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狭路相逢
慕轻抱着一摞记录了皇帝言行的册子退出养心殿,准备送到史馆去。每年一个季度结束的时候,起居舍人都需要将记录的册子送到史馆整理编纂。
送完就可以回家去了,慕轻长吐一口气,偷偷回头看了正坐在龙椅上、扶着额头做沉思状的颛孙澈非。
在皇帝身边已经待了整整一个月了,自从汇贤楼一行后颛孙澈非对他的态度平常了许多,一如对待其他普通官员,没和他开过类似于“以身相许”的玩笑,或者带他一起出宫私访。
甚至,颛孙澈非都不怎么和他说话,偶尔说两句无关紧要的话,除了用膳就寝,更多的时间是在批阅奏折,或者让他和内侍宫女们都在外面候着,和一些心腹大臣商议着什么,又或是呆呆的坐在那
里,手掌托着脑袋,两眼无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东西。
慕轻时刻记着“伴君如伴虎”这句话,所以从来也不多问,安静本分的做好他起居舍人的工作。
不过,他能隐隐的感觉到似乎朝廷上要发生什么大事了,只希望身为吏部尚书的父亲和骁卫大将军的哥哥不要卷入进去就好。
满怀着心事的慕轻将册子送到史馆后,顿时感觉轻松了不少,压在肩头的一副担子终于是卸下了,于是上下眼皮开始打架,慕轻感觉自己随便往哪里一躺都能睡得着,准备赶紧回家歇着去。
这两天整理记录可把他给忙坏了,几乎没能好好的睡一觉。虽然还有一位起居舍人,但那家伙凭着资历比较老硬是把誊抄整理的活全部交给他了。册子不能带回家整理又不好到了点还留在养心殿里
,他只好抱着东西窝在养心殿一处给内侍用的小偏殿里,一直待到宫门要落锁了才匆匆赶回家去,而第二天一大早又要上早朝。
这可是他活了二十三年,除了念书第一次如此忙碌!
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慕轻无精打采的往宫门走去,心里盘算着晚上要吃点什么好。
油腻的看着不舒服,清淡的又没有味道,更是难以下咽。
正想着,慕轻看到从左手一道门走出来一个人,穿着绯色的官服,那可是三品以下五品以上的官员才能穿的,而他只是一个从六品的小官,连是谁都还没看清楚就停住脚步恭敬的行礼。
“是你啊,涂慕轻!”一个傲慢的声音响起,慕轻听着分外耳熟,抬头一看竟是那阴魂不散的安雅城!
安雅城在殿试上可是出尽了风光,深得颛孙澈非的赏识,加上他爹礼部尚书的几个好友极力推荐,他成为本届科举的状元郎,竟然给破格任命为中书舍人。
虽然他们两个的官职都有“舍人”两个字,也同属于中书省,但前面的两字之差给他们分开了不大不小的区别。
起居舍人为从六品,任命上没有什么太严格的要求,只要祖上清白,不是强盗土匪乱臣贼子,有一定的文学才能就可以担任。
而中书舍人乃正五品,品级上就比起居舍人高,并且需要较高的文学才能以及较好的政治才干才,升职前景一片光明。安雅城在殿试时的一番长篇大论,令他足以担任此职务。
慕轻不止一次的怀疑这家伙是不是真的失去记忆了,否则他实在弄不明白为什么他还能记得那么多东西,还能在大殿之上舌战群臣,赢得皇帝的连连赞许。
可他又实在不想和安雅城再说一句话,所以至今也没有弄清楚。
安雅城在那儿一站一堵,慕轻没办法绕开,只能恭恭敬敬的说道:“安大人好。”
“涂二少爷可真是好运气啊!”安雅城阴阳怪气的说道,英俊的脸上带着一丝轻蔑的表情,“会试落榜了却能得到皇上帮助,赏一个从六品的闲职。想想看我一路辛苦念书,才不过正五品而已。”
“圣恩浩荡。”慕轻向湛蓝色的天空拜了拜,干巴巴的说道。
“是啊,是啊!圣恩浩荡!”安雅城走到慕轻面前,“不知道涂二少爷是用了什么方法才使得皇上赏你个官呢?”
