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伸手,盖着他的眼睛,“快睡吧,不然真不保证不让你侍寝喔。”
*
日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过着。
文帝依旧每晚让封二公子侍寝,却从来不碰他。渐渐地,封二公子也收起了戒备之心,睡觉的时候也不抖了,甚至有时候文帝醒来,会发现他整个人像章鱼一般扒在自己身上。
宫中都传这封二公子取代了礼亲王的地位,饱受圣宠。而封二公子藏了很久的本性,也开始渐渐暴露——短短的三个月间,他曾掉进御织坊的染缸三次,喂死了御花园里的五条珍贵的鲤鱼,捉弄了十个太监六个宫女两个妃嫔。后来文帝怕他再惹事,便派尔安一直跟着他。
文帝每次审视自己的生活,总会觉得莫名其妙,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是怎么回事,到底这封二公子对自己算什么呢?自己和他的关系又算什么呢?始终理不清思绪。
直到那次秋猎。
封二公子在宫中憋了这么久,难得有机会,当然不会放过。好说歹说终于让文帝带着他一同前往。他也是很乖,安分守己地呆在文帝身边。本来一直都好好的,偏偏在狩猎快到尾声的时候,封二公子终究是又出事了。
其实过程很简单,不过就是狩猎快要结束了,文帝便让群臣解散,自己带着封二公子到悬崖边看风景。
可惜他忘了,封二公子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风景才欣赏了一会儿,便看中了悬崖边上一株野菊花。
“皇上,你看!那花多漂亮,我摘过来送给你!”话没说完,封二公子便蹦了起来,跑到悬崖边上,蹲下身,伸手试图去摘那朵花。
那菊花长在悬崖的最边上,下面就是几十丈的峡谷。封二公子就整个人爬在悬崖边上,上半身已经伸了大半出去。
文帝看得心惊肉跳的,连忙跑过去,一声“小心”还没有喊完,便见封二公子“哗”地一声,滑了下去。
文帝完全没有办法思考,只是凭着本能,伸手死死拽着封二公子的腿。
文帝往下看,封二公子就这么悬在半空中,只靠自己拉着他的腿,而他的身下,是一片峡谷。文帝的一只手又怎么可能抓得住他?文帝感觉封二公子的脚就在自己手中一点一点地下滑,自己抓不住,无论如何也抓不住。
那一瞬,文帝感到从未有过的恐惧,仿佛眼前这人,也像凤临一般要离自己远去,仿佛他也要抛下自己。
文帝一直是个孤独的孩子,小时候父亲的冷漠,母亲的过分热情,让他知道了寂寞。他能做的,只有和凤临相依为命,渐渐地,便开始依赖凤临,离不开凤临,可心中,却偶尔还是会有半分孤独。而凤临的离开,便又让他回到了那个封闭的世界,仿佛这世上只剩他一人,无论怎么呐喊,也无人理睬。
直到这个孩子闯进了自己的生活。他真的像他说的那么好玩,每天都有新鲜的坏点子,每天总有惊喜。这三个月里,文帝从来没有感到一丝的寂寞。
或许,他真的是上天派来替凤临陪伴自己的吧。
可是,眼下他又要离开自己了,上天是要把他收回去了么?
