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算是一句真诚的谢谢,他到现在也未听雅月对他讲过。
他难过地落了几颗眼泪到琴弦上……整理好自己的情绪后,他缓缓站起身,径直走到墙边的酒架,踮起脚随便取了一瓶马提尼。
接着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响起。他伸出没有拿酒的那只手接听,听筒传来既陌生又熟悉的女人的声音。
呵。是一位名人的太太,是江雅月的太太。
女人在电话那端忐忑地说话,像是犹豫了很久才有勇气打这个电话。
“雅人,有一些事,是关于闪的……我想你有必要知道,我一开始也不确定……可是我打电话去当地的医院求证过了。雅人。闪。其实,我想……闪是你的亲生儿子。”
哗一声,那瓶年份久远的至醇马提尼掉落到地上。浓烈的混合葡萄酒味顿时溢满整个地下室。雅人捏住手机的手有些僵。听筒继续传来女人的解释声音。“我让那边的医护人员替我核实了几十次……我想不会错的,闪的父亲……应该是你……”
许久,鼻间闻到的马提尼味道让雅人头晕目弦,许久,他才回过神来,乏力地将额头靠到面前的酒架上,张开僵硬的嘴角迟缓地低声问,“雅月……知道这件事吗?”
19
雅月在夜里十点回到江家旧宅,还未走进正屋就看见雅人站在院子的一角,白木兰花树的侧边。高大身影在黑夜里静默着,不作任何声响。
雅月顿感不妥,开口轻声唤他“雅人。”
雅人转过身来,在黑夜里注视了他几秒,眼睛特别闪亮,水汪汪地,像是哭过一样。雅人深呼吸了几口,有些瑟缩地问。“你一开始就知道的?对不对?”脸上表情是十足的哀怨。
雅月立刻伸手擦自己的鼻梁,神情瞬间黯然。还是被发现了吗。该来的始终要来。
雅月佯笑“知道什么?雅人怎么了?”
“为何不告诉我……这么多年都这样瞒着我是什么意思。你怕我知道了就不会再回你身边吗?”
“雅人在说些什么?”雅月朝他走去,怜惜地把他抱在怀里,“这里很凉,我先带你回房间,今天有没有按时服药?嗯?”
雅月把下巴靠到雅人肩膀上,手探进雅人的发间温柔抚摸。“如果夜里还是睡不好,我们干脆换地方住好了……我带你去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地方,你再也不会失眠,我一直陪在你身边,再也不会有烦恼……”雅月倦怠地闭上双眼。
“闪的父亲其实是我。”雅人缓缓地说,声音冰凉,心意更冷。雅月装作没有听见,采取不回应,沉默了一阵子,轻轻建议道“雅人不要胡思乱想了,我们先回房间再说……”
“说什么……还有什么好说的。混蛋……江闪是我江雅人的儿子。为何不告诉我……?”
啪一声后,雅月的脸火辣辣地痛了起来。雅月低头捂住脸,默不作声。雅人重重地煽了他一耳光,煽得他重心不稳地后退了半米远。
“为何这么自私……我的亲生儿子闪现在叫你爸爸,叫我叔叔。雅月,为何要做得这么绝?”雅人的心碎成一片片。没有想到,为了雅月,他连自尊都没有了。到最后居然是这样的结局。
“那个时候我想告诉你,只是你和顾裕在一起,你要我怎么说得出口?”