想起每次安雅城靠进他都没有好事情发生,慕轻不由自住地后退一步,一脸警惕:“安大人有什么事情请说吧,下官必须尽早回去了。”
“涂大人干嘛这么急呢?”安雅城嘲弄的笑着,“那笔帐拖了那么久,是不是该好好的算一算呢?!”
慕轻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说:“下官向您解释过了,希望您不要再误会下官了。”
“哦,是吗?”安雅城反问道,绯红色的官服衬得他的脸格外的邪异。
“那天我到底有没有将你……”慕轻忍不住怒了,顾不得用敬称,“就算你失去记忆了,也应该很清楚吧?还是你一直记着汇贤楼的仇呢?!状元郎大人,您未免也太……”
慕轻突然打住,面前这家伙失忆了,说以前的事也没用。
安雅城一笑,不由分说地抓住慕轻的手,往宫门处走去。
“你发什么疯呢!”慕轻吼道,使劲地扳开安雅城的手,但对方的手像鹰爪子似的紧紧地扣住他的手。
“涂二少爷不必紧张,我只是和你一道搭马车回去而已。”
“老子为什么要和你一道回去,莫名其妙!”不喜欢被讨厌的人这样拖着走,慕轻忍不住说了粗口。
安雅城笑眯眯:“涂二少爷出身书香门第,可不能像个山野村夫一般啊!”
“要你管,松手!”慕轻冲他叫道,“再不松手,我可要叫人来了!”
“你叫吧叫吧,这条路没人。”
他们走的这条道平日里除了两三个侍卫,基本上没人会打这里走。所以只有远处巡逻的几个侍卫们看着两个年轻官员纠缠不清着一路磕磕绊绊的走过,只当是年轻人打打闹闹,也未多加注意了。
“你说你到底想怎么样吧,安雅城!”
这个家伙一路胡搅蛮缠,搞不清楚到底想怎么样,他都要快被他折磨疯掉了!
“不怎么样啊?”安雅城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模样,好像错的是慕轻一样。
慕轻真的快要崩溃了,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宫门口了,安家的马车就停在这里。安雅城直接把慕轻给丢进马车里,然后自己才一屁股坐进车厢,堵在门口。
慕轻努力平复了情绪,心平气和的问道:“安雅城,我涂慕轻对天发誓那天确实没对你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可为什么你还与我胡搅蛮缠!你直接说你到底想做什么吧!”
“我只是觉得涂少爷您很有趣啊!”安雅城笑着说。
“你才有趣,你全家都有趣!”慕轻忍不住又骂道,想想安雅城也真是会装蒜,在皇帝面前一本正经的,其实和他那个长舌头妹妹一个德行。
安雅城一点都不介意,依旧笑得如沐春风。
慕轻抱着手臂,又委屈又愤怒的瞪着窗外,眼中一层淡淡的水雾。
他上辈子是不是欠了安雅城什么孽债,这辈子才遭受了这么大的罪?
马车拐上朱雀大街,两旁都是当朝权贵的府邸,道路宽敞,干净整洁,路边没有小商小贩。
突然,一辆马车横冲直撞地奔过来,哪儿的路不好走,偏偏往安家的马车这边来。车夫大惊失色,连忙想调转开车头,但为时已晚,两匹马是互相着闪开了,但车厢部分“嘭”的一声撞在了一起,
巨大的撞击硬是让各自的马车快要散架,两辆车卡在了一起。
对方的车厢摇摇欲坠,眼看着就要彻底散架,两个人钻出车厢,惊骇的瞪着跳下马车的慕轻和安雅城,脸色煞白的可怕。
慕轻认出其中一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是颛孙澈非唯一的叔叔——肃王,虽然这位王爷很少上早朝,但他曾在养心殿见过,而另一位白发老者他没见过。
慕轻正要开口向肃王行礼,却被安雅城一把拉到身后。
“你会不会架车?”安雅城毫不客气的说道,“看看我们好好的马车被你们弄成什么样子了!”
