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沈博竞看着窗外自言自语,西域的月格外的清明,看久了,竟觉得刺眼。
正当柳大爷还想开口之际,窗外飘过一个黑影,眨眼间,就站在窗边。
“沈将军。”那人仿佛是悬在空中的,只用脚尖轻轻点着窗台。一身黑衣,连脸上都罩着黑衫。柳大爷吓了一跳,可一想,就知道个大概了,这大约就是传说中的八十黑蛟吧。
“说。”沈博竞霎时换上了一脸冰冷,脸上全然没了方才的笑意或者惆怅,放下酒杯,盯着那个黑影。
“沈将军,已经查探清楚,这次所谓的作乱不过是有些流氓在边境抢掠,并非陈国起兵,怕是这乔将军想向朝廷讨军饷才夸大其词的。”那人说话间,语气完全没有起伏,身子也是一动不动,确实有些骇人。
“恩。”沈博竞一时无话,低头沉吟片刻,对着那个黑影说,“他陈国狼子野心,说不定也会趁乱起兵,你再去看看情况。”
“是。”
“慢着,”黑衣人得令欲离去,却被沈博竞叫住,“你派大约二十个人,乔装我国现在陈国的奴隶。先准备好,听我命令行事。”
“是。”
晃眼间,黑衣人便消失无踪。
柳大爷终于知道为什么沈博竞会平白无故带他来这小倌馆了。
“沈将军,”柳大爷等黑衣人走了半晌,才缓缓开口,“你方才说的奴隶是指?”
沈博竞拿起酒杯往柳大爷额头敲了敲,“你忘了我跟你说过原来居住在西域的陆国人现在在陈国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吗?我指的,正是那些人。”
柳大爷努力回想了一下,终于记得江南一行沈博竞对他说过的话,“那么为什么要派人乔装他们呢?”
沈博竞勾起嘴角,对着柳大爷诡异地一笑,“你忘了我说过,西域是个好地方吗?”
这下,柳大爷就是不懂也不敢往下问了。
西域恶寒,戈壁滩是呼气成冰,军营四周又不时回荡着狼嚎。
这一夜,柳大爷在沈博竞的怀中睡得并不安稳。
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遥远的梦。
梦里他带着弘湛溜出宫去一起逛夜市。京城的夜晚,到处是火红的灯笼,烛光交错。在宫中被困了好久的自己蹦跳个不停,弘湛却一直笑着跟在背后,他说人比灯好看。梦里路人的面目都是模糊,只有在回首间,那人宠溺的笑容格外清晰。
只是后来,那梦便渐渐黯然,烛光俱灭,弘湛如发狂一般卡着自己的脖子,双目喷出火光,声嘶力竭道,“你杀了凤临!你赔给我!你赔给我!”
是谁的血染红了天边。
一梦惊醒,柳大爷深深地喘着气。“我没有杀凤临!我没有杀凤临!”本来是极力的狂喊,发出来却只剩气息之音。
身边一片黑暗,没有血色,只有帐篷外透进的月光;没有声嘶力竭的弘湛,只有拥着自己的沈博竞。
惊恐间,思绪却格外的清明。
自己总有意劝说沈博竞十年两重天,那么三年和十年又相距多远?当初给自己的三年之约不过是自欺欺人,有谁有能够真的时间一到就说忘就忘?
可是偏偏三年下来弘湛的折磨早已麻木了自己的心。
可是这个时候却偏偏出现了一个沈博竞。
一切只是以猜忌和阴谋为开始,结尾却见渐渐偏离。这本来是自己编织的一个漩涡,可是从何时起才发现自己正与他一起越陷越深?人心肉做,朝夕的相处不是不能够融化自己的心,浴池边的相拥,不是不能够撼动自己。
只是这一切又是否是爱?这份爱,又是否值得自己那哥哥的命来赌一次?