雅人抚住胸凄惶地喊“我跟顾裕在一起?……你有没有想过,为何我要跟他在一起?在加拿大的那几年,你知道我是怎么捱过来的?我给了你这么多,你觉得还不够吗?还是你永远都不会满足,认为这一辈子我都是你的,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所以现在连我的儿子你也要抢走。”
“我没有抢走。”雅月闷声答,“没有。”他不敢抬头去看雅人泪满眼睫的脸。
那一年,顾琳嗜酒嗑药,神志不清,记忆还恍惚地停留在雅月强暴她的那一晚,她不知道肚子里怀下的小孩其实是雅人的。那个时候的她已经离开S城一年了,一年后她才怀了孕。
雅月强暴他的那一晚根本没有让她受孕。让她受孕的是在加拿大的边境小城和雅人在汽车旅馆的那一晚。
雅月从一开始就知道,闪是雅人的小孩,可是他还是娶了顾琳,做了闪的父亲。并且一直不告诉雅人真相。
为什么……大概是不想看到自己的哥哥和别的女人组织美满家庭,永永远远地离开他。
“王八蛋……”雅人粗声骂,快步跑上前又掴了雅月一个耳光,“不要让我再看到你……这辈子都不要。”说完便不带任何依恋地大步跑远。
江雅月说要让一切变好,少开玩笑了。这是个诅咒。因为自己长了和他一样的这张脸,所以这辈子都不会遇上好事。
一阵脚步声后,院子静悄悄的,树木在月光的照射下在地上投出了斑驳的影。
雅月一个人站在原地,双颊通红,眼睛布满血丝。低头看着地上沁凉的银色月光,掩住鼻梁喘粗气。为何要让雅人知道真相。
这几日来,雅人明明在考虑抛开血缘关系,重新接受他,回来他身边了。可是为何这么辛苦才夺得的一次机会这样就被人轻而易举地破坏掉了。
雅人在漆黑的马路上快步奔跑,辨不清楚方向,彷徨地不知要去哪里。
终于,自己还是没有做到。不是因为血液里流淌的基因,而是因为他对于雅月的不相信。雅月骗了他太多次。一次比一次更变本加厉地残忍……
他清楚地记得每一次,闪跟随顾裕去到加拿大,他都会害怕地不让自己上前靠近闪,因为那是雅月的小孩。代表了太多的复杂过去……
闪眨着灵动双眼缠住他叫他叔叔,要他的拥抱,亲热地吻住他的脸颊,要求他带自己去滑雪,问他为何和自己的爸爸长了相同的脸。他宠溺地跟闪解释,因为他是雅月的孪生哥哥,是闪的叔叔。
闪每和他亲近一次,他的心就会闷痛好几天……闪是雅月不爱他的活生生的证据。
雅月曾说不会忘记他,这辈子都要和他生活在一起,可是最后雅月却跑去和别的女人结婚生子。而且这个女人还是顾裕的妹妹,这么尴尬的关系使得他在人前更加地抬不起头。
最让他痛心疾首的是,他做梦都没有想到,闪原来是自己的小孩……那么多年里,一直克制着自己不去接近的人居然是自己的小孩。有他这样的父亲吗。
闪甚至在几次巧合中看见过他被顾裕压在身下淫声浪喘的场面。事后还一直好奇地追着他问什么时候和舅舅结婚。男人和男人也可以结婚吗。
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心甘情愿地为雅月付出,而雅月却贪婪得要将他完全占有。他从来都不该相信雅月的谎话,也不该这样毫无保留地为雅月付出。
他在沁凉的银色月光下发了疯地一样奔跑,心乱作一团麻……完全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天亮后的一切。
顾琳把当年他忘在那家Pub的车钥匙还给了他,以证明他和她的确经历了那一晚。他以为自己弄丢了的车钥匙,其实一直被顾琳收藏着。顾琳深明大义地说,如果他想和闪一起生活,那她可以退出,还可以替他向顾裕做要求,帮他脱离目前的不光彩关系,重新开始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生活。
好痛。爱得那么多,所以到最后会这么痛。
他脑子里闪现了无数个片段,自己拍过的照片,加国的冰川,雅月的脸,顾裕的床,顾琳的钥匙,闪的拼图。接着是一片漆黑。
电光石火间,一切都消失了,耳边不再喧嚣,眼前不再凌乱,心也停止了闷痛。
就这样死掉吧。就算是下地狱,也比像现在这样活下去好。
道路上某辆BENTLEY吱一声刺耳地狂响后急急刹了车。车子停在空旷的马路正中间。
