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果然还是老的辣,既然父皇能猜着他想要的是靛风,只怕也已猜着了他讨靛风使为了要给人的,其实也没什么好别扭,就只是不习惯让人猜着心事罢了。
「靛风嘛……那就再加把沉渊吧,两剑本一对的,拆开可惜。」
此言一出,所有知情的人几乎都瞪直了眼——
沉渊几时跟靛风一对来着?
那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外表虽不起眼,却是英华内敛,堪称藏兵阁中位列前十的鎭阁之宝,如今却被君王一语就「陪送」了出去?
表情已近咬牙切齿的狰狞,皇甫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耳里听到的。这场围猎已是输得莫名其妙,居然还叫十三捡了个那么大的便宜!?
剑为宗,是万兵之首,他也是选剑作为武器的人,那把沉渊他可是盼了许久,还想着等明年轮他及冠时,趁着围猎取胜向父皇要这把剑,没想到竟这般分文不値似地被轻易送了出去,那么他这些年的苦等又算什么?十年习剑又为了什么!
奈何君无戏言,出口无回,皇甫澄只能压抑着满腔怒意狠瞪着皇甫烨,明显传达自己的愤慨,希望这人有自知之明婉拒如此厚赐,孰料——
单膝跪地的身影一拱手,梦俱成空。
「谢父皇。」
颔首示意,皇甫胤随即下令起驾回宫。
他不瞎,也还没老眼昏花,当然不会没察觉另个儿子的极度不满,也不会不知道自己这一时之兴又将惹出多少风波,然而正因为他们不是寻常人世的父与子,很多时候他必须睁只眼闭只眼。
这次围猎的插曲属之,以后将要发生的也是。
强者为王败者为寇,这道理亘古不变,皇朝的强盛并不单靠血脉就能传承,所以他不会介入下一代的争斗,就看谁有本事从他手中夺得王权,再创新朝盛世。
「你先休息,我去叫人找陈大夫来。」
一结束围猎回到腾熙宫,皇甫烨便屏退左右亲把封铮送回房,也亏得封铮能撑,没在母妃面前露出点蛛丝马迹,否则这会儿肯定掀了半边天去。
「不必,你回去吧。」
不、必?才半侧的身子又转了回来,皇甫烨若有所思思地看着昏黄烛影下有几分晦暗的脸容。
他以为,这是已经谈妥的,眼下看来,似乎只有他一个人这么「以为」。
「我们不是说好了?」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该不是就因为这样不认帐吧?
「谁跟你说好了?」语声铿然毫无转圜,就连眼皮也不撩一下,却见杵在面前的人影完全不为所动,封铮索性一屁股坐上床卷了被子翻身躺倒。
「我现在要睡觉,请十三殿下回房。」
啧,还当眞跟他赖帐?眉梢微挑,皇甫烨慢步走至床前,而后伸手——
「皇甫烨!」双手紧抱着被子,饶是封铮反应不慢也已被带着掀转了半圈,变成面对面地跟人拔河。
「干嘛扯我被子!?」
「既然你不肯让御医看,那我就只好亲自下海死马当活马医啦。」
「啥?」兀自不解间,一道潜劲透被传来,封铮只觉得双臂一麻,被子便已落入对方手中。
「你烦不烦啊!」
满肚子火地爬坐起身,一天下来已是累得头昏脑胀的封铮,实在很想一拳把人轰出门外去,奈何技不如人,手再痒也只能够想想,就像那时候……
撑抵在床褥上的五指缓缓紧握成拳。
从没这样地后悔过,封铮不懂当初自己是怎么被鬼迷了心窍,怎么会笨得以为学武无用?浑身有一搭没一搭的抽疼全在提醒着他的愚蠢。
如果他没偷懒好好习武,练得一身人见人怕的好功夫,就不必尝到那样刻骨铭心的屈辱,至少,对方也得付出相当的代价,而不是像随手捏蚂蚁似地,完全不当他是个人,一点也没放在心上……
蓦地一阵黑影袭来,封铮不适地闭起了眼,等眩晕稍退再睁开时,却猝不及防跌进两潭深不见底的黑泽里。
「……皇……甫烨?」
一开口,封铮才发现自己竟是躺在皇甫烨怀里,而他却连对方是怎么上床的都没半分印象,这怎么回事?
