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轻点儿!这个碗你就不会轻点儿放!败家子!”
随着那只喝完豆浆的空碗落到桌上,妈就开始用压低的声音教训我。
什么嘛!老爸哪次洗碗不是乒乒乓乓的,也没见摔坏多少!我知道老妈之意不在碗。
我抓起书包,呼地拉开门冲了出去,反手使劲地把门带上。
背后却没有传来期待中的“砰”的一声巨响。妈妈冲到门口,一手扶住门,一边对我喊:“放学后别在外面晃,等你回来吃饭!......听见没有......”
可恶,又是那种压低声音的喊法。
我装作没听见,头也不回地快步往楼下跑去。
今天是星期六,大家的周末,我的平时。
我根本就没有休息日。
我是高三复读生。不管星期几都要去上课。
更叫我没面子的是,我家里还有一个堂堂的大学生正在睡懒觉。
他就是我的双胞胎哥哥。不过我从不叫他哥哥,我总是直呼其名。他叫棋。
棋的大学比我上的中学离家还近。每到周末从学校回来,棋就活像个得胜回朝的将军,妈妈就变成个围着太阳转的月亮,爸爸呢,就整个下午钻进厨房里不出来,连洗衣机也像拖拉机一样轰隆隆地凑热闹;到晚上,满桌子好饭好菜都像是为他一个人准备的,我坐在那里就像个牵着他的衣角的小跟班。
他也是每个周末的早上妈妈的嗓子变成低八度的鸭嗓子的原始病因。而且妈妈还一步不离地盯着我,只要我发出比蚊子稍大的声音她就开始“嘘”。
唉,说到底,谁叫我自己没用呢!
我读书一向比不上棋。实际上,不仅仅是读书,除了长相和他一模一样之外,我几乎没有一样比得上棋。这次高考,我真的已经尽了全力,也过了电大和专科的分数线,可是爸爸妈妈非要让我重读一年,明年再考,一定要考上棋的那所重点大学。
我本来还可以有另一个选择。高考前,有老师曾建议我报考美术专业,说录取的把握更大些。可是爸妈一听就摇头,我也就没多说。说实话,我对美术也没多大把握,只是平时比较喜欢看漫画,有时瞎画两笔而已。不过这对高考好象也没什么帮助。
跟棋不一样,我的高考志愿全是爸爸填的。后面专科的两栏他根本没填。
其实大专有什么不好!每天走过门前一条路上凑成一堆的几所大学的校门,我都在想,如果不是刚好住在这片大学区,爸妈也许就不会这么执着了吧......
***
闷闷不乐地走到公共汽车站,我习惯成自然地左右一看,不由得又重重叹了口气,唉------!他怎么又来了!受不了!
刚开学没几天,我就在车站碰到这个人。
我还记得那个傍晚。我辛苦地挤下车,背后汹涌的人浪把我推得往前踉跄了好几步。等我好不容易控制住自己的脚步,狼狈地抬起头的时候,冲进视线的就是他的眼睛。
我无法准确地形容那种眼神。一见如故?一见钟情?失魂落魄?晴天霹雳?全都似是而非。那种目光给我的感觉是,他找到了遗失很久又遍寻不获的东西。
在那一瞬间,我一定是陷进他的目光里了。因为我清楚地记得我为自己的失态而尴尬不已。回过神来以后,我想我可能是遇到了记不起来的熟人,只好似笑非笑地傻站着,被动地等待他上前来跟我打招呼。可是他并没有动。他已经全然石化了。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从他面前离开的,或者可以说,是逃开。只觉得回家的路上,我的后背一直都笼罩在两道浓浓的目光中。
从第二天开始,我上学和放学的时候都会在车站遇见他。早上还好说,可我下午放学的时间并不固定,加上公交车的因素,实在说不准。而他竟然每天都在。他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只是罔顾周围的一切地用他那忧伤的目光死死地锁住我。我胆战心惊地过了几天,正当忍耐到了极限想要发作的时候,他终于主动上前跟我搭话了。他问了我的名字,说我长得很像他去年死去的弟弟。我记得他说话的时候,眼中浮动的是饱含哀愁的雾。
他的目光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湖,刹那间就把我淹没了。我呆立了好久才奋力地从将溺的困境中挣脱出来,好言安慰了他几句,然后逃难似的跑回了家。
他仍是每天早晚在车站等我,纯粹只是看着我。大多数时候,我们并没有说话。安慰的话已经说尽,我只能硬起头皮不管他,只是偶尔点下头算打个招呼。我只知道他叫浔,是另一所大学的研究生。
前两天我主动找了他。我这样做是因为我突然间有了一个想法。
我问他说你弟弟是不是很聪明、很用功、读书很棒、上没上大学,他都点头说是。我松了口气,跟他说其实有一个人比我更像你弟弟,他叫棋。我随手指了指棋的学校,告诉他棋是所大学的一年级新生,你可以去找他。心里想反正棋也闲得很,我可是高三,没功夫陪着你磨!我还殷勤地告诉他棋在星期五的下午会回家,到时也会经过这条路,不信的话自己可以去看一看。
看了的结果却是------他今天又在这里!
