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烦地用心拍摄塑造她们,他以为这样他就能让自己的母亲永远不离开他。
当年的他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秘密,还曾经肆无忌惮地嘲笑过,喝醉之后指着照片问陆维止,他对萧拂云的迷恋和宽容是不是因为她最像
照片里的女人。
穆回锦有点想抽烟,又想起是在室内,忍住了,敲了敲桌面,冷笑着想,说不定他躺进棺材之后,胸口放着的,还是一直搁在卧室床头
那张照片:那美丽冷淡的青年妇人穿着丧服一样的白裙,黑色的面纱一直垂到腰下,矜持地微微扬起下巴,就是一座完美无瑕的冰雕。
他和她从来不能分开,也一直没有。她是陆维止生命里无处不在、独一无二的巨大幽灵。也是因为她,他们,包括穆回锦自己,才有见
到这样的一个陆维止。
可惜等明白这个道理的时候,太多事情已经过去了。
“……老实说,你肯再出来演戏,我很为你高兴。”略显得迟疑的声音再度响起,“都这么多年了,再怎么做梦,也该醒了。你本来就
是演舞台剧出身的,就当作再回到起点吧。”
聂希羽的目光里竟然浮现起怜悯和理解来。这让穆回锦觉得比吃进一只苍蝇还恶心不已:“你行行好吧,别说这些狗屁话了,你没把柄
在我手里,我也不会拿你怎么样。别说的好像真有什么交情一样。”
聂希羽还是不为所动:“总比做狗屁事好。像吃奶孩子一样胡闹,闹了差不多二十年了,你明知道他是一直希望你来继承他的,看在死
人的份上……”
“你不是认识他三十多年吗,还不是蜷在他脚底下大气不敢出,只要勾勾手指就摇着尾巴回来?你们要给他塑金身只管塑,关我屁事。
就是有你们这一群以为他没死的疯子死命地折腾,事情才没完没了没完没了……”
他渐渐说得失控,又在意识到这一点后蓦地住口,冷冷一笑说:“你怎么了?纡尊降贵和我这个王八蛋说什么道理?还指望着我幡然醒
悟然后去舔你的鞋不成?”
他之前说得聂希羽也动火,只是多年的教养在那里,又克制住了:“他死没死,你不是最清楚吗。”
穆回锦一甩餐巾站起来:“过了这么久,和你们同桌还是一如既往地倒胃口,这也难得。”
这顿饭又一次不欢而散。下午场的排练聂希羽没去剧院,穆回锦也因为没他的场次请了半天假,根本不理会齐攸频频拿目光示意他。
他回了家,倒头就开始睡。这段时间他又开始缺觉,一口气从下午两点睡到晚上七点,才被饿醒。但醒了之后还是懒得爬起来,躺在床
上,看着天花板走神。
午饭时候聂希羽的那些话反复在耳边回荡,然后那些话奇异地模糊开,幻化成图像,引诱着他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他刚刚开始上舞台的
时候,有一天吃过午饭回来,忽然被气得脸色发紫的剧团经理叫住,要他在下两周就要正式公演的《局外人》里演主角。
在那之前他只是一个很小、无足轻重的角色,而原定的主角是当时风头无人能及的傅允,所以当时他整个人都呆住了,在巨大的怀疑面
前,那些狂喜几乎微不足道。
他记得自己问,这是谁决定的?导演吗?
经理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简直都要扭曲了,蔻丹十指掐进手心,气得嘴唇都在哆嗦:陆维止那个神经病偏执狂没药救的疯子,非要按他的
来,还威胁我不然就带着他的人马走。让他走好了,没有他难道天还要塌了?