柳大爷摸着一直别在腰间的那个小瓶,皱着眉,闭上了眼。
自己不过是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红唇万人亲的青楼小倌,只有在这宁静的夜晚,在这天涯之边,方能捧出自己心来问个明白。
这份苍凉,藏了三年,怕是无人念及。
沈博竞行军多年,睡得自然不死。怀中人粗重的喘气、湿透的衣衫与绝望的呢喃他都听得清清楚楚。等柳大爷的呼吸平稳而缓慢了,他方睁开眼,轻拍着柳大爷的背,轻声道:“我知道凤临不是你杀的,我知道。”
二人的平缓的呼吸声起伏,在如水的凉夜,倒是觅得一份难得的宁静。
*
第二天一大早,柳大爷是被军帐外的声响惊醒的。
睁开眼,身边却是空空如也。柳大爷着好衣衫便走出帐外,却是吓了一跳。
此时天边晨曦微露,西域的清晨寒凉如水,帐外却是一片雄壮之景,随行的所有兵马已聚集在一起,整装待发。
这次出征文帝只派给沈博竞一千士兵,路上又因各种原因落下了一些,比起兵书上说的十万雄狮自然是相差甚远。可是如今见这将近一千的兵马全副武装整齐列队,场面不能说不震撼的。
此时尚未出发,沈博竞一身戎装,骑着骏马,正和几个副将在商讨什么,见柳大爷起身,便皱着眉下马走到他身旁,“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柳大爷刚睡醒,还没来得及唤出一身媚态,只是慵懒地看着沈博竞,却不知此番反更是撩拨人心弦,“沈将军,我们做小倌的如果连这种声响都吵不醒,那早上起来要想不怠慢客官就难了。”
沈博竞穿上了戎装,临于军前,也收了玩笑的心情,只是冷淡地道:“再去睡一会儿吧,我要出征了。”
“这么快?”柳大爷方才看到这阵仗心中也是猜到了大概,可是想起昨日沈博竞的话不免还是有些吃惊,“昨日不是说急不得的吗?”
“昨日说急不得是怕此次作战的是陈国军队。他们是最凶狠精锐的军队,面对他们不可心急只可智取。可现在知道了只是流氓作乱,便可趁其不备,一网打尽。”这是柳大爷第一次看到沈博竞出现在战场上,之前不是没有看过沈博竞在官场的长袖善舞,可是只觉阴深可怕。这一次却是战场上的指点江山,回到这里的沈博竞竟是如鱼得水一般,运筹帷幄,言谈间皆是大气。也许,这才是最初始的沈博竞。
“那沈将军先等等我。”说罢,柳大爷转身入内,准备穿上外衣便跟着他前往,却被沈博竞一把拉住。
“你去哪里?”
“我去给换上衣裳跟你一起去啊?”
沈博竞摇了摇头,“不用了。此行凶险,你身体又不好,就不必去了。”
怎知柳大爷竟死命摇头,十分坚决地看着沈博竞,“不要,我要跟着你去。”
不远处几个副将已经开始呼叫沈博竞,却不敢越礼上前,只能焦急地等着,微微伸长了脖子,沈博竞看了自然也没有心情和柳大爷磨了,转身欲离开,“这是打仗,开不得玩笑的,你先在这里待着。”
“不要,”一向善解人意的柳大爷此时却是不依不饶,轻轻上前拉着沈博竞的马甲,低着头。沈博竞看不清他的脸,却从语气中听出了些许哽咽,“不要把我扔在这里。”
沈博竞皱着眉,正想甩手。抬手瞬间却想起柳大爷昨夜的不安,终于明白,他怕是刚醒来还心有余悸吧。这时沈博竞手轻轻一转,便抓住了柳大爷的手腕,拉着他向马匹走去,抱着他上了马。
*
清晨策马比昨夜更难受,空气里连风也是冰凉。可是最难受的,是目睹之后的厮杀。
怕是已得情报,大军直击敌穴,一到达便开始了拼死的搏杀。此次虽说是流氓作乱,实际已纠结成了一个势力集团,集居在一所废弃大宅中,宅内守卫森严,摆出了几重的御敌屏障。沈博竞却是波澜不惊地一挥手,指挥战士们向前进攻。
刀剑划出火花,血流成河。
柳大爷就缩坐在沈博竞的怀中,旁观着这一场浴血之战,身体停不住颤抖。
柳大爷不是没有见过死亡,却终究没有见过这般的厮杀,血与肉的交叠,触目惊心。每倒下一个人,柳大爷拽着沈博竞的手就紧一分,身体也抖得更加厉害。忽然,一个陈国人的血喷涌而出,溅到柳大爷的脸上,柳大爷惊呼转身,死死地抱着沈博竞,连嘴唇也开始发白。
战场上的沈博竞却显示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冰冷与残酷,他是将军,永远保持着大将的风范。所以他只是凑上前,在柳大爷的耳边轻说,“你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厮杀吗?我跟你说,你想要逼宫,这样的死亡你是必然要面对的。”
柳大爷死死地拽着沈博竞的手腕,闭上眼,止不住颤抖。
*
战休,陆军大胜。
又是一个夕阳。归营的路上,柳大爷依旧是躲在沈博竞的怀中瑟瑟发抖,随着马背的上下起伏,柳大爷在沈博竞怀中一下一下地磨蹭,稍凌乱的发丝扫在沈博竞的脖子上,让他很不舒服,轻声在柳大爷耳边道:“你现在才知道什么是厮杀吗?”
