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封铮想装着满不在乎,却管不住自己的眼近乎贪恋地痴望着这人。
那是一张很好看的脸,剑眉星目,温儒俊雅,可以想象会有多少女子为此倾心,岁月厚待地未曾在这张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唯独那双死寂无波的眼透出太多沧桑。
「见了如何、不见又如何?什么都不会改变。」
「……」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如墨深泽亮彩渐逝,「我知道。」
怎能够还不知道,这样的一双眼,根本不可能留有他的位子,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就如这人所言,什么都不会改变,只除了让他发昏的脑子清醒。
呵,人哪,果然是不到黄河心不死,这下子沉到河底不死也该凉透了。
睫帘微垂,封铮厘不清心口这份紧揪的感受,是为眼前人还是为他自己。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写下这两句的古人想必没真经历过,如果他真看过面前的这双眼,就该明白心如死槁俱已成灰,哪还来的水云可比。
无心,无情,就连魂与魄都全埋葬在了过往,只剩具空壳行尸走肉。
小时候看不懂他眼底的荒寂,现在则是宁可永远不要懂,懂了就无法不感到……痛。
下意识地捂住越发紧揪的心口,封铮猛地拔腿转身跑开。
他是她的,她也只能是他的,他们全在岁月洪流的彼端,唯独自己被遗忘在这儿,无根无蒂失了依系。
正合心意不是吗?断线之筝,谁也没有关系,谁也握不在手,他可以无拘无束地独翔青天,可为什么……
胸口却是闷得难受,鼓擂般的心音空得直让人发慌。
大雪纷飞,封铮不知道自己究竟跑了多远,也不知道到底跑到了什么地方,只知道当他拖着两条腿再也跑不动地跌坐雪中时,朦胧灯火已变得有如繁星般遥远。
粗喘着气,乏力的身子软软躺下,失神黑瞳一如雪夜般晦暗无光。
看着片片雪花不住地从暗夜漆空中如羽落下,眼里脑里尽是一片的白,直至耳里传入阵劈啪炮响,封铮才渐渐回神。
是吗?原来,今天竟是三十年夜,他的……生辰……
闭上眼,眼角一阵湿暖,止不住的酸楚终是化作水泪涟涟。
他可不可以不要一个人?
不要被留下,不要被抛下,不要这样孤伶伶的只有寂寞!
直到这刻,封铮才终于承认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想潇洒,一点也不想遗世独立于天地,他真正想要的是一双随时为他张开的臂膀、一个包容他所有对错的怀抱、一方只属于他的温暖归处,就像封承谦和傅浈婕一样,像世上的大多数人一样。
可是他却找不到,逝者已矣,活着的遥不可期。
孩提时他就已明白,明白却仍是不愿对自己承认,得不到的东西,只有当作根本不存在才不会痛苦,只要这么相信着,即便是假,久了有天也能成真。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再也骗不了自己,只能让心诚实一回放纵自己哭个痛快,然后期待着太阳升起,他又可以潇洒地说他一点也不介意,一点都……不在乎。
渐渐地,封铮分不出脸上的湿凉究竟是泪还是冰融的雪,再慢慢地,连思绪都变得迟钝,睡意渐浓。
尽管迷迷糊糊着,意识的一隅却还很明白再这样下去他会冻死在这片雪地里,想挣扎,身子却软绵地连动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
这样也好不是吗?心底传出道声音蛊惑着。
睡着了就不必再想,管他快不快乐、寂不寂寞什么的都不用再再感受,只要现在睡着的话……
微动的长指重归静寂,雪覆长睫也不再轻颤,封铮放弃再想些什么,任由无垠黑暗吞噬。
封铮!
…… 谁……
封铮!醒醒!
……不要,他好累……
给我起来!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家伙?雪里也能睡!?简直是在找死!
……吵死了,安静点让他睡可不可以?