饶了我吧!我可是真不想再有一个上大学的哥哥了!
***
跟大多数时候一样,浔只是静静地站在车站的一角,目光穿越人群注视着我。我突然感到心里一阵塌实。如果没有了他的等待和注视,我的心也许会缺掉一角。
车来了,我上了车。透过车窗,我们两人的视线还在空中无形地交缠着......
......他的眼神为什么这么忧伤,被绝望浸透的忧伤......
......他的弟弟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
放学回家的时候浔自然还站在那里。
我没有丝毫挣扎地陷进了他的目光里,直直向他走去。
“看见棋没有?”
“看见了。跟你一模一样,是双胞胎吧?”
“是。所以我说他才像你的弟弟。为什么还来找我?是不是想让我为你们介绍?”
“不用!我只想见你......”
“......”我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本来跟同学约好了放学后我去他家里,继续看他那套奇长的《幽游白书》。可是我找借口爽了约。就像是为了新的约会而推掉了先前的那一个。
我和浔之间,似乎真存在着某种不可言的约会。
下了车,我像中了邪一样跟在浔的身后走进街心花园。他并没有开口约我,就像他知道我会自己跟过来。
我们在一丛夹竹桃的浓荫里坐下。
夏末的微风轻柔地拂过,从树叶的空隙间漏下的阳光的碎片在草地上杂乱无序地摇曳着,仿佛无数只一眨一眨地看着我们的眼睛。
浔微微垂着头静静地坐着,眼睛并没有看向我。但我还是觉得全身都浸在他的目光中。
过了好半天,我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结结巴巴地说:“你弟弟的事,我很难过。不过我正在复读高三,没多少时间陪你。棋已经考上了大学,而且就在你们学校隔壁。他人很好,读书也好,你们一定谈得来......”说着说着,我突然间涌上一种荒唐的感觉,好象对他弟弟的死,我负有某种责任,而且我似乎正在拼命地为棋拉皮条!
浔什么也没说,只是脸部的线条略微松弛了一下。我开始焦燥起来。换了棋的话,一定会一走了之。可是我做不到。这正是我比不上棋的地方。
又耐着性子陪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终于转头对我微微一笑,轻声说:“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说罢便起身拉起我。
我受不了那种浸透伤感的微笑。
我又傻傻地跟着他走到自己家的楼下。看着他熟练地带着我穿过小巷,我真不敢猜测他对我还知道多少。
“我只是想看看你。不喜欢的话你就当作不知道,别理我,好不好?”再次留下一个伤感的笑脸,浔转身离去。
我看着浔孤独而单薄的背影一步一步溶进残阳,溶进一片血红之中。
***
第二天是星期天,我只有半天的课。早上和中午在车站时,我都按照浔所说的,视若无睹地从他面前走过去。下午我出门去超市买点东西,远远地就看见浔还在车站,背靠着站牌,眼睛望向不可知的空中。我心里一动,转身回家死活把棋给拖了出来,非让他陪我上超市。
今天棋和我正好穿的是一样的衣服。
好多中学里跟我们同班六年的同学也常常把我们弄错。
经过车站时,我紧张得头皮发紧,生怕稍一转头就会被浔的目光所捕获。
从超市回来,我仍是目不斜视。
棋忽然推推我说:“喂,那个是不是你的熟人?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你!”
我好不容易把僵硬的脖子转过去,视线立即被浔的目光缠住,再也无法收回来。
把几个大大的塑料袋通通塞到棋的手里,我又直直地向浔走过去。
“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这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
“怎么知道是我?是我的样子太不自然了吧?”
他轻轻摇摇头,低声说:“我能够分出来。就算你们都睡着了,我也一样能够认出哪个是你。我不是用眼睛来认的!”他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一样。
我心中一凛,冲口问道:“为什么?你不是在找像你弟弟的人吗?棋应该比我更像......”
我停住了。我看见了他眼中明显的动摇。
过了片刻,他一脸落泊地回答:“我是在找你!”说完他转过头去逃开我的逼视。
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不是棋?我差点就要追问下去。如果你是为我而来,如果你每天都在为我等候,那么你就欠我一个清楚的解释!
***
我像丢了魂一样回到家里,棋立刻扑上来把我拉进房中,关上房门,鬼鬼祟祟地问:“刚才那人是谁?找你干什么?”我瞪了他一眼不理他。
棋暧昧地一笑,说:“你小子是不是又在外面惹上什么相思债,居然把个男的害成那样!”