「你刚刚差点掉下床。」简单交代了句,皇甫烨故作若无其事地移开了眼,没说出口的是他嘴里的「刚刚」已是半刻钟前的事。
这纸外强中干的风筝「刚刚」已是完全失神昏了过去,说倒就倒毫无征兆,连他都被吓了跳,全仗着平日的训练有素才能继续端着八风不动的脸盘对人。
「喔。」不知道自己已把人吓得不轻的封铮呆呆应了声,脑袋昏沉沉地一时还反应不过,只是下意识地想从这人身上爬起来。
「不是说想睡了?」揽着封铮往一旁的空位挪去,指骨分明的大掌始终没离开封铮肩头,硬是压着不让他坐起身,皇甫烨拉过一旁拔河抢来的暖被朝人盖去,他可不想再练习接人的功夫,考验自己手脚有多俐落。
「也累了一天,好好睡吧。」
长睫疑惑地眨了眨,封铮瞄了眼皇甫烨再低头看了看身上暖被,虽然脑袋还不怎么清醒感觉却是不太对劲,刚刚皇甫烨不是还跟他抢被子来着?怎么前后不过一会儿功夫就许他睡了?
越想越觉得有鬼,双肘一撑又待爬起。
「封……」才想制止,就见封铮脸色突然一白,而后顿如虾米般缩成一团。
这下子不必多猜,十之有九十撞着了那记被马踢踏的伤。
「我看看。」语声轻柔却不同拒绝,皇甫烨硬是从封铮紧紧合抱的双臂中挖出那条伤腿,小心翼翼地卷起裤管察看,然而才到膝头便再难向上拉一分。
覆掌轻探,果然,膝上寸许已是肿如拳高,这下子不必细察也知道问题的严重。
「御医还是母妃?」直接祭出杀手锏,皇甫烨容不得人再任性,他不想这只飞不上天的风筝以后都得拖着条腿走路。
「……」
「封铮。」语调是少有的沉凝,皇甫烨难得对这人摆出庙堂之上的严肃脸色,然而却见封铮学鸵鸟地把脸埋进了被子里相应不理。
他没眼花吧……
没见过、更没想到封铮居然会像个小孩子似地跟他这般耍赖,皇甫烨不禁瞪直了眼,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喂,别装死。」半身斜压在「鸵鸟」背上,再拿指戳着脊梁骨,许是被这人感染了几分,皇甫烨也不禁露出年少淘气的一面。
依旧静宁无声,戳人脊梁骨的长指改朝人纤细的足踝扯了扯,打算来个请将不成激将,他就不信这纸风筝有那等好脾气沉得住气。
「想清楚,这脚是你的不是我的,更不是皇甫澄的,还是除了风筝外你打算再多个跟『跛』字沾边的绰号?我想皇甫澄会很乐意替你取的。」
猛抬头,封铮气恼地朝皇甫烨握在腿上的手臂大力捶去,「你这家伙眞的很讨人——」
怒焰冲天,却没漏看对方几不可察地皱了下眉,雨点般落下的拳头顿时一停,蓦地改朝皇甫烨衣袖扯去。
他很清楚自己有几分斤两,光那几拳能叫皇甫烨皱眉的话除非是神魔附体。
「喂喂!」侧肩避过骤起发难的一爪,皇甫烨仰身闪得有几分狼狈,不是躲不过封铮三脚猫的功夫,而是忌惮着封铮搁在他膝上的那条伤腿难以施展。
就怕一个不小心,御医来了也只有摇头的份。
「封铮!」语声带上几分急切,格开探向中路的一爪后接着急忙肘挡右胁救急,已显得左支右绌的皇甫烨再一次地哭笑不得。
眞搞不懂刚刚是谁才痛得缩成团球,这到底是谁的脚啊!?
