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春堂的伙计半夜间开了门,迎了不速之客。
臂膀有伤口的男人,脸色成了苍白但是神采奕奕。
架在他身下的那人,脸也是苍白,但是泛着安逸满足的笑意。一双漂亮的眼睛,眼眶有些红,此时却全无担忧忧郁,平静动人。
绷带简单缠了伤口,就又匆匆离开了。
林宇庭把秋彦推到野庙墙壁上时,冰凉的墙面镶嵌进光裸的后背,几近熄灭的野火还是把他们的影子照得恍若怪兽。漆迹凋零的神像温和而又威严的俯视着芸芸众生,冷漠地仿佛事不关己的下垂眼角,和悬停在腰间的木质飘带,都幻惑般的将这一刻的世间情景定住。
冷风和木门的开合声鼓噪着秋彦的心脏,他轻轻地撕扯着林宇庭的头发,但是却无法阻止林宇庭那火一样炎热的体温,宛如地狱之火样将眼前的一切都焚化殆尽。自己的骨血,冷漠的神像,还有微弱的夜火。
林宇庭啃噬着秋彦的后颈,感受着他纤细的挣扎,和同样纤细的颤抖。
秋彦仰高了脖颈,倾斜的衣领和细密的吻摩挲着锁骨,清白而又坚硬的触感。
黏湿的液体像蛇一样蜿蜒在炎热的胸口上,秋彦难挨地动了一下。想到肯定是那个男人的血液,反而莫名其妙的放松了下来。淡淡的腥味使他想去靠近林宇庭,吻那伤口,喝那温暖的血,让他的血也流在自己的身上。
疼痛到来的时候,秋彦仿佛期待一样地抿紧了嘴唇,林宇庭沉重的叹息,和浓重的雨的气味一起冲进了鼻腔。不知道是雨的味道,还是血流地更多了,他不由自主幻想起了那一幅图景。
阴暗的河边,他摆渡过去。
有个人在等待着他。或者他就是为这个等待着的人过去的。
他下了船,抬起头来,那个人温柔的冲着他笑了笑,说:“啊,你来啦。”
于是自己也就笑了,好像想说的是,对啊,其实我知道你在等我。
但是还是被抢白了。
那个人塞给他一朵花。这个是彼岸花。你看,多美。
是啊,很美。他也这样地叹息着,早就忘了想说什么。只是愣愣地对这那朵花,和那个青衫子上染了几分血迹的人,那朵血迹慢慢渲开来的样子也很美,好像花一样。
秋彦突然觉得那朵花就是从那个人的身子里长出来的。
你跟我走吧,那边有花田……喑哑的嗓音,地底传出来一样。
好啊。于是秋彦不由自主地回答。
真的是美地仿佛末日一样的风景,活着,也许永难以感觉到。
当感觉到的时候,就再也回不去了。
“你……我……还是喜欢你。”
灼热的声音吐息在秋彦冰凉的耳畔,秋彦突然轻轻笑了。林宇庭感觉到他的动作,更是抱紧了他,将他嵌进自己的膀子里,潜流样奔突在胸膛的疼痛都是清醒而甜蜜的见证,林宇庭满足地又去亲吻秋彦的脸颊。秋彦没有躲开,任他亲。
原来就连地狱都是这般美好。秋彦缓缓闭上眼睛,你带我去吧,我不想再回去了。
第九章
胖乎乎的小孩儿一下子扑进男人的怀里,小头颅蹭了又蹭,才抬起头来,软软的双颊上浮着两片甜甜的红晕。
爹爹,老爷儿早就掉下去了,你才回来。
男人在他的侧颊温柔地亲了亲,又咬着他的耳朵,晚上吃炸小鱼好不好?
好。小孩儿兴高采烈地将胳膊绕过他的脖子,又用鼻子去嗅他湿漉漉的头发。
回来了?水管子又漏了,你去看看,里面漏外面下雨,可是赶巧了?
男人将小孩儿从自己的身上扒下来,到厨房去,低下头检视水管子。
今天是中秋,没忘了买月饼?
没。男人愣怔了一下,将包打开,五仁儿,豆沙,莲蓉,还有鸭蛋黄的。可惜外面没有月亮,也不见白光光的月亮地。
小孩儿自己抓了一个塞进嘴里,又被打掉了手。女人絮絮叨叨,洗手了没?