不可以,他不可以死!文帝死死地拽着他的脚,一咬牙,用尽全身力气,把他拽了上来。
刚上了悬崖,封二公子惊魂未定,正仰面躺在石头上大口地喘着气,却忽然觉得唇上一片温热。
封二公子,瞪大了眼,过了一会儿,便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或许,这就是爱。
或许,我爱你。
封二公子心中默念。
悬崖边的亲吻,惊心动魄,却是荡气回肠。
生活,曾经如此美好。
光信七年。
深夜,皇宫。
此时宫人已经退下,偌大的寝宫内只点了一盏小宫灯,静谧而安宁。此时已是深秋,呼啸的北风透过门窗的缝隙穿入屋内,在空荡的房中回卷缠绕,偶尔卷起床边的帷帐,掀起一片绮丽。
帐中,文帝轻抚着封二公子的额,把粘在额上的几根发丝轻轻拨开,看着他的甜甜的睡颜,忍不住笑了。
“这家伙,老是踢被子。”文帝轻声吐着气,嘴角依旧保持着好看的弧度,又一边帮封二公子掖了掖被子,才微笑着闭上的眼睛。
可是随着睡梦愈深,他睡得愈发不安稳,抓着被角的手死死地绞在一起。
弘湛一直是个孤独的孩子。
从小,他就从来没有尝过父爱的滋味,每一次走近先帝,他总只留给自己一个寂寥的背影。渐渐地,经历多了,也就放弃了,只能跟自己说,自己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就必须得学会冷漠和坚强。
而母亲呢?文帝一直很害怕看她的眼睛,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期望与溺爱,仿佛她把一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她的每唤一声“弘湛”,就让他害怕一分。
只有一个凤临。小时候,弘湛一直都想不懂为什么明明是和自己一样大的孩子,母后却从未喜欢过他呢?从记事起,每一个黄昏,文帝总能够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静静地坐在宫墙边,用力地伸长脖子外面张望,看久了,眼角也沁出些水珠。每一次,弘湛总会觉得心中一阵阵抽痛,总会忍不住静静地走过去,牵起他的手,对他说:“不要哭,我陪着你。”
渐渐,小手变成了大手,紧扣的手指,变成了瑟瑟相碰的唇。
对于弘湛来说,凤临仿若是生命中唯一的支撑,偌大的皇宫,唯有他肯听自己说话,唯有他会对自己哭对自己笑。喜欢他略带苍白的笑容,喜欢他柔软的身体,喜欢床第间他破碎的娇喘。
因为只有在他面前,弘湛才觉得自己不是独自一人,自己的肩上还扛着另一个生命。
相互依偎的两个个体,从来没有怀疑过那究竟是不是爱。
直到有一天,那个人突然就不见了,仿佛如水般蒸发到空气里,完全不见了,找不着了。生命像被抽光,每天背着空空的躯壳,游走在皇宫之间,御花园、宫墙、来凤殿,到处都有他的味道。却每处都没有他的踪影。
所以,当文帝看到那个青衣的少年的时候,心里颤抖了一下。他穿着凤临最爱的碧色,低着头,颤抖地绞着手指,和他是那么像,所以忍不住想要闻闻他的味道、忍不住把他留在了宫里。
他叫逸朗。
可是后来却发现,他和凤临完全不可同日而言。凤临最喜安静地看书下棋,可逸朗却每天都有新鲜的点子,不足一月,他把皇宫的每一个角落都“历险”了一遍;凤临的笑,总是那么苍白而无力,仿佛一捏就会碎了似的,可逸朗连笑容里也有阳光的味道;每次自己不开心的时候,凤临总会惊慌失措的坐在旁边,到了最后,却变成自己去安慰他了,可逸朗却会在寂静的深夜,伸手抱着自己,糯声在耳边道:“别怕啊,有我陪着你,我会把他们都赶跑的。”小手拽得死死的,让人感到你们的安心。
弘湛没有发现,这两年里,他脸上出现的笑容比以往加起来都要多。逸朗总喜欢躺在床上,轻抚着他的眉心,笑着说:“你的眉啊,就这么一直皱着,二十多年,都快粘在一起了。”
可即使是粘在一起,那一片皱折也渐渐被他笑容抚平了,无论是眉上的,还是心中的。
原来他不是凤临,可是自己却从未想过离开。
直到那次他坠下山崖,才知道,原来自己不是不想离开,而是离不开。
两年的时间里,弘湛从来没有说过一句“我爱你”,却在无数个夜晚,听见逸朗悄悄在自己耳边轻诉。
弘湛不是不想说,是不敢说。从小从未尝过幸福的他总是在害怕,害怕这一切迟早会破碎,他答应过凤临会保他一生平安,而此刻,自己却贪恋着别人怀中的温暖。
弘湛一直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爱的明明是凤临,自己却为何能够拥着别人;生命中最重要的明明是凤临,自己却为何能够一遍一遍地啄着别人的唇。
心像一根弦,被不断地拉扯着,在快要断开的瞬间,自动选择了保命的方法:他跟自己说,逸朗不过是凤临的替身。
怨不得谁,他是一个孤独的孩子,冰冷了太久的心,一靠近火堆,冰还没有融合,便已整个裂开。
封二公子睁开眼,看着弘湛紧皱的眉头,他凌乱的呼吸在打在自己的脖子上,让封二公子的心越来越慌乱,只能伸手,轻轻抚平他的眉,一下一下地抚着,放不开手。
每天夜里他总是这样,明明睡前是那么安静愉悦,到了半夜,总会这般。
是不是他的心,无论如何也温暖不了?
