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受菊 下——盛事太平

作者:盛事太平  录入:02-23

柳大爷沉默良久,方道:“我不知道。”
沈博竞苦笑,把柳大爷揽入怀中,一丝丝淡雅的香气入鼻,沈博竞又深吸一口气,“再说吧。等明日,你再决定。”
长长的白布还没有包扎完,末端落在地上,缠绕盘旋,竟让人觉得几分凄凉。
*
四月十四日下午。
柳大爷还是抽空回来趟万菊园。
一进门,却见一个人坐在自己的屋内,手里拿着一包东西。
“哥哥?”柳大爷迅速关上门,门合上的瞬间,却忍不住摇头轻笑,现下,已经不需要这么躲躲藏藏了。
“逸朗。”崇善马上站起身来,快步过去,牵起柳大爷的手,上下打量着他,半晌才叹了口气,“你又瘦了。”
柳大爷粲然一笑,把崇善拉到桌前,倒了杯茶,放到他手里,“西域恶寒,能完完整整地回来就算不错啦,瘦一点是自然的。”
崇善把茶杯端起,放到唇边却又放下,轻轻拧着柳大爷的耳朵,“你啊,长那么大还是不不让人放心的孩子。”
恍惚间,柳大爷仿若回到了很久之前。那时候自己还是那个顽劣的封二公子,每天到处闯祸,今天把吏部尚书的儿子画成了大花脸,明天把染料倒到先生的椅子上,气得先生掀桌子。而每次犯错,崇善总是拧着自己的耳朵,装作严肃地道:“你这个死孩子,什么时候才长得大?”说罢,又瞒着爹娘去帮他收拾善后。
而此刻,自己却早已经长大。应该说,那个封二公子早就死了,只剩下这个风情万种的万受菊柳大爷。想起都觉得苍凉。
柳大爷强迫自己回过神来,艰难地挤出个笑容,“哥哥今天来是做什么?”
崇善眼角微红,慌乱地拿出方才的那包东西,打开,里面是一件衣衫,黑色和金色相间,乍一看有些刺眼,“这件衣衫是我从陈国买来的,它是有金丝织成,陈国的大将出征总要带着它,可挡刀剑。”
说罢,崇善把衣衫放到柳大爷手中,“我知道沈博竞今晚就要行动,此行必是凶险,我也知道无论如何劝你,你也会跟着去。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好好护着你,便给你买了这衣衫,有什么事也能保你一命。记得,一定要穿上。”
“谢谢哥哥。”柳大爷接过衣衫,连说话,也带着几分哽咽,“哥哥,若我今晚出不来了,你定要替我好好照顾爹娘,你也别怪爹了,当年他也是迫不得已……”
还没有说完,便被崇善大力捂住了嘴巴,“我不许你乱说!你一定能够安全出来,哥哥就是拼了命,也会保你安全!”
“哥哥……”
“相信哥哥,过了今晚,我们就能够拿到解药,然后我们一起回江南,一起回去照顾爹娘。”激动间,崇善说话也带着颤抖。
“哥哥……”
柳大爷尚未开口,便被崇善死死地抱着,“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那个烟雨迷蒙的杭州,还有爹娘住的西湖边,到时候我们一起去看看好不好?”
“哥哥,我不知道。”柳大爷闭着眼,任由崇善抱着,手却没有办法抬起来。
“不知道?