我吓了一大跳,厉声道:“胡说什么!你神经病啊!”对了,什么叫“又”!
还没来得及继续抗议,棋已经把我按到书桌前坐下,自己也拉了张椅子坐到旁边,一本正经地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那人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你,简直就像是个绝望的情人。别说是我,周围只要长了眼睛的都会这么想。还有,能够一眼就分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的,除了父母以外,就只有情人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这个棋!上大学才几天,竟然一口一个情人!我好不容易挤出来一句:“瞎说!他可是男的!”
“那有什么,现在同性恋多的是,我们学校有好几对都几乎公开了!”
简直越说越不像话!我胀红着一张脸腾地站起来,逼到棋的面前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弄清楚了!那个人只是觉得我像他死了的弟弟!他弟弟跟我一样,也没考上大学,在高三复读的时候病死了!”
棋一脸怀疑地看着我。
我越发怒不可遏,走出房间把门使劲一摔,冲着厨房大叫:“饿了!我要吃饭!”
所谓撒谎撒到自己都相信了,就是我现在这样吧。
***
“周围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会这么想!”棋的话像打滑的录音带一样不停地在我耳边响着。
的确,这几天在车站,我都可以感觉到来自旁人好奇的目光了。
我决定星期一放学后跟浔说清楚,叫他别再缠着我了,高考要紧。
这样的借口得来这样的结果:我每天早上提前半小时到街心公园跟着他读英语,下午放学后再到街心公园跟着他补习数理化。
我也说不清楚怎么会变成这样。尽管棋的话让我非常恼火,但是我根本赢不了浔那双忧郁的眼睛。
浔仍然没有再提过他的弟弟,我也没有追问。
既然他不肯说出他的心事,我也只能任由他日复一日地在我身边来了又去。
反正,我的天空是为他敞开了,他随时可以如浮云一般轻轻地飘进来。在那之前,我只有等。
不知何时,浔的忧郁已逐渐浸入到我的心中。
补课倒是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有在补课的时候,他眼中的忧郁才会稍稍离开。
好吧,就让我暂时把你当成我的家庭教师。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
***
又是一个周末。我跟着浔补完课回家,看见棋正在楼下瞎转,身上背着他中学时用过的书包,里面塞得鼓鼓的。一见到我回来,棋立刻眉开眼笑地搂住我,讨好地说他来了几个同学,想借我做一下测试。
我莫名其妙地跟着他上了楼,一开门就是一阵惊呼,几个不认识的学生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俩。一个女孩子犹豫良久,突然下了决心一样扑上来把我一抱,大笑说:“是这个!故意换了件衣服想骗我!”
我吓得赶紧推开她。棋已经笑得蹲了下去,爸爸妈妈也从厨房里出来笑眯眯地看热闹。其他人还在半信半疑之间,脸上都挂着意义不明的笑。
我逃进自己的房间栓上房门,闷闷地坐在书桌前。
他们是棋的同学,都是大学生,都和我一样大!而我却还在复读高三。
没事干拿我寻什么开心!
难言的抑郁升上胸口。
我勉为其难地出去和大家一起吃了晚饭,然后又缩回自己的房间里。
天黑了,玻璃窗上分明地印下我的影子。
那个女孩好象是棋新交的女朋友,所以才有了这个无聊的测试。
我想起了棋的话:“能够一眼就分出两个一模一样的双胞胎的,除了父母以外,就只有情人了!”
对一个刚认识的人来说,区分一对双胞胎确非易事。浔却能轻而易举毫不动摇地认出我来。在他的眼里和心中,我到底是什么?
***第一章完***
第二章
“喂,喂,你怎么啦?”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摇了摇浔的肩膀。
他如梦方醒,困难地做出一个笑脸,对我说:“太好了,祝贺你!”说完立刻躲闪着避开我的眼睛。
今天,我的英语单元考历史性地突破了90分。放学后见到浔,我迫不及待地把卷子拿出来给他看,并对他说谢谢。
以前家里也给我们请过家教,没多久就辞了。原因是棋嫌人家是在浪费他的时间,而人家又嫌我是在浪费人家的时间。
我不知道浔有没有做过家教。他在讲解的时候非常投入,完全不像在向我灌输什么,而是用对等的口气尽力陈述他自己对问题的理解。我想如果去年这时候遇到浔的话,也许我就不用复读一年了。
然而浔看到试卷的反应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他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打击,本来就说不上明朗的脸色突然间加倍地阴沉下去,然后就怔住了一样呆呆地看着我。
我又看到了他眼中那层饱含忧伤的雾。
但今天,他的忧伤似乎有所不同。
虽然我早已习惯了被他忧伤的目光所注视,但我也清楚地知道,他的视线只是穿越我的身体,聚焦于我身后某个不为人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