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大爷看着尔安那张死人脸上的笑容,越看越觉得诡异,忍不住打了个冷颤,连忙挥了挥手,“都四五年前的事了,你还提来干什么?有事就说没事就快点离开,我还在洗澡呢。”
尔安收敛了嘴角的弧度,轻轻地道:“没事,就很久没见你了,来看看你。”
池边水汽氤氲一片,柳大爷渐渐看不清尔安的脸,朦胧间只觉那张一向冰冷的脸柔和了不少,心中一阵温暖,便也就放轻了声音,“我离京这么久,一切可好?”
“这个时期,又怎么会好?”尔安摇头苦笑,那神情,竟和方才的凰驾有几分相似,“你们离京之后,朝中越加人心惶惶,皇上好不容易收揽了比尚书,现在又开始对禁军下手了。”
“禁军?我记得这把守宫中的禁军原来可是有一半在丞相手里,另一半是由你掌管的。”
“本来是这样,”尔安伸手替柳大爷把头发打散,在水中揉搓起来,“可是丞相死后,沈博竞也不知为何好像对着禁军没什么兴趣,封丞相便替皇上收了一部分,可是还是有些对陈尚书死忠的,不肯妥协。”
柳大爷也不客气,身子微微后仰,享受着尔安的服务,如墨的黑丝在水中散开,随着尔安的手慢慢游动,倒是偷得几分惬意,“这么说,这禁军也可以说是三分啰?你一份,我哥哥一份,陈尚书一份。”
尔安继续耐心地替柳大爷清洗着发丝,偶尔有一辆片花瓣漂到上面,他也不移开,或者花瓣一起揉搓,香味便满满四溢,和水汽融合在一起,连空气中也带了些甜意。
“你的脑袋在西域被狼给吃了啊?我和你哥哥不都是效忠皇上的吗?应该说是皇上占了一大半,沈博竞占了一小半。”
柳大爷不知为何没有接话,沉吟了半晌,方道:“若要逼宫,这禁军便是最后的一道防线了,双方都很可能会对此下手,你夹在当中,一定要小心。”
“恩。”尔安从手中抽出了手,轻轻甩干,便抬脚准备离开,“我还有事,先走了。”
“对了,你记得你答应过皇上,在西域就要杀了沈博竞的吗?现在你跟着他回来,也就是告诉皇上你站在沈博竞那边了。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皇上他昨夜哭了。”
柳大爷怔了一下,又嬉笑着转移了话题,“我说尔安,你今天怎么会这么温柔啊?你真的吓到我了。”
尔安推开门,瞄了柳大爷一眼,“我知道沈博竞这两天应该就要动手了,下次见面,我们怕可能会天人永隔了。”
话音刚落,便跨出了门槛。
四月十三日晚。
这下了几月的雪终于渐渐少了些了,稀稀疏疏地落下来,却少了几分美感。
沈博竞也来了兴致,自己拿着一瓶女儿红,在亭中独酌。自认识了柳大爷以来,他倒很少像现在这般偷得半日安宁了,便也退散了下人,自己安静地独坐。
“莫要喝酒了,你今日刚回来,还是先喝些茶养养神吧。”一个沉稳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沈博竞抬头,来人正是崇善,他手上还端着一套茶具,“况且过不久就要早朝了,还是留些精力吧。”
崇善说得不假,即使是夏天,陆国的早朝往往在天没亮就开始了,而百官进宫得在宫外十里就得下轿行走,这去一趟,起码得一个时辰,所以百官往往刚睡下不久,就要起身赶赴早朝。
沈博竞也不跟他争,把酒壶挪开,给崇善腾出放茶具的地方,“也好。想来自扬州回来后,我们便很少在一起喝茶聊天了。”
“是啊,”崇善轻轻放下茶具,却是长长叹了一口气,天还冷,吐出的气很快变成了雾,正巧挡了视线,一时间沈博竞也开不清他的脸,“自扬州回来,想想也有四个月了,我们俩虽然一起住在驿馆,见面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
“想当初在扬州的时候你还嫌我烦,”沈博竞耸了耸肩,摇摇头,“现在倒是惦念起我来?”