“哥哥,我不知道我们会怎么样,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跟你回去。我……我不知道我离不离得开他。”
其实,是不是与那个人一起葬身皇宫内,是最好的选择?那样的话,就不用逼着自己做抉择,而弘湛也不用死。
崇善长长叹了一口气,“过了今晚再说吧。”
柳大爷想起尔安的话,过了今晚,也不知谁会与谁天人永隔。
四月十四日晚。
准备了那么久,所走的每一步都记得清清楚楚。柳大爷关于那一夜的记忆,却是很模糊。
只记得那一夜的京城火光冲天,和十年前是那么的相像。
只记得沈博竞拥着自己策马狂奔,一直杀入皇宫,血溅湿了二人的脸。
只记得进入御书房后只剩弘湛一人独坐,他说,他注定是个会治国不会争斗的帝王,他说,他愿意退位,只求不要伤害李氏。
而记得最清楚的,是突然间无数乱箭从窗外射入,如暴雨一般。
三人都是怔住,没有人知道那乱箭到底是谁发的。
而恰巧那时候沈博竞站在离自己较远的地方,是弘湛翻了身,死死地护着自己。
无数箭在柳大爷耳边呼啸而过,听得最清楚的,却只有弘湛的那句话:这辈子,你先欠我凤临一命,现在又欠我一命,来世定要好好偿还。
等箭停下,弘湛已倒在自己身上,五六根箭插在他的背上,早已没了气息。
之后,柳大爷便昏了过去。
是谁的血染红了宫墙。
陆国封嬴二年,这一年,柳大爷十二岁。
京城的人都道太子弘湛与封丞相之子崇善情同手足,却很少人知道,二人如此投契,除了因为一起长大一起读书之外,还因为二人都是极宠弟弟之人。唯一不同的,是太子的弟弟凤临从小病弱,多愁善感;而崇善的弟弟逸朗,是京城出了名的调皮捣蛋。
闲暇时,二人聊得最多的,总是各自的弟弟。只是逸朗是庶出,是进不了大场面的,所以一直没有见过弘湛。
直到那火光冲天的一夜。
那一夜京城里到处是拿着火把全副武装的士兵,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种恐怖的气氛中。按说一般的人家在这样的夜晚是绝对不敢出门的,可是这封家的二公子早就被封夫人宠得天不怕地不怕,越是热闹越是危险的地方他偏要去看一看,所以很自然地,他不顾哥哥的交代,偷偷溜出了府中。
一路跟在士兵的身后,封二公子一直走到了皇宫外。这时已是子时,本应是一天中最是冷清静谧的时刻,可是这皇宫里里外外却是一片诡秘的喧嚣,而天上,亦是一片火红。
封二公子在宫墙外张望了一下,既看不出个所以然,也进不去,之后悻悻地转身准备离开。
沿着宫墙走了几步,却见一个孤单的身影蹲在墙边。
那人着一身红衣,在火光的映衬下显得特别地耀眼,可是脸色却是煞白,瘦弱的身躯还在不断地颤抖着,眼神呆滞地看着前方,连嘴唇也开始发抖。
“哥哥,你还好吗?”十二岁的孩童当然不懂得害怕,封二公子只觉眼前的人像仙子一般漂亮,便疑惑着走过去,轻轻拉了拉那人的衣袖,稚气却温柔地问着。
那人总算是缓过神来,慢慢地转头,吃力地挤了个笑容,却因脸色过于苍白,火光下,显得更加无力,“小弟弟,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
“没事?”封二公子看着这漂亮的神仙哥哥,也起了兴致,索性不走了,直接蹲到神仙哥哥旁边,“哥哥,你是神仙么?”
“啊?”神仙哥哥终于被他逗笑了,嘴边勾起漂亮的弧度,可看上去还是多少有些不真实,“你怎么会觉得我是神仙呢?”
“你这么漂亮而且你一出现,整个皇宫就亮起来了,你还不是神仙么?”
神仙哥哥再一次轻笑,伸手轻抚上封二公子的额,“孩子,我不是神仙,我是二皇子凤临,而里面那么亮,不是因为我的出现,而是……”说着说着,凤临的笑容一点一点地淡下去,声音中带了些哽咽,手也慢慢垂下来。
凤临冰凉的手指弄得封二公子的额头痒痒的,这下他放了手,封二公子倒是舒服多了,翘起下唇,吐气吹了吹自己额上的发,“而是为什么呢?”
“因为,”凤临转过头,视线再次转向眼前那片漆黑的树林,“因为我的哥哥在保护我,他在做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哥哥的哥哥?”封二公子灿烂地笑了起来,挪了挪身子坐到凤临的身旁,太过刺眼的笑容让凤临觉着一阵晕眩,“我也有哥哥啊,我每次和别人打架打输了他也会保护我啊!哥哥的哥哥也在替你打架吗?那不算很不好的事情啊!”