小孩儿调皮地抢了回去,又双手合十,姨姨,我下次不了,你饶了容容这一回。
女人温柔地笑了,揉揉他的头发,小子,就会装可怜,坐在一边慢慢吃,别噎到了。
秋彦,大妈的药要吃完了,又要买了,你领钱了么?女人将头探到厨房的门框里面来,问道。
嗯,容容是不是还要交钱买几本书的?要是知道名字我看可不可以从别的先生那里借来几本。男人快速地洗着菜,有些失灵的水管子时断时续地流着水。指头的骨节儿有些发红的,他总是对雨水有些过敏,以前还是有人在他后面预备着,雨滴儿一掉下来就赶忙撑起来伞。
外面风雨如晦,伞里面温热干燥,窝一般。一丝温暖后的锐痛沿着心脏上的小血管爆开,蔓延向四肢,直到冰凉的指头尖。
那倒是,对了,你看我这个头发好不好看?
秋彦侧过头,身材纤秾合度的女人,裹着有些旧的旗袍,开叉有些过高了。她烫着小小的碎花,眉毛用炭笔描了,浓而细。秋彦皱皱眉头,回来的时候在墙上看到了一面海报,抱着琵琶穿着旗袍的女人也是这般打扮的。
还好。秋彦淡淡说。
女人满意地支起双手,在头发后面小心翼翼地托了托,整理着就出门去了。
浓浓的茉莉油味儿终于在空气里淡下去的时候,黑匣子里的歌声飘出来。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唱歌郎奏琴
郎呀咱们俩是一条心
爱呀爱呀郎呀
咱们俩是一条心
家山呀北望
泪呀泪沾襟
小妹妹想郎直到今
郎呀患难之交恩爱深
爱呀爱呀郎呀
患难之交恩爱深
人生呀谁不惜呀惜青春
雨还是淅淅沥沥地下着,秋彦把容容的被子掖掖紧。小孩儿套着绒衣绒裤,还缩在被子里,果真是一场秋雨一场凉。
不听梧桐,不念雨。
从枕头底下翻出个纸袋子来,悉悉索索的声响瞬间就被压下去了。隔壁的咳嗽声断断续续的,还有吼痰声。楼下的口琴声断断续续持续了也有一个月,奏着罗曼蒂克的曲子。大概是楼上就有一个爱涂红眉毛爱穿高跟鞋的小姐,一到晚上天花板就嘟嘟地响。
秋彦有些想起某个人的埙声,凄凄凉凉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出来一样,在双手并拢的空间里就回响出了无比空远的声音。
关于埙的传说他倒是听过一个。一个年轻人为了成就自己的爱情,最后挖出了自己的心脏。当血流尽的时候,就成为了埙。所以,它只能发出哭泣一样悲伤的声音。
比如说固执的齐二,相纸上穿着大红色袍子和黑色马甲的齐二脸面都模模糊糊的,看不出来是笑着还是含着些小儿女样的忧伤。
我还是想去找他。
你不念着我,也不念着容容么?
我……我不想对不起他,也不想对不起你们……齐二痛苦起来声音都在不确定地发颤。
你,你。秋晴坐在梨花木椅子上,掀起别在胸口上的帕子,又愣了,像是想起了什么,忘了拭眼泪。婉莹站在她旁边,眼泪都流在了她的脸上。
两枝带露海棠,一般通透心事。
秋彦将茶水泼到齐二身上了,就像大奶奶那时候泼了他一头一脸,从那只青花的瓷杯子里,热的。水顺着头发尖儿滴下来,流过了通红的眼角,沿着尖瘦的下巴,流到领口里面去了。
齐二的手里攥着自己的鲜血,李秋彦,你就让我疯魔了吧。
你想怎么办,齐二少爷?