柳大爷的脸埋在沈博竞的怀中,抖得更厉害,只听得几声模糊的呢喃,“我未曾亲眼见过。”
沈博竞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鼻息喷在柳大爷的额上,“那你可知当年弘湛逼宫杀了多少人?”
“不知。”柳大爷一惊,突然加大了力气,更紧地拽着沈博竞,让他快喘不过气来。
“连上逼宫当夜杀的一百侍卫和后来灭口的五百宫女内侍,一共八百人。”沈博竞却没有挪开他的手,只是更坚决地道,“但是,我必须告诉你,若和我一起逼宫,你也可能需要杀那么多的人。”
柳大爷猛一挣,抬头瞪大眼看着沈博竞,开口,却是颤抖得连话也说不清,“我不想那样……我不想那样……”
沈博竞心中一颤,轻抬起手,抚着柳大爷的头,在额上轻印上一吻,柔声道:“我知道你不想。可是已经走到这一步了,就不是我们能回头的了。而且,最可怕的,是可能连你自己也无法站着走出皇宫。”
“这就是夺位,不是小孩子玩的过家家,是用命拼出来的。”
“沈将军,那么你也可能走不出去吗?”柳大爷已黯然的眼睛突然闪烁着光芒,一动也不动地看着沈博竞。
沈博竞心跳急了一些,抿了抿嘴唇,“也不是没有可能。”
“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要么一起出去,要么一起呆在里面,好不好?”
“恩。”
这,算是一个誓言吗?
一望无垠的戈壁,天边挂着夕阳,二人一马,远看倒是平静。
回到军营,天已全黑。这一夜柳大爷没有呆在军帐里,而是和沈博竞并肩坐在篝火旁。
西域的夜晚,静谧得吓人,放眼望去,只有无尽的黑暗,根本望不到尽头。连头上的月光,也泛出凄艳的白。
二人就这么坐在篝火旁,火光映红了他们的脸。相对无言。
柳大爷转头,只见沈博竞棱角分明的脸随着火光的闪动时明时暗,显得那样的不真实,仿佛无法触及。正当柳大爷想要开口打破这份寂静之时,晃眼间,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身侧。
说是身影,其实只是依靠他方才的动作来判断的。那人一身黑色,完全融入夜色之中,若是不动,根本无法分辨。又是八十黑蛟。
“沈将军。”那个身影晃动了一下,应该是朝沈博竞鞠躬行礼。
“何事?”沈博竞方才一直紧抿着嘴唇低头沉思,忽然被打扰,语气间透露出些许不耐烦。
“有二事。一是今日下午陈国大臣都在讨论您领军剿灭流氓一事,怕是陈国朝中有人会藉此领兵进犯。”听声音,和上次那个黑衣人应该不是同一人,可语气却是同样的毫无起伏。
“恩,我会处理的。”沈博竞倒是冷静了下来,紧绷着一张脸看着那个黑影,让柳大爷纳闷的是自己明明只能辨明那人站的大概方向,为何沈博竞能像是与他对视一般?