“他……他在赶走一个不喜欢我的人。”
“不喜欢?怎么可能?哥哥这么漂亮,谁会不喜欢你呢?”封二公子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他。
凤临也忍不住再次把手放到封二公子的头顶,揉了揉他的脑袋,“不喜欢我的人很多,我爹、我哥哥的娘、我哥哥的外公,他们都不喜欢我。”
“怎么会呢?哥哥又温柔又漂亮,他们怎么会不喜欢哥哥呢?我哥哥的娘也很喜欢我啊!”
“那是因为……”
“凤临!”
话说到一半,便听到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二人同时抬头,只见两个人各策一马,举着火把从宫门向他们疾驰而来。
“哥哥!”凤临马上跳了起来,像那二人跑去,不知是不是因为身子太柔弱,每一步都跌跌撞撞地,火红的外衫大半散落在地上,随着奔跑上下起伏。火光中,真的如凤凰涅槃一般。
策马的二人中,左边的那个几乎是跌落下马,一落地便死死地抱着凤临,喘着气,断断续续地吼道:“没事了,没事了,一切都好了”
凤临原本的哽咽变成了嚎啕大哭,他死死地拽着那人的衣领,艰难地呢喃:“父皇怎么了?父皇怎么了?”
可是拥着他的那人却没有答非所问,依旧一遍一遍地说,“没事了,没事了。”
封二公子都看呆了,比起刚刚的神仙哥哥,拥着他的人,就更是吸引封二公子的目光。虽然那人发丝凌乱地散落,身上也是粘了斑斑血迹,多少显得有些狼狈。可是和凤临有些相似的脸,虽然少了一份柔媚,却棱角分明,多了些男儿应有的俊朗。而最吸引封二公子的,是那双眼睛中透出的坚毅,那双眼死死地盯着前方,却不让人觉得恐怖,反倒觉得安心。仿佛他整个人就是一团火,是那么的耀眼,却又那么的温暖,让人移不开视线。
这个哥哥更像神仙。
“逸朗?”就在封二公子完全还沉迷在神仙哥哥的美貌中时的时候,另外一个仍旧骑在马上的人,却终于发现了他的存在。
封二公子抬头一看,那正是自己的哥哥崇善。
崇善马上跑下马,冲到他面前,端着封二公子的脑袋辨清了人,竟然不由分说,愤怒地扬起手朝封二公子的屁 股狠狠地拍了一掌,恶狠狠地道:“不是跟你说了今晚危险,要你千万别出来吗?你怎么又偷溜出来玩!”
封二公子瞬间从天堂堕入了地域,前一刻还在欣赏着两个神仙哥哥,下一刻便遭受了“红烧屁股”的虐待,呆了片刻,便“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见他这一哭,崇善却是慌了,本来的怒气也消散了大半,用手轻轻抚着他的背,语气放缓了不少,“好了,不打了,不痛不痛。你不是答应哥哥乖乖呆在家里的吗?怎么又跑了出来?”
“好痛好痛!”其实刚刚那下哪里会痛,崇善是生气,可狠狠地抬起手,碰到封二公子身上,却是霎时收了力气,打在身上也是不痛不痒。可封二公子最懂的就是见风使舵,看崇善放软了声音,他便也马上抱着崇善的脖子开始撒娇,依旧啜泣着糯声道:“我看见那么多拿着火把的人,我好奇……哥哥原谅我。”
崇善最受不了他这个样子,伸手替他擦擦眼泪,“好吧,这次就原谅你,下次不许了!”
“恩!”封二公子马上重重地点头,又问崇善,“哥哥,那你出来干什么呢?”
“哥哥……”崇善犹豫了片刻,方道:“哥哥出来帮朋友解决难题。”
“喔!”封二公子一向聪明伶俐,马上明白了,伸手指着前方的二人,“哥哥,他们就是你的朋友吗?”