就这样一个绑手绑脚挥洒不开,一个则似浑然忘了脚还在人家腿上,两者相较高低立现,纵是高手也只能俯首认输,走不满二十招皇甫烨便让对方扣住了右手。
刷的一声,皇甫烨还来不及开口说句话,绣着繁复皇纹的袖摆便已被扯出束腕,紧接着一道缝大剌剌地直开至肘际。
「……你得帮我想个好理由跟兰嬷解释了。」
尾音未竟又是刷的一声,这回轮到了左手,更为惨烈的裂缝一路直奔肩头,连半袖里衣都无可幸免地同遭一难。
死盯着双臂上深浅不一的青斑红痕,杏般微挑的大眼缓缓眯起。
「这也是那只『疯猫』抓的?」睇凝着对方脸颊上的暗红血痕,封铮的口吻极为认眞。
他不记得那时抑不住的情绪爆发到底做了什么,更猜不着那样的自己会是什么模样,如今摆在眼前的,似乎就是答案。
好一个「疯猫」,形容得还眞是贴切不过。
「如果你指的是这两只袖子的话,我不否认。」
扬唇一露白齿,皇甫烨边举臂晃了晃悬在膀上的碎片破布,边想着该拿什么借口好堵住宫里头的悠悠众口,不过好在隔壁就是自己的寝房,手脚俐落点该还不会被发现。
「皇甫——」
「猫抓而已,我不介意。」
「我介意!」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话一出口却又后悔得直想咬舌,封铮忍不住别扭地转开了头。
有啥好介意的,皮肉挨痛的又不是他,追根究底,还不是这家伙的那群「好」兄弟害的?一报还一报,根本是活该!
把对方瞬息万变的表情全看在眼里,皇甫烨不禁徐徐翘起了唇角。
「我不介意你介意,那……你说该怎么办?」
问他怎、么、办?
伤了尊贵的皇子殿下还能怎么办?要他道歉的话不如干脆拉出午门斩首算了,休想要他低声下气赔不是!
越想越不是滋味,封铮索性往床一倒扯过被子蒙住头,再次来个眼不见为净。
「又赖皮?」
「别吵我睡觉!」
「那……这个呢?」瞥了眼膝头上被人遗忘得彻底的可怜伤腿,皇甫烨覆掌虚拢轻碰了碰,就见封铮立时如虾蚱蜢般蹦坐而起,九分横眉竖眼外加一分的戒惧。
「手给我拿开点。」
死盯着罩在伤处上的五只长指,封铮不得不记起刚刚那阵难以忍受直钻心底的剧疼,真不小心撞着痛一阵也就算了,眼前偏是不上不下地吊着,这滋味比真痛的时候还令人生惧,不得不说皇甫烨很了解人心。
「打个商量如何?」
「有什么好商量的!?」可恶的家伙,居然拿这个威胁他!
「陈大人是御医中我最信得过的大夫,保证不乱嚼舌根,你也晓得若让母妃知道了会很麻烦,所以这件事上我跟你是站在同一边的。」
「……哼,你家的事与我何干?我干嘛要帮你的忙遮遮掩掩的?我说过我才不怕,管谁爱怎么传就怎么传!到时候看是我难看还是你们姓皇甫的脸没地方放!」
「你恐怕误会了我的意思。」似笑非笑地斜睨着封铮,墨浓黑瞳又变得有如幽潭般深不见底。
「我没想遮掩什么,管他是谁难看我都无所谓,顶多吵点耳根不得清静罢了。只是我想——这笔帐你应该想自己讨吧?君子报仇三年不晚,不过若让母妃知道了,怕是等不了你三年。」
兵法有云攻心为上,对付这只有张死鸭子嘴的风筝,只有猜对心思投其所好,才能一劳永逸地叫人不再嘴硬。
「……」紧抿唇,封铮沉吟着不发一语,显然是被打动了几分。
刚才话虽说得冠冕堂皇,其实他并不是真的不在意让人看这身屈辱的痕迹,所以推三阻四地不想御医诊视,偏偏皇甫烨所说的他无法反驳,他的确是想亲手讨回这一笔,不论三年五载或者是更久。
如果没皇甫烨帮忙,只怕没三天就要在萼姨面前穿帮了吧。
仰望着床顶雕梁,黑瞳染着几分迷离,慢慢地,眼底的不甘渐趋木然。
三天,这身痕迹只怕仍清晰可见,届时任他怎么说破嘴只怕萼姨也不会轻信,到头来结果自是如人所料……摆在面前的根本只有一条路,没得选。
羽般长睫敛阖再展,墨瞳里重新耀闪着夜星般的灿芒,如蝶破茧。
「再加个条件我就答应。」
「你说。」
「我要习武,拨个师父教我,你自己的,我不要那一锅大杂烩的。」
半在意料之中半则在意料之外,皇甫烨不禁多朝人瞅了眼。
猜得到的是这人不会再扮乖宝宝地安安静静,经此一事后,封铮该同他一样明白,息事宁人已只是他们的一厢情愿,事实是已退无可退,但他没料到封铮竟会拿这作筹码交换,而且还指定用他的人。
看来这纸风筝的决心不容小觑,如果当年那位武林耆宿那句「此子根骨奇佳,可惜意不在江湖」不是吹捧恭维……
以后,可有得热闹了。
「喂,好不好就一句话,也能想想半天?你属龟的啊?」不耐烦地催促着,封铮摆出一副想咬人的凶狠模样,被迫让步的心情自是好不上哪去。
「好,那我可以叫人了吧?」
啰唆死了……暗啐了口,封铮仰天一倒重新把自己摔回被堆里。
「叫人手脚轻点,敢把我吵醒你就完了。」
抱被蒙头,他可没打算清醒着跟大夫照面,反正天塌了自有人顶,谁招来的麻烦谁善后去,他才不管。
走着瞧,姓皇甫的,总有天他会连本带利地讨回每一笔帐。
风筝就风筝那又如何?就算是风筝他也要做一纸无线之筝,随风乘扬青空翱翔,谁也别妄想操控他!