“二是您吩咐的事已经办妥,所有人员已经乔装潜伏。”
沈博竞终于有了笑容,满意一笑,“好。你让他们马上煽动其他农奴共同起义,一直往东,向京城打过去。”
“是。”黑影发出一声应答传来,柳大爷终于知道他的位置。
沈博竞轻轻挥了挥手,“叫他们小心一些不要暴露,你先回去吧。”
又晃了一下,很明显那个黑影已经不见了。
柳大爷方才一直在关注那个黑影,现在才开始思考他们的对话。
“沈将军,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了。”
沈博竞勾起嘴角,映着火光,形成一道诡异的曲线,“你觉得我想做什么?”
“唔,我猜有两个可能。”柳大爷伸手撑着下巴,瞳孔慢慢收缩,看着沈博竞,“一个是想把这件事摆上台面,再次使皇上失民心,并且争取比大人的支持。”
沈博竞嗤笑,拿起地上一块木片扔进火堆里,火一下又大了起来,仿若冲天一般,映得他的脸格外清晰,“若是那样,你就太小看我了。”
“那么,”柳大爷看着沈博竞的身影,也跟着一笑,“沈将军是想逼皇上派你去镇压乱党?”
“聪明。”沈博竞做回柳大爷身边,揉了揉他的头发,“然后呢?”
“然后您的人就可以借剿灭乱党之名,名正言顺地进入城池了。”即使烧了火堆取暖,西域的夜晚依旧是冰冷,呼气成冰。柳大爷不自觉地往沈博竞身上缩了缩。
“再然后呢?”沈博竞觉察到柳大爷的动作,也把手放在他的腰间,轻轻搂着柳大爷。
“再然后?”柳大爷皱着眉想了想,“再然后,就想不出来了。”
“其实,你说的都没错。一来,这样的起义可以涣散民心,战乱之下,百姓间也会起反心。二来,也的确可以藉此进驻城池。”身边看着柳大爷的侧脸,忍不住温柔地笑,又把手收紧些,让柳大爷更靠近自己,“所以我说过,西域是个好地方啊。”
柳大爷乖乖地倚在沈博竞的怀中取暖,把脸埋在他的颈项间,正昏昏欲睡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便腾地坐直身,挣开了沈博竞的怀抱,“可是沈将军,这样打过去,一定会死很多人的!”
“恩。”沈博竞的脸上却是波澜不惊。
“不能想些别的办法吗?例如把那些农奴的生活情况告诉天下人,不也一样可以涣散民心吗?”
沈博竞的脸上,终于扬起一个微笑,帮柳大爷理了理发丝,又把他扯如怀中,“你觉得那样有用吗?我告诉你吧,这样把消息发出去,百姓最多是给予一些同情,可是若真要和陈国打仗的话,百姓又会担心要增加赋税以筹措军饷,就是弘湛想打,百姓也不肯打。”
“可是,”沈博竞看柳大爷眼睛死死地盯着一点不肯出声,便继续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个道理是放之天下皆适用的。可是,如果这么起义的话,就真正牵扯到百姓的利益了,那样他们才会害怕,才会把一切罪名都归到小弘湛的身上。这样,方是真正的涣散民心。”
“一定要这样吗?”柳大爷缓缓抬头,不知是不是火光的原因,连眼角都发红。
“忘了我跟你说的么?”沈博竞认真地看着柳大爷,“逼宫,不是小孩子玩的过家家,流血是肯定要的。”
柳大爷没有再出声,死死地抓住手中的瓶子,骨节渐渐发白。
是不是死了一个沈博竞,就能救回天下人?
忽然,远方传来一声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声一声地回荡。
二人同时抬起头,等马蹄声近了,方看得清是随行的副将策马而来,粗重的呼吸夹杂着马蹄声,像是一下一下敲打着心脏。本来二人特意在远离军营的地方堆火休息就是不想被打扰,副将此番闯来,必有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