慕轻诧异的瞪着安雅城——他估计是真的疯了,否则怎么敢这样和肃王殿下说话?!
中年男子没有发话,眯起眼睛盯着面前绯色官服的年轻男子,那个绿袍的人被挡在身后,他没能看清楚样貌。
老者满怀歉意的开口说道:“实在对不起了,我们赔你一些钱财便是,行吗?”
“哼,赔钱就能了事了吗?万一撞伤撞死了人怎么办?”安雅城不依不饶,拦在对方的马车前面。
“这位小兄弟,实在对不住!老夫还有要事,这些银票就算是赔偿。”老者从袖子里抽出几张银票,经由车夫递给安雅城。
安雅城看了看车夫手中的银票,继而笑道:“算了算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估计是这马突然发颠了吧?我就不拦着你们了。”说着,他让开几步,并让自家的马夫把车挪了挪。
“谢谢小兄弟了。”老者说,踢开了已经散架的木板,然后马夫赶着残破不堪的马车载着两人拐进了不远处的一条小巷子里。
目送着肃王殿下的马车离开,慕轻不安而茫然的问道:“安雅城你一定是疯了吧?你不知道那个中年男人是谁吗?呃……不对,你失忆了,也没在养心殿遇见过,难免不认识。”
安雅城转过身,目光幽深,淡淡开口:“我认识,他是肃王。”
慕轻惊讶的合不拢嘴巴:“你,你……知道他是肃王?你没失去记忆?”
“不,”安雅城摇摇头,“我确实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不过我爹可是礼部尚书,我失忆后他拿出朝廷所有官员的画像给我看过。”
慕轻咂咂嘴巴,安章安尚书不愧是爹口中的“老狐狸”。
“既然你知道他是肃王,为什么不行礼还顶撞他呢?万一日后肃王追究下来,我们两家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难保性命了啊!”
“如果你刚才向他行礼了,”安雅城幽幽的说道,眼神复杂,“我们两家不出几日就会有灭顶之灾!”
慕轻大惊:“为什么?!”失礼无罪,有礼反而全家遭殃,这是什么道理?
安雅城凑到慕轻跟前,这次慕轻没有再后退了。
“慕轻,你最好把刚才所看到的一切都忘掉!”他放低了声音,但字字清晰,缓缓说道,“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否则你涂家九族……性命堪忧!”
涂家九族性命堪忧……
慕轻傻傻的盯着近在咫尺的脸,脑海中一直盘旋着这句话。
“忘记刚才的事情,不要向任何人提,也不要再问任何问题!记住!”安雅城陡然加重了语气。
“哦……”慕轻应了一声。
“我们快些离开吧。”安雅城张望四周一眼,拉着慕轻的手往前走去,这一次他的手轻柔的握着,不像之前那么凶狠。
慕轻甩甩脑袋,似乎想把刚才的事情彻底甩出脑袋,这样一来就可以彻底忘记一般。
两人来到朱雀大街尽头的十字路口,一个要往右走,一个往左边。
“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安雅城叮嘱道,松开慕轻的手。
慕轻恍然意识到什么,叫道:“等一下!”
“又怎么了?”
“你……”慕轻望着那张英俊的脸庞,他是不是受到惊吓过度了,产生了幻觉?为什么安雅城前后判若两人,对他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不一样了?
“恩?”安雅城好奇不解。
“你,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你不是想算那笔帐的吗?”
安雅城哈哈大笑,笑得阳光灿烂,笑得人畜无害,笑得慕轻想动手抽他。
“之前都是和你开玩笑的,我清楚那天你确实没对我做过任何事情,谢谢你救了我的性命。告辞!”