“少爷……我撞倒人了。”坐在前方驾驶座上的老司机不卑不亢地说道。
“啊。”卓言签完手里的最后一份文件,把签字笔盖上笔帽。抬起一张有棱有角的英俊脸庞,往车窗外望了几秒,看到真的有个年轻男人倒在了车前端,回过头来滑下房车的暗格,一点也不意外地哀叹道。“阿忠,说了多少次,开车的时候需要戴老花眼镜。”
“少爷,我戴了。是他突然冲出来的。”年过六十的老司机一点也不惊慌,丝毫不觉得是自己的过失。刚才这个男人不怕死一样自己冲出来,还好他经验老道,开了几十年的车,及时刹了车。不然一定要闹出人命来。
“流血了。”卓言探身张望,缓缓地说。男人的头部被撞伤了,流了小摊的鲜血。“去把他抱上车来,看看还有没有救。”
“少爷,我抱不动。还是你去吧。”老司机倚老卖老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顿了顿,又刻薄地补充道,“少爷平时不是最喜欢抱男人。”
卓言无奈地倒抽一口冷气,不悦地翻起白眼“我又不喜欢抱死了的男人。”
卓言走下车,走到男人身旁,伸出手指到男人鼻尖一探,发现男人还有鼻息,随即放下心来。
他轻轻摇晃男人的肩膀问,“喂,你还好吧?振作一点……”
待卓言把男人的身体翻转过来,借着银色月光看清楚男人的脸庞,心中马上生出一个巨大的惊叹号,抚在男人身上的手上都有些抖。怎么会。
“阿忠……阿忠……快拿急救药箱来。”卓言朝自己的司机大喊。
年迈的司机颤巍巍地取出药箱,蹒跚地走上前来,弯腰替昏迷不醒的男人止血。
“少爷,你认识他?你抱过了?”老司机戏谑地问。
“没抱过……不过马上就可以抱了。”
卓言以为昨晚跟人赌欧洲杯赛事赌赢以后,今年不会再剩下任何好运气。可是没想到还有更美好的事在等着他。
“少爷,我打电话找人来送他去医院。”司机老练地说,“你先上车吧,不要误了航班。”
“不用了……”卓言激动地弯身把男人抱上车,双手碰触到男人瘦削的身体轮廓后,整个心房都开始止不住地颤抖。“我要带他回家疗伤。”
老司机扶了扶脸上的老花眼镜。尖酸一笑。“少爷。你又不是医生……”
“少废话,信不信我炒了你。”
20
S城某家一线时装品牌的体验店在今晨张贴上了最新的产品概念海报,与全球多家专营店同时更新最新一季的促销广告。
巨幅的长方形油布纸在梅雨季节阴霾的天空下是十足的耀眼眩目。画布上有一张脸,一张高贵至极的脸,单单是那一张脸,就概括殆尽此品牌的奢华。
人们从地铁站走出来置身到繁华市区,一抬眼就在露天的广告牌上看见了那张脸。
周围的所有CD店也贴出了那张脸的宣传照。在电子音乐时代,仍然坚持买CD的乐迷们从那张脸路过,毫不迟疑地掏钱出来购买簇新的光盘CD。
网路上的Itunes网站把那张脸置放到网站首页,推荐顾客购买这张唱片,标榜这张脸的魅力。
一时间,那张脸充斥了世界各个角落。地铁站,CD店,电视,杂志,露天广告牌……
国际级摇滚乐手江雅月沉寂一个月以后,以自己的那张脸作为唱片封面和广告概念,将自己的五官和面颊高姿态地向世人作深度强调。各张宣传照上呈现的画面都是一张没有化妆的素颜,双颊颧骨微抬,没有过多的表情显示,只有漆黑双眼里流淌了一缕怅惘。
至简主义的黑白色调使得这些照片在闷热的夏天带来最为直接的表达。江雅月深深地爱着这张脸。
每一个路人从繁华地带的天桥下路过,抬眼见到巨幅广告牌,不经意间被那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吸引住以后,心底产生的第一个疑问是这到底是谁的脸。江雅月看起来是妆扮不出这样的忧伤表情。
许多时间过去以后,早年喜欢Saving Grace的乐迷们也已经长大了,每次谈到当年SG乐队的作品,他们终于肯不偏不倚地承认,江雅人的电吉他弦其实拨得很好。如果两兄弟能同时留在乐坛发展,一定可以合奏出无与伦比的动听音符。
装扮时髦的年轻女孩子们走出百货公司,停留在橱窗上的广告油布纸前,深情注视那张经历了时间深刻过后的脸,齐声哀叹“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在一起?”