我想……我想和他在一起!你,你这个血都冷了的男人,你知道什么。齐二冰凉凉笑起来,笑得像是被什么附了身。
哈,你又知道什么?滚。
秋彦踢了他一脚,齐二就吐出一口血来,洒在地上,开了一地的红梨花一般。
秋彦颤抖起来,神经质地向旁靠去,却悬在了半空。
秋彦确实不知道拿这个优柔寡断的男人怎么办了。
齐二的身子底下大鸟呼啦啦坠落的时候,不远处秋晴叫了一声二哥哥,摸索过来握他的手。
齐二却听到了他的青在唱着一出《重圆》,还是那般妩媚柔韧身段,那般醉人眼波,那般骨子里的冷冷淡淡。
乍相逢执手,痛咽难言。想当日玉折香摧,都只为时衰力软,累伊冤惨,尽咱罪愆。到今日满心惭愧,到今日满心惭愧,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
诉不出相思万万千千,千千万万。
秋彦手里又一张照片,一个人的手搭着另一个的。眉梢眼角,笑意优柔。
樱花瓣雪一样,雨一样,落下来。
第十章
一切就像唱完了一出戏,紧锣密鼓的,催促一般地。
十年前秋彦离开林宇庭的那个早上一切就都醒过来了,又睡着了,他还是得飘飘忽忽地回到李府。
李秋彦半个是魂魄,半个是人。
说到底,他还是一个自私的人。所谓的爱别人,也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快意打上的华丽粉饰。秋彦如此,林宇庭亦然。
他们都不会回头看看的。
秋彦常常这样想着,我还是有个人相忆。若是那个人只在那一天流尽了鲜血,那么就永远属于自己了。若是没有,也是件好事情。他在一个角落过着自己的生活,抱着一个永远也痊愈不了的伤口,这个伤口就是我送给他的纪念品。但是不管怎样想来想去,心口就会莫名其妙地疼起来。
就比如当年的李老爷,右胸上几年前的旧伤口,还在一年四季地用热水袋捂着。那里面潜伏着一些憎恨,一些不甘心,一些难以排解的疼痛伤寒。
李大奶奶撵着佛珠子,一句一句地说着,作孽啊作孽啊!
还不是你的好侄子做的孽!白眼狼!看看你养出来的东西。李老爷手指尖儿都在颤抖。
李老爷又看着秋彦,哈,你可算满意了么?
秋彦点一点头,还好,我记得当初秦月红被扎的是另外一边,也没有这样的后遗症。她就是喊了两声就再也不抱怨了。
还有,林宇庭的肩膀上,那个狰狞的伤口,也不好看。秋彦在心里说。
你,你。李老爷差点儿喘不上气来。
两年后李老爷看见追帐的上了门时,又捂住了左边的心口,仿佛那里面搅动着一只刀子。
孙老板一边在梨花木小几上磕着自己的烟斗,一边缓缓地说,李老板那口棺材可是不错。上好的木材,若是来抵的话,我倒是可以宽限几日。
李老爷瞪着李秋彦,大喝着,滚!
秋彦回道,我怎么可以滚,我还要拿出家里的房契来。
李老爷厥过去了。
李老爷厥过去就再也没有醒过来。
秋彦把那张房契扔到井里了,飘飘悠悠地落进了黑暗里。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李家的宅子从此就荒了。
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怀里的孩子轻轻动了动,大概是有些轻微的打雷声。他蜷起肉肉的小拳头,抹抹嘴边的口水,好像在梦境里吃了什么好东西。迷糊的哼着,啊,爹爹,还要吃的,还要。
秋彦勾起嘴角,那个部位有些生涩。亲亲他饱满的额头,又用脸颊去蹭。
突然记起了什么,一样的温柔。那只手摸在背上温热的触感,涩茧子,小口子;不确定的颤抖;烫了所以红通通的样子。这些年了,秋彦还是有些心蹦蹦跳跳,电流一样的回忆和疼痛同时穿透了他的身体。
那人温柔深情的眼睛,无所适从的样子,秋彦将脸埋在被子里,双手紧紧掐着柔软的料子,心脏咚咚地响。
睡了?门吱呀一声开了,从来也没有考虑屋里的人的意思。
还好么?你这边没有潲雨吧。白色的丝质睡袍儿紧紧贴着她的曲线,她一走动,身体就在里面滑动。两根细细白白的腿放肆地在秋彦前面晃过去,再晃过来。她将身子探出去,把窗户拉回来,她的力气不小,还将锁扣拧死。
秋彦将纸袋子塞回枕头底下。
不用塞了,我见过了。她没有走的意思,只是径自靠在窗户边上。
哼,你的眼界也真是宽啊,这房间整理地也勤快,你是不是要找个活去做了。秋彦冷淡淡说。
用不着你说,我才懒得碰。女人不知从哪里掇来了一只烟,自己点上,稀淡的烟雾腾起来,她胡乱地扇了扇瘦削的手掌。刚才溅在她头发上的雨珠子散发着光芒。昨天有个导演找上了我,说是可以让我跟他一起去看看“开麦啦”,也可以试着念几句台词。倒是你那几个钱,够吃就不错了。看你瘦的样子,要不要买只鸡给你补一补?