剧团经理和陆维止的分道扬镳给了他第一个,也是接下来的很长年月里,唯一一个舞台上的主角的机会。但是他演得太糟糕了,开演之
后的第一周,上座率就不到一半,最后这出戏没有撑到一个月,就因为亏损过大而不得不草草落幕。
这是穆回锦生命里第一个重大的失败和屈辱,虽然这对外人来说全然是不值一提、转眼即忘的,但他一直牢牢记着,尤其是当他有一天
因为《琼楼风雨》的主角甄选又一次站在陆维止面前,和桌子后面的陆维止目光相触的那一瞬间,那种巨大的海浪灭顶一样的挫折感,
又一次汹涌而上。
他根本无法开口,手足无措,像个从来不曾面对过镜头的白痴。
然后那是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我去看过你的《局外人》。
我演得很糟糕。
这不全是你的问题。那场剧的失败,你要负的责任实在小得可怜。演点什么吧。
……您想看什么?
把《局外人》里你的第一句台词再说一次给我听。
他的每个内脏都在颤抖,牙齿和舌头更不必说了。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在陆维止面前演出当初他毫不留恋抛弃的剧目,以他所鄙夷的表演
风格。
但是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在陆维止的注视之下,放清楚口齿,开始说,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他清楚地记得他听完之后笑了,放下手里的烟,说,我记得当时我们去看的时候,你没有这种外行人的口水声。
自己当时回答了什么呢。穆回锦不由得比起眼睛努力回想,但就在答案从尘封的冻土里呼之欲出的瞬间,就被重重的锤门声无情地吓回
去了。
第廿五章:茧
这个时候敢这样砸门的绝不做第二人想。穆回锦根本就没爬起来,按开电视,顺手又把声音调到最大,想把这声音盖过去。而综艺节目
又向来是欢天喜地地喧闹着,很快音乐声笑声就彻底地把一楼传来的模糊沉重的闷响给彻底地压制住了。
穆回锦几乎可以在任何情况下睡着,所以哪怕是电视闹得要掀开屋顶了,他也还是安稳地闭着眼睛养神。所以当卧房的门被猛地推开,
穆回锦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不是电视里的声效,而是真的有人在没有钥匙的情况下跑到自己家里的来了。
这也还是不会有别人。穆回锦怫然不悦地睁开眼,坐了起来,开口问杵在门边的齐攸,态度倒是相当好:“哪扇窗玻璃碎了?告诉我,
明天好报修。”
齐攸的胸口起伏不定,手定在门把上,接口:“你有窗子忘记关了。”
“围墙好爬吗?你喘得太厉害了。”
闻言齐攸咧开嘴角:“没办法,毕业之后我就没做过这种事情了。”
眼睛开始逐步适应光线,穆回锦才发现齐攸脸上晕开大片大片的绯红,看来是喝了不少酒。爬墙的醉鬼有多危险,他心里是很有数的,
朝齐攸点了点头又说:“喝成这样还敢爬围墙,勇气可嘉。我希望下次如果你心血来潮还要这么做,请一定从没有铁栏杆的那一头翻过
来,我不想一早起来开个窗,发现自家墙上挂了一串烤肉。”
他有意引诱齐攸说话,想看看后者醉到什么程度。但是齐攸听完只是一阵无声的傻笑,然后就像被野兽追着的兔子——又或许是追猎物
的野兽——那样敏捷地扑了过来。
只有双方都是醉鬼,抱在一起才不难过别扭。穆回锦看着缠在腰上的一双胳膊,不悦地挣扎了一下,很快发现对方尽管醉了,力气却一
点也没有被酒精给吸走。他皱起眉头,但这次是齐攸抢先开了口:“……我刚刚和陆家人吃完饭。”
穆回锦一时放慢了动作,低下头去看满面酣然醉态的齐攸,听他口齿含糊地问:“……为什么不参加葬礼?”
穆回锦不做声。
但是他的问题看来无穷无尽:“为什么他生病的时候你从来不去探望他?”
“……”
“为什么把信给卖了?”