空荡的皇宫里,回旋着一声叹息。
苍凉了谁的心。
*
之后的日子里,柳大爷总在想,如果很多年前自己没有偷出家门,如果自己没有入宫,又甚至,如果凤临没有回来,人生是不是就会不同?自己是不是就能呆在皇宫里,过一辈子?
可是每当柳大爷这般感慨的时候,沈博竞总会狠狠地敲他的脑袋,“如果是那样的话,你也就不会遇到我了。”
是的,或许之前遇到的痛苦所有都是因为要遇到你。
还是说,是你的出现把一切的痛苦都淡化而去了呢?
讽刺的是,凤临回来的时候,也如遇到沈博竞的那个时候那般,大雪连绵,冰冷刺骨。
那时,连下了几天的大雪终于消停了会儿,宫里的湖面都结了冰,封二公子在皇宫里呆得无聊,便唤人造了雪车,由猎狗拉着,在冰面上滑行。
微弱却温暖的阳光洒在湖面,封二公子和文帝坐在雪车上,身体雪车在冰面极速地滑行而微微抖动,两边的高山似影般滑过,寒风掠过耳边,竟未觉疼痛,反倒有一种难得的畅快。
封二公子心情更好,微微站起身大力一挥鞭,猎狗突然加快,倒是让他一趄趔,跌倒在文帝怀中,“哈哈,皇上这太好玩啦!”
“小家伙,”文帝跟着大笑,伸手揉了揉封二公子的头发,便收紧了放在他腰上的手,“你要是欢喜,明天我再跟你来滑一次,可好?”
“好。”封二公子抬头,因为视线的阻挡,只看得到文帝的下颌,以及他扬起的好看的弧度,忍不住伸手抚上,“不过你若是太忙就不用管我了,好好休息就好。我自己玩也可以。”
文帝突然感觉心中一阵温暖,便拾起他的手,放在嘴边轻吻,“他们总说你顽皮惹事,没心没肺的,可是只有朕知道,朕这个小家伙最体贴、最可爱。”
身体随着雪车的加速而颠簸着,文帝也牵不住封二公子的手,每次想要轻啄,身子一抖动,那手便离开了一些,再拉回来,却又给颠出去,文帝的唇一直没有碰着封二公子的手,倒是呼出的气一直洒在他的手指上。
封二公子忍不住偷笑,便索性挪了挪身子,跪在座位上,用自己的唇代替手指,轻轻印了上去。
此时雪车已经停了下来,一切归于安宁。
湖面的亲吻,本是最美,醉心之至。
可是就在文帝准备闭上眼睛之际,却整个人呆住了。
湖边是一个火红的身影,映着身后雪白的山峦,恰似红唇点白雪。
两年之后,依旧是他最爱的一身正红,依旧是苍白的不见血色的脸,依旧是那个凤临。
文帝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湖边,看不清那人的眼睛,自己的身体渐渐僵硬,动也动不得。
封二公子觉察到他的异样,转过身,眼睛略过湖边,便已明了。他却只是笑,就这么看着那一点红,一直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忽然,那抹红色在冰面狂奔,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变成了死命的狂奔,衣衫随着动作开始凌乱地飘舞,与黑色的发丝一同在寒风中扬起,脸上依旧没有半点血色。
这一幕与五年前的那个夜晚如此的相像,只是那是他跑向的是为他浴血而归的战士,今日,却是亲吻着别人的君王;只是当时他如涅槃的凤凰,今日却成了冰上的一抹鲜血。
凤临狂奔到雪车旁边,死死地抓着文帝的衣襟,声嘶力竭地对着他吼道:“为什么?你答应会护我一生的,你现在在做什么!”