此时,在不远处相拥的二人已经放开彼此,平复了心情,转头见了封二公子,都笑了笑。
崇善牵着封二公子走到他们面前,指着那个最漂亮的神仙哥哥说,“逸朗,这个就是哥哥最好的朋友,太子弘湛。”
很久之后,柳大爷还记得十二岁的那年。
哥哥说,那个人就是太子弘湛。
他在一片火光之中朝自己微笑,他是那么耀眼,以至于自己根本移不开眼。
而那个时候,他拥着他的凤临,自己依偎在哥哥怀中,只觉得哥哥很好看很好看。
只有欣赏,无关爱恨。
人生若只如初见,未曾爱,不曾恨。
一别便是五载春秋。
按说五年的时光,一面之缘,即使是成人也应该早已忘却。可不知为何,那一幕总是鬼使神差地不断闯入封二公子梦中。火光之中的那个身影不时地在梦中闪现,虽然越来越模糊,却是总也挥不去。
一开始封二公子还疑惑不解,以为自己撞邪了,还神神叨叨地挂了两个大蒜在床头。后来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只是不知为何,每次梦到那一幕的第二天,总是忍不住躲在被窝里面偷笑,而且一整天总会莫名其妙地心情特别愉悦。至于为何,封二公子自己也是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只是心里悄悄地,对“弘湛”这个名字,生了些说不清的情愫。
可也只能是情愫而已。庶出之子,难登大雅之堂,五年未再见一面。
*
直到陆国光信五年,礼亲王凤临失踪。
封二公子死死地盯着眼前的香炉。炉中的龙涎飘出缕缕青烟,一丝一丝地缠绕,给封府本来就晦暗死寂的书房又平添了一份压抑。
封二公子本来就半缩着的脖子这下完全没了影。他用眼角瞄了他爹一眼,又吓得低下头去。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给我挺直腰站直!”
仿佛是“哄”的一声震耳,封二公子抖了一下,深吸一口气,马上挺胸抬头,全身紧绷着,憋红着脸双眼直直盯着前方。
站好了,才又忍不住又瞄了他爹一眼。
整个封府都知道,封二公子被封夫人宠得天不怕地不怕,独独是怕他这个当丞相的爹——封严。
封二公子是庶出,而且他的亲娘死得早,本来在封丞相心中的地位就远不如崇善了。可他还这么调皮捣蛋,成天惹事。每天上门找晦气、讨赔偿的人可是络绎不绝。这封丞相一开始还耐心地给他讲了两次道理,可要能改的话,我们封二公子也不叫封二公子了。从此以后封丞相就对他死了心,只要他一惹事,二话不说马上上藤条。
所以封二公子今天被叫到书房来可是吓了一身冷汗,出门之前还偷偷多加了两件衣服,想说就是要打,也能多少减轻些疼痛。
反正都是免不了一身打了,不如就痛快些,要上藤条就上吧。可是现在封二公子一直盯着那香炉都快把自己看成斗鸡眼了,封丞相还是一言不发,坐在书桌前自顾低头沉吟着,封二公子就豁达不起来了。
“知道我叫你来是为什么吗?”等那些龙涎被烧得差不多了,封丞相总算是发话了,说完又端起桌上的茶,抿了一小口。
“啊?”这封丞相突然出声,倒是把封二公子吓了一跳,又颤抖一下,他缓缓地转过头,又缩起脑袋,小声地问道:“是因为……我昨天把张侍郎的小儿子骗到房顶上去,把他困了半天?”
“什么?你又惹事了?”封严大力一跺脚,手上的茶洒了不少。他重重地放下茶杯,瞪了封二公子半晌。正在封二公子等着他发作之际,他却又摆了摆手,“罢了罢了。我找你过来是有另外的事。”
“另外的事?”难道今天连打也解决不了问题?
封二公子的脖子又不见了。
“恩。”封严深吸了一口气,平静了一下。便缓缓开口,“我想安排你进宫。”
“进宫?”这下轮到封二公子瞪大了眼,直直地看着封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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