穆回锦想要推开他,可是齐攸的手强硬得如同铁钳,拥抱的力度也不见任何的怜惜。反抗无果,他就静了一静,慢慢说:“你先把手放
开,我告诉你。”
齐攸却不听,抱着穆回锦撑起上半身来,目光迷离地笑:“不不,你别告诉我,我已经知道了,我都知道的……回锦,都过去了,现在
我在这……”
说着说着他手臂间的力量还是松懈了下来,一旦看准这个时机,穆回锦立刻抬起脚,毫不留情地往齐攸胸口重重一踢,就把话没说完连
脸上的笑容都来不及的收起的男人踢下了床,又趁他还没从这突发的变故里反应过来,拎着衣服的后领直接拖出了门。丢到门口的时候
齐攸犹在迷迷糊糊地搂住穆回锦的腿,嘴里不知道在嘀咕些什么,穆回锦懒得多听,冷笑一下抽回脚,眼看着人都要回房间了,脚步又
收住,低头看了一眼靠在墙边的齐攸,提脚又是一踹,看着他滚下楼梯,在一楼的地板上发出一阵巨大的轰响。
伸出头瞄了一眼,确定他没咽气,只是抱着膝盖疼得在地板上嘶声打滚,穆回锦满意地微微眯起眼睛,回卧室关掉电视,继续睡。
再醒来是因为清晨的闹钟。穆回锦这一晚睡得不错,洗澡的时候回想起昨天晚上那一场闹,心情愉快地吹了个口哨。他换好衣服下了楼
,发现齐攸居然就这么躺在地板上一身酒气地睡熟了,心里想家里的暖气看来还是太足了一点。
穆回锦倒是不介意有人大字朝天在自家的地板上睡得像只死狗,但如果就这么让他睡下去,今天的彩排进度怕是要耽搁了。于是穆回锦
这才蹲下身子,伸出手来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抽着齐攸的脸,语气柔和地开口:“齐攸……”
他叫了好几声,打了若干下,齐攸紧锁的眉头才缓缓地动了动,面部痛苦地扭曲了半天,终于不情不愿地睁开了双眼。
他眼中满布血丝,在看见眼前的人后瞳孔立刻收紧了,一只手紧紧压住额头,重重地呻吟了一声:“回锦……”
穆回锦收手:“醒了?”
他一点头,就觉得脑子里在这一夜里被开了一个洞,脑浆倒出来一半,剩下一半才在脑袋里咣当咣当地摇来晃去。齐攸皱着眉头死死按
住太阳穴:“我……”
说到这里立刻卡住了,脸色也阴晴变幻起来。穆回锦还是耐心地等他走完一遍心理流程,兼之顺便欣赏了他面部肌肉种种微妙而有趣的
变化,才又说:“还有半个小时,再晚出门就会迟到。你可以用一楼的浴室冲个澡,有什么话再说。”
齐攸抬起眼飞快地瞄了下穆回锦,才又小心翼翼又惭愧地说:“我是不是爬门进来的?”