晴天大霹雳,轰隆隆的巨响在耳边回荡。
慕轻呆立在十字街口,只觉得自己一定又是在白日做梦了!
28.吐露心事
慕轻断定安雅城一定是哪根筋又搭错了,否则不会对他的态度产生极其巨大而令人震惊的转变。
安雅城失去记忆前的事情不谈,光说那个误会和会试时那句恐吓的话,还有把他一路拖到宫门口的事情,慕轻就感觉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冲上去揪住姓安的衣领,扇上两个耳刮子。
不过,指不定哪天姓安的又张牙舞爪的扑过来,想报复他了。所以本着“不见面就绝对不会有麻烦”的想法,慕轻一直躲着安雅城。
至于不要提见到过肃王的事情,他倒是一直记着,虽然一直弄不明白原因,但他还是忍住了没和爹或者哥哥提起过。过了两天,他在养心殿遇见过肃王,因为被安雅城挡着,肃王似乎没能认出他来
,和颛孙澈非说了几句话,就走了。
这几天,那个资历老些的起居舍人突然被调走,好像是去地方上做官了,来了一个比慕轻年轻一两岁的新人。慕轻痛哭流涕,想着为什么不早几天把人给调过来,这样一来工作平均分摊一下,他也
不至于累得像头老黄牛了。
这天,做完事情慕轻早早的回到家中,他在府邸内转悠了一圈发现父亲和哥哥都还没有回来,于是打算着晚饭去汇贤楼吃。
想来有许多天没尝尝明熙的手艺了,他可是挂念的很呢。
慕轻换好衣服,还没走出卧房的门,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闯进来,与他撞了个满怀,一股浓烈的酒气喷在他的脸上,燥热而难受。
慕轻定睛一瞧,竟然是贺谦之!
这个平素里极少沾酒的人,手里提着一个酒壶,双眼通红,表情呆滞,端正俊雅的脸上满是酒渍,连青色的衣衫都湿了一大片。
贺谦之醉了,左右摇晃着身子,不时有酒水从壶里波洒出来,眼睛死死的盯着慕轻,嘴里喃喃的说着什么,分辨不清。
悲哀的看着眼前人,慕轻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又是因为那个人吧?那个埋藏在心底的人,那个无意中含糊不清说出来的名字的主人。
“谦之……”慕轻叹气,上前关上房门。
若是给别人看到贺谦之大白天的喝酒,传到爹耳中可就不好了。
贺谦之没有说话,依旧盯着慕轻看。慕轻只觉得像有无数根针扎在身上一般疼。
醉醺醺的青衣男子将酒壶往桌子上一放,靠近到慕轻跟前,轻声唤道:“慕,慕轻……”说着,他的脸就靠过来了。
慕轻的脸上掠过厌恶的表情,往旁边一闪,躲过了贺谦之的吻。
“谦之,你醉了。趁我爹还没有回来,你先在我房里休息,我去弄一碗醒酒的汤给你喝。”慕轻想了想,还是伸手去扶贺谦之。
“不,慕轻,我没有醉!”贺谦之甩开他的手,嘴里喷着酒气,“我清醒着呢!”
“别闹了,贺谦之!”慕轻叫道,又拉起他的胳膊。
贺谦之“嘿嘿”的傻笑起来,没有再挣开慕轻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那张近在眼前的脸庞,嘴里有一丝苦涩的味道在蔓延,越来越浓,浓得他的心剧烈的疼痛起来,好像中了没有解药的剧毒一
般。
“涂老爷要到晚饭过后才会回来,没有那么快的,慕轻……”
“就算他今天不回来,你也不能这个样子给下人们看见了!”慕轻没好气的说,歪歪扭扭地扶着他来到床边。
“你知道你爹去干什么了吗?”贺谦之说。
“我管他老人家去哪里了呢!”慕轻狠狠的瞪着贺谦之,“现在要管的是你,给本少爷老老实实的躺床上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