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想起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里倾倒的黑水瓶,还有地上那滩至今隐隐若现的墨渍。
浔把钢笔握在手里,闭上眼睛静了一会儿。忽然转头过来对我笑笑说:“我看你可能是学习太累了,要么就是看多了鬼怪电影和小说。这支笔大概是你自己不小心摔坏的!”
我大声抗议说:“不是我!而且不只这一件事!我放在桌上的墨水瓶也莫名其妙地翻了,还有,走在路上有树枝打我的头!”
浔拍了一下我的头笑道:“小孩子家,疑神疑鬼的!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喜欢听鬼故事。其实谁都知道,这世上根本没有鬼!”
“我又没说那是鬼!”我嘟囔了一句,不高兴地闭了嘴。
可是事情的确太蹊跷了。我没有告诉爸爸妈妈,就是不想被当作傻瓜。想不到连浔也是一样。
浔安慰似的笑说:“好了好了,我再送你一支钢笔好吗?”
看着他那副哄小孩的神气,我无力地坐到床上。怎么会这样!
***
妈妈回来后,我抢在她发问之前飞快地汇报说:“这是浔,是隔壁大学的研究生!现在每天帮我补课!他说我很像他死去的弟弟。他弟弟跟我一样,也没考上大学,在高三复读的时候病死了!这个棋也知道!”
我竟然当着浔的面撒谎!而且我竟然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撒谎。
浔默不做声。
妈妈同情地看了看浔,安慰了他两句,又说了一些客套和感谢的话,就挪开地方让我们上课。
浔正式成了我的家庭教师。他和我的家人相处得很好,只是坚持不肯收钱。家里知道了他弟弟的故事后,也就没有再勉强他。浔脸上的神情渐渐舒缓了许多,这使我很高兴。除了棋有时会对我挤眉弄眼一下。
从那以后,我也再也没有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
也许那只钢笔真是我自己不小心弄断的。
也许那真的只是一个梦。
可是我知道那绝对不是一个梦。浔在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总像在我的房间里寻找什么,但又始终没有找到。这点从他每天离开的时候脸上一带而过的失望中可以看出来。
是在找那个长裙长发的女子吗?
不管那是什么,我都希望他能找到,希望他能够彻底摆脱那种忧郁。
如果他肯告诉我的话,我甚至愿意帮他。但现在,我只能若无其事地帮助他隐瞒某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东西。
我真的已经中了邪。
***
寒假,爸爸妈妈和棋都回到佛山的老家去过年。我因为还要上课的关系,一个人留在家中。
浔也没有回家。他还是按平常的时间,每天到我家来给我补课。
一天晚上补完课后,我正准备上床睡觉,无意间透过窗户向楼下瞟了一眼,看见浔还站在楼下的路灯下。
他下楼已经快一个小时了,竟然一直没有回去。
我大吃一惊,奔下楼去。
也许是在外面站得太久,浔微微颤抖着。现在毕竟是冬天。
我让他上楼进屋再说,他只是摇头。
“我想出去玩几天......你......可以跟我一起去吗?不太远,就几天......”他终于艰难地开了口。
就为这个?时间上倒是没什么问题,现在正是春节期间,学校也停了课。
“什么时候?去哪里?”
他说了一个我没听过的地方。“明天早上......可以吗?”说完便用一种难以排遣的悲伤的神情期待地看着我。
“好吧!”虽然很意外,我还是一口答应了。
这样的邀请,有那么难以出口吗?
浔根本就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却正好遇上我这个不用撒谎也愿意上当的笨蛋。我根本不可能拒绝他。当时我的感觉是,如果让他一个人走了的话,我以后恐怕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事实证明,我的感觉是对的。
后来,我总是想,假如那个晚上我没有向窗外多看上一眼,我就能过上另一种人生。一定能。
这就是所谓的冥冥之间的定数吗?
***
浔选择的是一个很冷门的,只能勉强被称为旅游点的地方。这里是南方一个小小的山区。山上郁郁葱葱长满竹子。虽然是冬天,竹林仍然是青翠的。听说这里最出名的也就是竹子和温泉。
我们在山脚下的一个小镇住下。我从没到过这样的小镇,感觉上时光倒退了半个世纪。倾斜狭窄的街面,路上铺的全是一条一条的整块的青石板,有些石板的两端还长着茸茸的青苔。临街的房子很少有高过两层楼的,屋顶斜斜长长地伸下来,把头顶上的天空遮挡成和街面一样狭窄而蜿蜒的一条。南方的冬天很少下雪,只有缠绵的冻雨,顺着房檐滴落下来,滴答有声地砸在青石的路面上,凉透心肺。
因为是冬天,又在春节期间,小镇上基本看不到游人。只有当地人还沉浸在春节的余兴之中。黑漆漆的木门上新贴的大红对联已经被雨水浸泡得开始褪色,偶尔传来的几声零星的爆竹,反面更加增添了空气中的冷清。
我也从来没住过这样简陋和冷清的招待所。
幸好我不是真的想要来旅游。而且很清楚,浔也不是。
如果所猜不错的话,浔的秘密将在这里揭开。
我很高兴他愿意带我来。
***
我发现的浔的第一个秘密是:他的脖子上有一道很长很深的伤痕。
那是住进招待所后的第一个晚上。我先睡下了,浔体贴地替我关上了房间的灯。我有个坏习惯,晚上喜欢起来找水喝。我迷迷乎乎地探出手去摸开床头灯找杯子,看见浔正坐在另一张床上脱衣服。他只穿了一件浅色的低领内衣,右侧的脖子上一条伤痕清晰地从右到左斜斜地拉下来,像一条淌血的小溪。我低低地惊呼了一声,一下子睡意全无。
浔下意识地用手挡住了那条伤疤,转过头来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一时间说不清谁比谁更吃惊。
过了一会儿,浔摸摸伤口若无其事地笑说:“吓着你了?我小时候摔了一跤,划破了脖子,险些没命!”