“在扬州的时候哪一样?”崇善轻轻地摆放茶具,点了小火炉,等着热水重新烧开,张开口,依旧是平静而儒雅的语气,“那时你每天拉我去看你的八十黑蛟,谁都会烦。现在忙了,见面少了,特别你一去就两个月,自然会惦念你。”
沈博竞牵了牵嘴角,似笑非笑地看着崇善,在夜色中,却是愈加诡秘,“说起扬州,我记得那个时候你是极不愿回京的,怎么现在又不舍得走了?”
水开了,崇善便慢慢提起水壶,倒入茶壶中。热水浇过茶叶,微微溅起,桌上也多了些斑斑点点。
把热水壶重新放回火炉上,崇善方抬起头笑着看着沈博竞,“你就别装了,只有我那太善良的弟弟和那太愚蠢的弘湛才会认为你查不到他是谁。”
沈博竞跟着粲然一笑,拿过崇善面前的茶壶,慢慢把当中的茶水倒入两个小杯中,又把茶水倒掉,这第一遍的水是洗茶,是喝不得的。
“崇善啊,想你我自你调往扬州开始便相依为命,想不到今时今日,我们俩竟然还要互相猜忌,到底是为什么呢?”
“不过是各为其所罢了。”崇善往茶壶中重新加了水,淡然地道。
“好一个各为其所,”沈博竞笑容不减,看着崇善,“只是崇善,我想不懂,你明知弘湛此番对待你的弟弟,你又为何要帮他?”
一时间,万籁有声。
崇善手指轻叩石桌,沉默良久,方道:“我还是那句,各为其所罢了。”
“各为其所?崇善,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当初剩下那半瓶毒药,是你喝了的吧?”
“是。”
沈博竞也不再看他,自顾倒了两杯茶,又拿起一杯放在嘴边。
崇善见他这般,便也拿起茶杯,“你是明日便要行动了吧?”
“恩。”沈博竞抿了一小口茶,“这茶不错。你的茶艺一向很好。”
“我娘爱喝茶,以前常泡给她喝。我弟弟茶艺更不错。”
沈博竞微抬起头,轻挑眼角,语气中带着些许挑衅,“是吗?那以后要他多给我泡几次茶。”
崇善晃了晃神,缓缓放下茶杯,便端起茶具起身,“快要早朝了,快进去准备吧。”
沈博竞看着他的侧脸,笑着说,“我好像记得,我看过一个人,他泡茶的方法、姿势都跟你很像。”
“是吗?”崇善微怔了一下,只是很短的一瞬,很难察觉,“可能是碰巧罢了。”
走了很远,崇善却顿了顿,留下一句话,“逸朗他有没有告诉过你,他活不过三年了。”
*
四月十四日清晨,早朝。
陆国的大殿布局跟往朝无多大差异,一样是低下站着群臣,上方坐着皇帝,不过是陆国开国以来还没有垂帘听政的罢了。殿内多处布有龙的雕刻,严肃而气派,却是莫名地多了几分阴森。此时天还远没有亮,殿中亦是昏暗,虽点了灯,却依旧让人觉着胸闷。
文帝高高站着,声音在殿中不断回响,气势逼人,“沈卿家此次连立二功,保我陆国安宁。实属难得,加封户一千,众将士另有赏赐。” 说罢,还低头看了一眼站在百官最前端的沈博竞,恍惚间,竟有种将起踩在脚下的感觉。
“谢皇上赏赐。”早朝上,沈博竞一向比较收敛,此时亦是依照礼法,下跪谢恩。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文帝今日却是变了脾性。往日待百官虽然严肃,也还算客气。可这次一直没有让沈博竞起身。
渐渐地,大殿内多了些细细碎碎的声音,文帝低头,见很多大臣开始微微转着头,和身旁的人交换着眼色。
文帝轻笑,“众卿家可还有事启奏?”