他一遍一遍地嘶吼着,到了最后,连声音变得支离破碎,只是那眼中的绝望,像一把剑,直直刺入文帝的胸膛。
封二公子一直在笑,眼角滚落的水珠,到了湖面,很快便也凝结成冰。
是夜。
好不容易晴了半天,到了傍晚,这大雪便又纷纷扬扬地落下。
即使紧紧地关着寝宫的门窗,但那风依旧是不依不饶地从缝隙间闯入,夹杂着冰粒,打到身上是硬生生的痛。偶尔还可闻及室外树枝断裂的声音,“咔嚓”一声断裂,之后便是一声闷响。
如若心中的千丝万缕,也能断的如此干脆,那该有多好。
封二公子席地而坐,双手抱膝,一直风卷入,忍不住又缩了缩身子,双手死死地抱着膝盖。
寝宫内没有点灯,却摆了四五个火盆,发着幽幽的光,骇人之至。他把手伸入衣袖,掏出一块翡翠,本是通透碧绿的颜色却因为光线太暗,失了些光彩,只能隐约辨出形状。那是一只残缺的龙,只雕了一半,龙头栩栩如生,气势逼人,龙身却尚未完工,鳞片还未雕刻上去。
这是封二公子给文帝雕的第二十个纸镇。自从第一次侍寝那日起,他便答应文帝,每月给他雕一个,绝对不重样。这个月快到他的生日,他便给他雕一条龙,以求他永葆平安。
只可惜,现在这纸镇,终究是送不出去了吧。
文帝心中一遍又一遍地默念他爱的是凤临,他逸朗只是一个替身,这一切封二公子又何尝不知道?只是,每当看到他宠溺的眼神,每当尝到他轻浅却又坚定的吻的时候,封二公子便知道,文帝只是在自欺欺人。
不是没有恨过相逢太晚,只是封二公子知道,能够结果的,只有爱,而不是恨。十几岁的少年,怀着一腔热情,把爱看成一生的寄托,以为一个“爱”字便可解决一切。所以甘愿留在宫中,哪怕有时候寂寞孤独;所以不忍心逼他说爱,哪怕有时候自己也会怀疑;所以决心帮他认清自己的心,哪怕有时候自己亦是疲惫不堪。
最近,封二公子以为自己快要成功了,文帝渐渐走出了孤独,即使在夜里,也没有再一遍一遍地喊着凤临的名字,他会在封二公子听不到的时候,战战兢兢地吐出那三个字。
他以为,自己已经融化了那人的心。
可惜,就如登山,就在看到山顶之际,还没来得及开心,整座山,便轰然倒下,连自己也被埋入其中。万般守候坚持,终究敌不过命运。
他不过是一个为爱痴狂的少年,为何要落得此般狼狈?
今天看到凤临的时候,封二公子只能够笑,他不是笑文帝的呆滞,不是笑凤临的癫狂,他是在笑自己。
自不量力。
封二公子无力地牵扯着嘴角,轻轻裂开的瞬间,泪水便又滚落,一滴一滴打在纸镇上,“啪、啪”的声响,如心跳一般。泪水模糊了视线,本来就看不清的纸镇,这下便连轮廓也不大分辨得清。
他却固执地掏出一把匕首,靠着手指的触觉,一下一下地滑过龙身,勾勒出鳞片的图案。偶尔削到手指,也浑然不知。
突然,寝宫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风猛然灌进来,吓得封二公子颤抖了一下,手中的纸镇摔倒地上,匕首也在手腕上滑过一刀。
抬头,却见一人推门而入。擦干泪水再看,是凤临。
他怕是已梳洗过,穿着一身碧绿的衣衫,手上却提着一把剑。室中幽暗,只有地上的火盆发着微弱的光,封二公子看不清他的脸,只有火光衬着衣摆,一红一绿,看得眼睛刺痛。
“你来做什么?”封二公子感觉有什么流过自己的手心,低头一看,却是自己的血,竟未觉疼痛。
却见凤临提着剑,向自己快步走来,“你便是逸朗?”
原来是寻仇来了?也好。
封二公子轻笑,闭上眼道:“要杀了我么,那便来吧。”
静得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期待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
封二公子颤抖着睁开眼,却见凤临定定地站着,握着剑的手越来越用力。霎时,封二公子却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无畏无惧了,淡然地看着凤临,“你不是来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