我还是瞧着他的脖子一个劲地发呆。
有谁会不小心划到脖子?
小时候的伤口,为什么至今天还透着殷殷的血红?
“喂!你开灯想做什么?”
经他一提醒,我才想起是要喝水,并且意识到自己现在非常无礼。
我移开目光,从桌上抓起玻璃杯。杯中的水在橘黄色的灯光下晃动着,似乎染上了一层薄薄的血色。我顿时喝不下去了。
我偷偷看了一眼,浔已经把全身严严实实地裹进被子睡下了。
我假装喝了一口,放下杯子关上灯。
“浔!”
“嗯?”
“你的脖子,还会疼吗?”
“早就好了......快睡吧!”
我听见浔翻过身去。显然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
尽管他一向如此,可我还是感觉受了伤害。是他首先靠近我,却又始终不肯把那扇门打开。可是既然他不肯说,我就只有静静地等,就像漆黑的夜里等待一些星光。
***
第二天一早雨停了,我们一起去爬竹山。竹林间的蛛网上还挂着昨夜的雨水,浸得亮亮的,有如水银织就一般。山中横七竖八的卧石背面,爬着一层嫩绿的青苔,也许这才是春天的第一抹新绿。竹叶安静地挂在竹枝上,一层层重叠着,严谨而又舒展。一些脱落的叶子覆在地面上,苍白如纸,脉络还清清楚楚,保持着生时的模样,轻轻一碰,却如飞灰一般腐掉了。三四个早生的竹笋顶起泥土,冒出尖尖的角来。一切静若止水。
我们信步来到一座山中破败的小庙。年久失修,小庙的木门都无法合严了。推开门,光线在我们之前抢先射了进去,照出一片尘雾弥漫。庙里几尊大小不一的佛像,佛像身上的油漆斑斑驳驳,像身有些也已经开始腐烂。只有佛像的脸容还是一派安详,宽容地看待世间对他们的冷淡。从天顶垂下几幅破败的黄色绸幔,随着我们走动时带起的轻风缓缓摇动,扬起一阵呛鼻的灰尘。地上散落着一些铜锣棒槌之类,全都积满灰尘。浔不顾肮脏,一一捡起来看,对我说这都是些法器。我不认识,也记不住。
回到林间小道,我们都轻松了许多。我长长地吸了口气。我都快被呛死了。
“不下雨的时候,可以一直爬到山顶去看日出。竹林里的日出很美很美,太阳就像是从绿色的雾中走出来的一样......”浔绘声绘色地说着,身在其境一般。
“你来过?”
“......是的,很久以前......”他的回答有些含糊。
果然,他曾经来过。
小路的尽头是断崖。说是断崖,却并不太高,下面是一个碧玉似的湖。
我探头探脑地向下张望着。
“小心!这山虽然不算高,下面的湖也不深,可是这个断崖下面不远处直接通到一个大型水库,水库和这湖面的落差有十几米,就像一个瀑布。从这儿掉下去会被直接冲下水库,简直就是个三级跳,神仙也救不了你!”
我依稀听见了水的轰鸣声。
虽然山上太过冷清,但一上午逛下来,我有一种身心如洗的感觉。我开始喜欢这个地方。
***
说到洗,下午浔就带我到了镇上的温泉浴池。
本以为浔会和我一起泡温泉,没想到他根本不肯下水。我这才又想起他脖子上的伤痕,同时明白了浔为什么一向只穿高领的衣服。
晚饭我吃得很多。才九点,浔就催我先睡,又一次体贴地替我关上了灯。
我没睡着。我是故意的。黑暗中,我听见浔轻手轻脚地出了门。我起身穿好衣服,也轻手轻脚地跟了出去。
是明月之夜,浔的身影在空巷中无声地向前走着。
我知道不该做这样的事,可是我无法放下他眼中那种无法抹去的忧伤,以及他脖子上的那道血红的伤痕。
***
浔出了小镇,直接进了竹林。
林中飘忽地出现了一道白色的影子。我没看清那影子是从林中走出来的,还是一直就等在那里。是那天晚上我见过的长裙长发的女子!