所有的喧嚣散去,适合他们的其实还是只有彼此吧。
雅月手里拿着宣传海报,脸上戴着茶色太阳眼镜,坐电梯从Shopping Mall的顶层走下来。
从等在楼下的助理手上接过自己的儿子江闪,亲昵地吻住闪的小脸蛋。
“闪等了很久吧……爸爸带你去吃冰淇淋好不好?”
“好。”江闪看着一边的广告油布纸问,“不知道雅人叔叔看到会说什么?”
“他会说很好。”
“雅人叔叔为何和你长了一样的脸?”
“因为我爱他。”
这一次的唱片封套以及广告海报是雅月自己亲手设计的。只是用了一晚的时间,他写了一首歌,用照相机自拍了一张黑白照片。跟自己手下的创意总监说要发一首新单曲,要用这张照片来做封套。
于是,一个月后,所有的轰动效应都由他制造出来了。
各大媒体争着找他做访问,帮他做宣传,他爽快地开出唯一的条件:只要你们能停止和顾裕的生意来往。
他找了律师,和顾琳协议离婚,夺得江闪的抚养权,高调地挑明江家以后和顾家不会再有任何瓜葛。还进一步向各大媒体就自己的性向进行澄清,承认自己一直是男同性恋,这么多年来,喜欢的人只有一个,他喜欢自己的亲生哥哥江雅人。
一时间各大媒体,不管是纸质还是电子,所有的版面和时间全部被雅月占据。此时的他已经是能操纵媒体的人了,关于对雅人的喜欢不再像当年那样遮遮掩掩,唯唯诺诺地不敢承认。而此时他的歌迷哀伤叹息的也不再是他是男同性恋的丑闻,他们翘首以盼的是什么时候雅月才能和自己的哥哥走到一起。
喜欢自己的亲生哥哥,很奇怪吗,没有。一点都不。
那张脸把雅人再次推到众人注意的焦点中心。人们看到它的时候想起来的是两个人。拥有同样俊美长相的两个人谈了一场怎样的恋爱人们不得而知。其中一定是有过万般疼痛。可是人们有强烈预感,他们最后一定会在一起。
美国卓家露天的游泳池边,卓言躺坐在白色折叠椅上听CD,池水蓝色的波光映到他的小腿上,在水波的移动下一寸寸闪耀。卓言看着一旁的CD封套若有所思。
四周人来人往,卓家上上下下从大清早开始就忙得一团乱。今晚,卓家有朋自远方来,这个人还是卓家大少爷的贵宾,无论如何都怠慢不得。
“少爷……我去机场接人了。”司机阿忠走上来向卓言汇报。
“不用接了,他自己会来。”卓言胸有成竹地答。“对了,雅人在哪里?”
“在外面。”
“我去看看他。”
“顺便再抱抱他。”
卓言朝自己的司机翻了个白眼,起身走出别墅。手里拿了一张CD封套。是江雅月的最新单曲“The King”。
美国西海岸阳光充沛,蓝色无垠的大海浩瀚无边,广袤的沙滩上雅人一个人抱膝而坐,身子缩作一团,孤单的白色身影像只受伤后收紧翅膀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