第六章 逝往
无线之筝,说何难,做,却太大不易,没有双坚韧的翅膀,别说头顶的那片蓝天了,光只眼前巍峨的宫墙就翻不出去。封铮很清楚这一点,所以除了头几天脚伤被人时刻紧盯着外,解禁后几乎是没日没夜地狂吞猛咽武学一道。
韶光易逝,他却已浪费得太多,再不加把劲努力,这辈子头个许下的誓诺就得黄牛,偏还是对自己许的,未免也太难看了些。
「别操之过急,沈师父说你的左肩好像有点不对劲。」
伫足在廊檐下看了好阵子,最后终是看不下去地出声招呼,看着可以用上「满目疮痍」四字形容的花园,皇甫烨已经快想不起自个儿宫里的这一隅原来是什么模样。
仔细算算,他也不过就半个多月没走到这头来。
小桥流水,竹柳繁花。
没记错的话,这柳苑仿江南庭园而建,而今池干了底,桥剩了半,消失的另半个桥还魂在残荷莲梗间,成了高高低低的木桩子,那本该直挺挺的君子竹则三五成聚地横插在秃了顶的柳树肚子上,至于最后的那一样……
拜前阵子大雪之赐,他不必对着满地花尸另意新解那个「繁」字。
早知道这人是认真的,却没想到拚将起来会是这等境地,这些日子以来封铮近乎废食忘寝地狂习武艺,除了内息无法一蹴即成外,其他的可说是一日千里,和两个多月前相比几已判若两人。
然而尽管天分过人,付出的代价却也不小,原本就不丰腴的身形整个消瘦了圈,脸蛋都变尖了,害他老被母妃抓着问怎么回事,偏是有口难言,谁叫他答应了封铮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结果只有落得代人听训。
因为某人自从武艺突飞猛进后,脚底抹油的功夫也更上一层,连他都自叹不如。
「喂,休息会儿吧。」拎了茶壶朝人挥了挥手,皇甫烨随手撩起衫摆,一跃坐上廊柱间的横横栏上。
一连几天大雪今天总算见着了点日头,却是雪霁天晴冻人得可以,然而封铮却似乎根本没把这点风寒放在眼里,每天依旧天未亮便出房晨练,也不管雪究竟下得有多大,累得宅邸里的师父们也跟着人仰马翻。
这不,教拳法的沈师父昨儿个已是患了风寒卧床不起,却仍然心系这钟爱的徒儿,特地让人带话过来请他关照。
没错,短短两个多月而已,这纸风筝便已掳获了他腾熙宫里上上下下所有武师的心,当初说好了只拨一个师父给封铮,到头来却是师父们个个争着向他主动请缨,难得的习武奇才又肯下工夫苦练,再加上那张已可列祸水之流的妍丽红颜,也难怪只要有几手不错把式的全趋之若骛鹜地抢着当人师父。
瞥了眼仿佛雪精幻化般尽情飞舞的白影,皇甫烨无奈地将手中壶盏放过一旁,看来他的话全被当成了马耳东风,风过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