我躲在石后,摒住呼吸。我应该很害怕,可是我并没有。明月、翠竹、林间浮动的轻雾和盈盈而立、长裙飘飘的白衣女子......我只觉得那很美。“佩!”浔低低呼唤了一声。原来她叫佩。佩闻言全身轻轻一颤,转身向林中遁去。“佩!”浔快步追了上去,拦住了佩的去路。“你已经重新找到了所爱的人,何必还来赴一个鬼魂的约会?我来只想见你最后一面。明天我就去来世之门......”那个叫佩的女子幽幽说道。鬼魂的约会!我一阵透心的冰凉。原来她真的是鬼魂!原来浔真的是在找她!“你误会了,我发过誓,我这一生都不可能爱上别人的......”浔急切地申辩着,声音都有些变了。“不用说了,你本该如此......我不该到死都不放手......我只是不甘心,是男孩也就罢了,可是那个男孩子分明是不爱你的......”佩垂下头,浔一把拥住她,只传来低低的抽泣声。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那个男孩子只是我最终找到的人!记得我说过的话吗?我找了一年,只有他合适,虽然是个男孩子,但是我顾不了许多了......”我的心狂跳起来。真相也许就在眼前。快说,我到底是你的谁? 可是
“怎么......是个男孩子......”佩惊讶地问。
“我不管!我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在乎!你就是你!我只恨当初没有跟你一起死掉!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浔激动地说。
“你说什么?你做得到吗?还有,就算你做得到,相处了好几个月,你真能完全不在乎那个小孩?”浔喃喃说道:“只有他合适......而且他是双胞胎,有个哥哥已经考上大学......”
沉默......
拥抱......
那个佩就是浔逝去的爱恋,是浔忧伤的源头,也是浔颈上的伤痕所系之人。可是,浔所说的弟弟呢?那个和我一模一样的弟弟呢?还有,我是到底什么人?我一动不动地躲在石后,泪流满面,不知泪是为谁而流。
不知过了多久,我又听见浔的声音。“今晚不说这些,我们一起等日出吧......”浔和佩相拥着走进竹林中。我没有跟上去。
***第三章完***
第四章
带着满身露水回到招待所,我栽倒在床上,一睡如死。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醒来,醒来后第一反应就是惊讶自己见了鬼还居然睡得着觉!
我想起了似乎是很久以前棋说过的故事。就在我家附近的一所大学,一名女生毕业后因家里逼婚而自杀,她的男朋友闻讯也自杀了。
唯一不同的是,浔没有死成。
浔不在房内。我记起他早上要和佩一起看日出。直到中午,浔才回来叫我一起出去吃饭。吃过中饭,浔递给我一张小小的纸片,是张车票。
“对不起,把你拖来陪我。这里实在没什么好玩的,你的功课要紧,早点回去吧......”
“那你呢?”
“我还有点事,过几天再走。”他神情恍惚地回答。说完毫不理睬我疑惑的目光,转身走出了饭馆。我看了看车票,是今天下午两点的车。时间已经不多了,我赶出小饭馆去追浔,可是浔已经不见了。我只好又急急地回到招待所收拾好行李,背着旅行包向车站走去,一路上东张西望寻找浔的身影。长途汽车站。
不大的停车场里,稀稀拉拉的停着几辆破旧的面包车,零散地分布着几个带着大包小包的候车人。
售票员开始大声喊着让乘客上车。
我仍然在四面张望着,犹豫着。发车时间已过。司机探出头来问我到底上不上车。我最后向四周看了一眼,坚决地摇了摇头,背着旅行包往回走去。
既然是一起来的,我决不会一个人回去。***
不出所料,浔没有回招待所。会在哪里呢?我细细想着,心中突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一瞬间,我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断崖。
我扔下包匆匆跑上山,上气不接下气地一口气跑到断崖边。
浔果然站在崖边发愣。“浔!”浔猛地一怔,回头看到是我,满脸惊讶。
我快步走过去一把拉住他,装作无事地说:“我误了车,回到招待所又找不到你,自己上山来转一转,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
没有比这更容易戳穿的假话了,我分明还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可是浔还如在梦中,一句话也没有。浔顺从地被我拉着离开了断崖。我悬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一时间只觉筋疲力尽。
稍一放松,我忽又想起佩是否也在旁边。现在是白天,白天好象是看不见鬼的。
一阵寒意从背后冒起。
一直默然无语的浔突然发问:“你怎么不走?”
我吓了一跳,好半天才回答:“刚刚说了误了车嘛!”
“是吗?......弈!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我愣住了。我好象有过几次短暂的一厢情愿的憧憬,不知道那叫不叫单相思,单相思又算不算恋爱。我犹豫地说:“没有,应该是没有吧,我也不知道。到底怎样才算恋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