穆回锦点了点头。
他倒抽了一口凉气,眉心还是扭着:“……我就记得爬门的事情了。回锦,我还有没有做什么蠢事说蠢话?我统统记不起来了,我连爬
进来之后怎么睡到地板上都不记得了。”
姑且不论这话是真是假,又是否有给彼此找台阶的意思,穆回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摇头说:“我不知道,我昨天很早就睡了,起
来看见你睡在地板上,所以要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
齐攸神色复杂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似乎在紧张地回忆着什么。穆回锦很快打断他:“不过这都不着急,先去浴室吧。”
等齐攸再从浴室出来,穆回锦已经做好了早饭坐在餐桌边上,对犹豫着是不是要靠近的齐攸点头:“蜂蜜西多士,你应该多吃点糖。咖
啡也煮好了,去宿醉。”
齐攸眼底腾起难以置信的惊喜,赶过来的脚步因为匆忙而显得有点一瘸一拐。见状穆回锦一挑眉:“脚怎么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扭到了。不要紧。”他端起咖啡杯,盯着穆回锦,又说,“谢谢你没有报警。关于不请自入这件事,我很抱歉,以后
不会了。”
穆回锦就笑:“我睡着了,什么都不知道,所以应该谢谢我的邻居。下次别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齐攸本来已经低下头吃东西,听到这里又猛地抬起来,神情间竟是隐隐有些期冀;可是穆回锦接收到这个目光后没有再接话茬,垂下眼
,拣起西多士的一角,重重地咬了下去。
尽管这顿早饭的气氛安然美好得近乎失真,齐攸还是无法在爬门的第二天一早就厚着脸皮提出要一把钥匙之类的话。在一顿饭的时间里
他心里已经计划过若干次怎么样在下一次递给穆回锦自己公寓钥匙的时候开口向他也要上一把,然后这种粉红色的泡沫憧憬就在瞬间成
为了治疗宿醉最好的良药。
上午的排练穆回锦的场次并不多,当林可悦的场次也暂时告一段落之后,她叫住了他,引着他一起走到排练场最偏远的一个角落后,问
他:“谢禹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头?”
穆回锦看了看林可悦:“他也找到你了?”
“嗯,昨晚见了个面。下周可能还要再见一次。”
“是个作家。如果非要说什么来头的话,是谢辰的弟弟。”
林可悦立刻说:“我就说嘛,原来是谢天宇的小儿子,我记得他因为残疾出国去了,原来已经回来了。”
“应该是有一阵了。”
“他怎么会想到写陆维止的传记?”
穆回锦微笑:“你怎么问起我来了?我记得你和他老子交情匪浅,应该直接去问他来得快些。”
林可悦目光含嗔地瞥了他一眼:“就你这张烂嘴。我听他话里的意思,傅允不肯出来,萧拂云新近死了,喏,连他,”说到这里她遮掩
着一指聂希羽,“也给他吃了点排头。这都是怎么了。不能说的就不说,挑能说的说一点,这不是皆大欢喜两全其美的好事吗。”
“天底下少的就是你这样的女菩萨。”
眼看着穆回锦伸出手来拍自己的脸,林可悦一闪让开了:“不要贫嘴。你呢,我没有听见他提起你,但是总之找到你了?”
“稍微打了几次交道。你也知道,我是见利忘义心黑手长最不要脸的,没什么不敢说。”
林可悦微微蹙眉:“这话我不喜欢听。我反正是知无不言,算是对他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回报。回锦,说起来我四五岁开始做童星,到现
在几十年了,只有在他的戏里,我才喜欢当女演员的自己,那不是仅仅在演戏,而是另一种活着的方式。我活在那些场景里,我一次次
地回去……能被他挑上是一件多么荣幸的事情,我只遗憾没有在最年轻最漂亮的时候演过他的片子,哪怕一部,我真不知道那些不开口
的人是怎么想的。”
“对他们那一群人来说,觉得什么也不说,才是对他最大的保护和敬意也说不定。”穆回锦冷笑。
“所以你和聂希羽从来就不对盘。”说到这里林可悦笑着转过脸来,“说起来昨天你们在面纱这件事情上居然这么有默契,真是大出我
的意料。不过你看这样多好,有你们我才觉得这一趟值得……我是看在陆维止的剧本的份上才接的,老罗这个小儿子风格太强烈,太雄
心壮志,这对年轻人来说当然是好事,但是对这出戏就不知道是不是也是好事了,幸好聂希羽在,你也在,又把整个感觉拉回来一点,
不然只有我一个人,我怕是坚持不下去的。”
穆回锦盯着另一头忙着给戏中戏的演员们做示范的齐攸说:“这些话你该和谢禹说说,他肯定高兴得不知所以。你看你多么爱他。”
林可悦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含笑平静地接话:“你难道不是。还有,老罗就这一个儿子吧,回锦,你就有点慈悲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