不用。
我是在帮姐姐照顾你,要不才懒得管你。女人右手中指和食指夹着烟的样子十分优雅,算不上十分标志的面颊在蛊惑的侧光下显示出圆润的弧度。她心不在焉地说着,话语平静无波。
那就不胜荣幸。秋彦想起了那个温柔似水的女人,她的存在就是以眼泪为形式的,最后她也在一场雨里化掉了,大概是回到天上司雨了。
你是不是还在想她?淡淡烟味儿降临在面颊边,几乎窒息。
丁婉婷就这样弯着腰,雪白的膀子,挂着丝质睡袍儿,向下垂着。
若隐若现。
谁?
哈,当然是我姐姐。
如你所愿。秋彦颤动了一下肩膀,嘴角噙着一丝笑意。夜深了,去睡吧。
丁婉婷笑起来,痴人。你也该醒了。
这句话很是熟悉,秋彦想了想,下了床,去把她留下的门掩上。
没成想门又再次被强硬地推开了,秋彦几乎一个踉跄。
其实,那些照片里没有我姐姐。丁婉婷妩媚的冲他一笑,秋彦却觉的那里面含着狡猾。
拖拖拉拉的拖鞋声远了,丁婉婷向来喜欢这样穿着拖鞋,发出锲而不舍拖泥带水的声音。
第二天一早丁婉婷就花枝招展地出门去了,她也穿了高跟鞋,敲在木楼梯上嘟嘟的。旁边的房间又传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早饭是秋彦做的。
李大奶奶一边夹着咸蛋黄一边剧烈咳嗽着,这个怎么连个油都没有,你把李家的油都偷到哪里去了?
容容将自己手快扒拉的那块儿递过去,奶奶,这个好一些。
好什么?你是应该吃这个的么?李大奶奶的声音出奇地大起来,不知道是不是耳朵背的过。
容容将自己的筷子收回去,长长翘翘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秋彦给他夹了一块红腐乳,容容搅开在稠稠的白粥里,默默吃着。
秋彦又揉揉他的头发,快一点儿,又迟到了。我可不想再去见你们那个大蒜先生了哦。
容容咯咯笑起来。他的老师爱吃大蒜,平时总是一股居家的葱蒜味道。
李大奶奶摔了筷子,捡起自己的佛珠,开始在饭桌上慢慢念起来。
八炎火地狱,八寒地狱,八热地狱。
声音越来越大,唱经一样。
第十一章
路边上有卖米花的摊子,秋彦正在过马路,被响亮的爆破声惊动了一下耳朵。
秋彦不喜欢这样的声音,以前路过的时候,都有人把手扣在耳朵边上,现在没有人了,早该习惯自己做这些事情的。
他慢吞吞抬起自己的手,捂在耳朵上。
路过的人大概都在看着这个捂着耳朵的男人,搭着电车的人,在路上卖报纸和纸烟的人,还有攥着棒棒糖的孩子。车如流水马如龙,都摆着事不关己的表情。
这个动作又不是轰隆隆的枪炮,伤不着自己,就没人关心。况且关心得起轰隆隆枪炮的人也不是他们。
秋彦把领子竖起来,挡住细瘦的脸颊。他走到那个摇着黑色转炉子的老人的旁边,在第二声爆破声之前,说,要一袋子。容容肯定喜欢吃,小孩子总是喜欢这种零零碎碎的东西,吃得嘴角上都是残屑。
小时候那个人也喜欢吃,他吃什么都是慢吞吞的。如果不给他夹菜,饭食都毕了可能都插不上几筷子的。手慢,所以胃小。
秋彦抿起嘴角,细小的纹路在嘴角扩散开来。
李先生好,丰平今天放得早啊。抬起眼睛来,是认识的齐大媳妇,梳着油光光的髻,挽着只布袋子。细瘦的脚腕子在秋风里瑟瑟抖着。
嗯。齐家老大可好?
好什么?还不是一天回了家就喝酒,喝了就睡,睡之前喊着我弟弟呢,我得找我弟弟去。齐大媳妇用指节揩揩眼角,头歪着,苦恼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