头的漆已经完全磨光了,再加上保养不周的关系,才让表面看起来很糟糕。
如果推说是因为保养过了,所以骨架的表面变的很光滑,应该是说的过去的范围。於是鹿岛的弟弟开始寻找年代相近的古董,要从上面刨下可用的木头。
因为白天还有别的工作的关系,制作仿品的事情总是在夜晚进行;鹿岛的老家在很乡下的地方,打开拉门不时会有些小虫飞入;鹿岛一向不怎麽在意,也习惯了,只是母亲吩咐过,如果要点煤油灯之类的火烛,千万要体恤那些会扑火光自焚的小虫;要把灯包好,别让它们活活烧死在眼前。
有时夜深了,就点个煤油灯继续作业;那晚鹿岛累的晕晕的趴在桌上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朦胧的望见墙上有奇怪的黑影。
透过火光照著,一闪而过的细细身影,像拉长的女人影子。
觉得是蛾的翅膀在作祟,乡下长大的孩子完全不放在心底。只是把工具一扔,躺回床上睡觉。
奇怪的是,他发现身边的影子似乎变多了,那些昆虫也变的多了。夏夜的工作小屋里没有冷气,非得开窗调节空气不可,也只好硬著头皮忍受那些飞蛾蝴蝶的东西。到了七月末时,飞蛾和虫子减少了许多,倒是萤火虫很奇妙的飞了进来。
这一带有蛮乾净的溪流,萤火虫挺多;但萤火虫这种东西不喜欢灯光,只要有点灯就会躲起来。会三三两两的主动飞进有灯的人家里,就算是长住在乡下的鹿岛弟弟也没看过。
很稀奇的不想赶走那些萤火虫,任它们在工作台上爬来爬去;还特意的暂时将灯火熄灭。但在萤火虫爬过那灯笼骨架的瞬间,绿色的萤光突然消失了。
立即又点起灯,桌上的萤火虫四处飞散走掉,掉进灯架里的萤火虫消失了。
「真是怪了......,」
从那天注意到事情有异开始,鹿岛就常常盯著那灯笼的骨架猛看,却看不出什麽所以然来。倒是打电话给哥哥询问这灯笼的事情时,哥哥每次都推说忙碌,只是不断的问著仿品的事情。
语气很怪,还提到了些什麽家里好像遭小偷的事情。总之是语无伦次,又不要弟弟过来看他。
有些生气,却又不得不继续做。终於到了可以将零件拼组起来的时候,鹿岛准备了相机,要在真正的灯笼骨架里头点火,将点火的样子拍摄下来做参考。当然不是就这麽空著骨架点火,他拿了一张简单的棉纸罩在外头,要先拍下有灯罩时的模样。
截一段短蜡烛,轻轻的放入灯笼的骨架里,再用特殊胶黏上绵纸;为了防止小虫跑来乱场,鹿岛清过房间後才关上窗户、点上烛火。
划上火柴,火光引燃的那瞬间,白色的绵纸映著火光,突然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光景。
那是只很小的手影子,手心从灯里头往外按,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手影子已经缩回灯火里去了。
鹿岛是呆立在地,冷汗在炎夏的气温中不断冒出。
任凭鹿岛的胆子再大,此刻他是吓的一阵冷颤;想起了那只消失在灯架里的萤火虫,鹿岛乾脆提起水桶往灯上浇去。火灭掉的那刻,沾湿的绵纸也软趴趴的从灯架上摔落。
有什麽东西,不断不断的从没有遮罩的灯架之中爬了出来;而且已经爬出来了。就在点上火光的那一刻。
火一熄灭,这恐怖的感觉又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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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岛拨下电话,但无论怎麽打去,哥哥那边都没有回应。这灯笼邪门的很,鹿岛听闻过许多关於古董的怪异故事,怎料到今日自己的手上竟拿到一个如此令人发毛的东西。但想到哥哥对於这个灯笼的执念,鹿岛心思一转,捡起已经做好的灯笼仿品零件拼凑起来,他认为最好的方法,就是先拿仿品缓一缓事;天一亮,就立刻将仿品带去给哥哥。
至於真品,他藏在自己家里。
找到鹿岛的兄长之时,他已经将仿制的图画做好了,完全一模一样的成品,就等著那灯笼的骨架前来。但那完成的图稿再度另他震惊。
在图样原本腐烂掉的那块空白,鹿岛的兄长填上了一个穿著和服的貌美女子。纤瘦的体态细细长长的几笔,勾落在黄色油纸之上。
像透了那晚在墙上看见的影子。
「你怎麽会画这样的东西?」
「她......她、我......,」鹿岛抓著兄长的领口,他久久讲不出一句话来。
「她在这里走来走去呀、我说了,要你快把架子做好,」
「还给你!我不做了!」
将仿品的灯架一摔,弟弟抢过那两张图,拔腿便走。以为摔著了真品的哥哥,愤怒的捡起地上的灯架,在後头发出大吼。
搭车冲回老家後,弟弟立即著手将真品的灯纸糊上灯架。昨晚那种有些什麽东西要随著灯火而烧出灯外的恐惧感觉,迫使他不得不这麽做。馀下的那张图,弟弟撕碎了它。
然後,冷静下来的鹿岛,决定将真品的灯笼也给烧了。
但最令他觉得不可理喻的事情发生了。
那些窗外的蛾、小虫,在他点上火的那一刻,发疯似的撞过玻璃,从隙缝中躜了进来,飞身扑过他手中的火柴。
连点了三次,都无法将点燃的火柴掷进灯笼之中;桌上扭满了烧掉翅膀的昆虫,状况非常的呕心。
他放弃了,乾脆提起这诡异的灯笼丢出窗外。那晚几乎是哭著、担心著哥哥而昏睡过去的鹿岛,梦见了有人在对他说话。
梦里的人叫的是他哥哥的名字。她一直问,要回去那?
鹿岛不懂她的意思。k
隔日,在见到弟弟发怒的兄长,也才後悔的同意,愿意将那个灯笼交还原主,不再干涉这件事。
※※※※※※※※※※
「之後的事你也知道了。」
皆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甚至以为眼前的这男人是疯了,才会说出如此的故事。
但他咬了咬唇,想起爷爷当年带自己去看的女人......,他不知道要反驳什麽。他突然发现,自己似乎是做错了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