“皇上,臣有事启奏。”声音正是来自正跪着的沈博竞。
“何事?”文帝微皱着眉,淡淡地看着沈博竞,似是大概是猜到他想说什么了,却也不阻止,反而微微一颔首,“沈卿家平身再说吧。”
沈博竞起身,却一直低着头,脸埋在阴影中,文帝看不清他的脸,只觉那身一品武官的官服有些刺眼。
“臣西域之行,遇见当年靳亲王的乳娘,她告诉臣,靳亲王才是先帝的嫡长子。”
瞬间,大殿中落针可闻。
下一刻,却是炸开了锅。如果说大臣们方才的窃窃私语还算收敛的话,那么这下,他们就是已经吓得失了神色。站在队伍末端地那些四五品的大臣都顾不得礼数,纷纷抬起头,瞠目结舌。
“沈卿家,你在说什么!你可知你说的关乎皇族血脉,不是开玩笑的!”文帝重重一拍御案,声音在殿内回荡了一次又一次,脚下的群臣,也是怔了怔,定了定神,慌忙低下头去。
沈博竞终于抬起了头,脸上却是波澜不惊,毫无表情地看着文帝,只有那双眼睛,一直死死地盯着他,“启禀皇上,臣正是知道此事牵涉重大,方一直不敢声张,暗中调查后发现,不仅是靳亲王的乳娘,还有当年府中的众多下人,他们都证实是当年是太后要挟先帝改立嫡长子,先帝方将靳亲王便为庶的。”
“放肆!太后是朕的亲娘,亦是父皇的结发妻子,不过是有人造谣生事罢了,沈爱卿又岂能把这样的蛊惑之言带到早朝之上!”又是重重一拍,殿内悄无声息,只有二人平静对望。
“皇上,臣也以为此事是有人为了玷污太后的名声方造谣惑众的。可正因为这事关乎太后的名声,才应该彻查,还太后一份清白啊!”
“哼,”其实文帝早预料到沈博竞今日会行这一着,方才的愤怒也只是用来镇住群臣,所以此刻也没有多激动,只是甩了甩衣袖,依旧冷着一张脸,“朕以为,今日我国大乱初定,怕是有人怀了私心,想从中作乱。清者自清,这等无聊之言放着不管,也就消散了。”
底下的群臣早就失了方寸,连呼吸也屏住了,更别说抬头。
“皇上,那请容臣去查清谁在此时造谣生乱,以绝后患!”话毕,沈博竞竟然跪下了。
而紧接着,陈尚书和严尚书皆跪了下来,齐声道:“请皇上彻查!”
也不过如此。文帝勾起嘴角,轻蔑一笑,正想开口,却听“咚”地一声,比尚书也跪了下来,“请皇上彻查!”
文帝一怔,呆看着比尚书,叹了一口气,便拂袖离开,“此事关系重大,朕深思后再决定。”
“退朝!”
四月十四日上午。
下了早朝,天才泛出些许亮光。
沈博竞走出宫门,一上马车,便见有一头小色 狼指着他大吼:“把衣服脱了!”
“大清早的你不睡觉跑过来干什么?”沈博竞一边埋怨着,却还是乖乖地把上衣脱下,嘴角开始勾起一抹微笑。
怎料那头色 狼还嫌他脱得不够快,一边伸手帮他一起扯,一边恶狠狠地道:“你自己说!昨天回来之后有没有上药?”
上衣被脱下,露出沈博竞古铜色的胸膛,多年的征战,上面留下一道一道或长或短的伤痕。大多都因年月久远而颜色渐浅,惟独一道狰狞的疤痕划过胸前,上面才刚接了痂,多少有些骇人。
这伤痕正是此次西域之行留下的,没有办法,身边老带着个拖油瓶,难免会阻碍了行动,大伤小伤也是难免的。
“好啊你!不仅没上药,连包扎都省了是吧!”柳大爷气得眼睛都冒火了,继续凶狠地戳着他的右肩,另一只手却伸进衣襟内摸索。
沈博竞依旧是笑,车外渐渐开始有了些亮光,映入马车内。柳大爷如玉的肌肤微微反着光,加上因生气过度脸颊还泛着红晕,雪映桃花一般,比起在万菊园初见时,少了一分做作,却是更显柔媚。
沈博竞伸手抓住那根还在大力戳着自己胸膛的手指,笑着收进怀中,“昨日刚回来,休息片刻便来上早朝了,哪里有时间上药包扎?”
柳大爷好不容易掏出了一小盒药膏,怒气未消,大力抽回手指,粘了些药膏便往伤口上抹,明明身上的时候还是一副恶狠狠地样子,触碰到伤口的瞬间动作却突然轻柔起来,“忙就可以不上了吗?以后你再敢不上药,我就直接一刀捅死你算了!”
沈博竞脸上笑容不减,揽着柳大爷的腰身,把他也一并收进怀里,“那以后你每天跟着我,就不怕我不上药了啊。”
一语毕,都怔了怔,连空气也凝结。
过了半晌,柳大爷方艰难地开口,“今晚就要动手了吗?”
“恩,”柳大爷终于回过神来,继续在沈博竞的伤口上抹着药,刚开始愈合的伤口,微微有些痒,冰凉的药膏涂在上面,偶尔还触碰到柳大爷略略冰冷的手,一种酥麻地感觉传来,沈博竞忍不住半眯上眼,大半身的重量都压在柳大爷身上。
“越等下去,变化就越多,也许永远也找不到最适宜的时机,不如现在动手罢了。”
柳大爷低着头,轻轻地把药膏抹开,碧绿的药膏一点一点地覆盖上那道长长的疤痕,“难道方才早朝之上皇上已经承认了凰驾的是嫡长子?”
“当然没有,”沈博竞依旧眯着眼,淡然地道:“其实朝堂上这样的争论是永远不可能有结果的,我和弘湛没有一方会让步。关键,是今天晚上。”
“今天晚上?”柳大爷已经把药膏抹匀,便拿起早就放在马车上的一块白色的布,慢慢地在沈博竞的胸膛上缠绕,“按你这么说,那之前做的那么多都是没有用的?”
沈博竞配合地侧着身子,让柳大爷把白布缠上,轻声说:“也不能说是没有用,我需要的,不过是今天在早朝上跟我一起下跪罢了。只是人啊,其实跟一般的野兽差不多,最终决定胜负的,还是最后的厮杀。若今夜逼宫,我杀了弘湛,我可以对外说弘湛一时嫉恨杀了凰驾,而我是替天行道。那么明日在陈尚书他们的拥护下,我就可以登基。”
“而同样,如果皇上杀了你,他就可以说你造反作乱,陈尚书他们也会乖乖归顺,对不对?”柳大爷依旧低着头,仔细地包扎着伤口,慢慢调整着白布,不能太松不能太紧,柳大爷也是很耐心,还怕他疼了,轻轻用手护着伤口,“可是我听说现在禁军有一大部分都还在皇上手中,我们要怎么闯进皇宫里去?”
沈博竞得意一笑,“你以为我十年苦心培养出来的八十黑蛟是做什么用的?面对那些禁军,我的八十黑蛟绝对可以以一敌十。我只是怕……”
“怕?”柳大爷惊愕地抬头,看着沈博竞。
“我一直以为这比尚书是站在弘湛那边的,可是今日他竟然也下跪求弘湛彻查,再加上之前凰驾遇刺的事,我一直隐隐觉得,这朝中不仅仅我们和弘湛两股势力那么简单。”
柳大爷觉得眉心一跳,手颤抖了一下,却换了话题,“今晚,是一定得杀了皇上吗?”
“你舍不得?”
柳大爷苦笑,“你们师生情重,你又可曾舍得?留他一条生路好吗?”
“怕只怕,我留弘湛一条生路,他不肯留我们一条生路。”沈博竞低下头,却只看到柳大爷的前额,他的脸埋在一片阴影中,看不清,“记得你说过,我们要不一起呆在里面,要不一起出来吗?”
“记得。”柳大爷一怔,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那么出来之后呢?你是跟我一起留在京城天天给我上药,还是要跟着崇善回去江南?”
马车还是颠簸,轩辕摩擦,偶尔发出一些响声。马车内,却让人有种落针可闻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