许是听到了他的抗议,叽叽喳喳的说话声不再,黑幕重新降临,然而不知过了多久,一种酸麻刺疼的诡谲感受再次把他从深眠中拉了出来。
难受地动了动,刺痛的感觉却是越渐剧烈,全身有如针扎一般,这下子怎么也难再沉沉入睡,封铮忍不住抱怨地低噫了声,挣扎着把眼张开。
「总算是醒了。」
寻声望去,一张颜色有点惨青的俊脸横在眼前,额首发鬓尽是淋漓细汗。
「……你很热?」没头没脑问了句,声音却卡在喉间蚊子叫般低不可闻,封铮这才又清醒了点,甩了甩像是吊了几担米的铅沉脑袋。
「很好,还会说笑话。」
听来有几分咬牙切齿,因此封铮忍着瞌睡好奇地再朝面前的脸多看了两眼,才发现四周一片银白,下意识地抬头朝天空望去,不知何时云霾散了大片露出点点星光。
「……好美……」
没好气地瞪了眼脑袋明显还在发晕的家伙,皇甫烨缓缓收回运气的双掌,而后大石落地般吁了口气,总算是从阎王殿那儿把这笨蛋给抢了回来。
要不是禁卫早已对封府布下天罗地网,他绝对无法及时找到这家伙,他到时人已被雪埋了大半,再晚一步大概就永远找不着了,等到明春雪融有的也是枯骨一把,天知道是这脑袋灌了浆糊的大笨蛋。
「真的很热?」不解地歪了歪头,封铮不懂皇甫烨为什么脱了外袍又解开内衫排扣,甚至在忙完自己的后又伸手剥他的。
「我、不、热。」
额角青筋隐现,手上复多加了两把劲,皇甫烨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脾气竟这么好,到现在还能忍着没破口大骂。
这笨蛋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蠢事?尽说些白痴废话。
怨归怨,手下动作却是不慢,剥去冰冷湿衣后,皇甫烨将封铮背上了背,再拿自己的衣物层层裹上,直接用体温煨着人,而后腾身上马,直朝不远处的封府奔去。
背后的冰块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大桶热水和一个好大夫,然而即便是如此,一场大病恐怕也是难免。
「你到底在搞什么鬼?」低吼着不符身分的粗言鄙语,皇甫烨的脸色也不比口气好到哪去。
寅夜冒雪偷溜出来本想替人庆生的,结果却差点变成替人收尸,任谁也消受不起这种迎宾大礼。
顺着问语,停顿已久的脑袋开始思考,好一会儿,封铮才陡然记起自己并不是在腾熙宫,他已回到了封家祖宅。
「你怎么会在这儿?」
「……」不雅地翻了记白眼,只为这人的答非所问,皇甫烨很想冲口回一句「来收尸的」再把他踢下马去醒醒脑,念在他生辰之日还惨兮兮的份上才按捺着没发作,最后只没好气地回了句俚俗的祝寿词:
「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呼吸一滞,封铮突然想起了自己为什么会睡在雪地里,眼前景象霎时模糊了起来。
「封铮?喂!别又给我睡着了!」久未闻及回语,皇甫烨忍不住反掌拍了拍背后人,就怕他又梦周公去了,这种时候还是清醒点比较安全。
「封——」
「吵死了啦,又不是猪哪那么好睡。」
「你确定?狗狗跟猪宝宝可只有一线之隔喔,搞不好你其实是年初一生的。」故作轻松地开玩笑,皇甫烨没漏听他猛吸鼻掩饰的抽噎。
一句玩笑换来的却又是段无声沉寂,皇甫烨不忍地再次反掌拍了拍人。
「许个愿吧,我没准备贺礼。」
「……」
「先说好,难度别太高,否则我只有拿笔写大字给你。」
「……什么都可以?」
「就说了难度别太高,我做得到的都成。」
「真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我要你永远都不准丢丢下我。」
「啊?」眉挑,皇甫烨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很难吗?做不到?」
不是做不到而是——
「你确定这是愿望?」皱了皱眉,皇甫烨开始怀疑起身后人是不是被冻坏了脑袋。
这小子难道忘了封姓与皇甫一族是什么关系?不会是脑袋发晕到忘了他「随侍」的身分吧?平常巴不得解除的关系如今却当成愿望来许,要他怎么不怀疑这人是已经病昏了头。
「你管我!行或不行,就一句。」
「行。」没笨到跟个病昏头的人争执,皇甫烨爽快地点了头,就只是忍不住再踢了踢马腹示意加速。
……谢谢。
把脸紧贴着对方温暖的脖颈,封铮在心底轻声道了句谢。
十四岁生辰,他对自己许下第二句誓诺——不再欺骗自己,再不会假装无谓地胆小逃开,既然封姓给不了他想要的,那么就由他来决定自己的归处,就从眼前的这份牵绊开始。
去争、去抢、去夺,直到有天人随心死在黄黄河底再爬不起。
很多年以后,封铮才发现,原来自己很早就已把风筝的线绳交到了旁人手里——
交给一个叫作皇甫烨的男人。
第七章 恶之兆
瞪着床前的不速之客,皇甫烨实在很想两眼一闭继续当人不存在,如果知道那晚雪夜究竟是答应了什么样的麻烦话,他很怀疑自己还会不会那般干脆地点头。
那天之后,封承谦不知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宣布接下族长之位,并且一改这些年的沉潜作风,积极掌理家族的各项营生,仿佛藉此宣告,他不是徒具虚名,封家,实实在在地,在他手上。
而令人掉下巴的还不只这桩,那天之后,不知是父子天性还是什么的,大病一场后的封铮竟也跟着转了性子,以往是神出鬼没老躲得不见踪影,现在则成了只跟屁虫。
练武,跟,教场上师傅每个眼睛瞪得比牛还大,看着人翻滚跑跳比猴还灵活;习文,跟,勤学殿的夫子瞪眼之外加气得胡子翘翘,那家伙可不是肯乖乖读册写字的乖宝宝,伶牙俐齿常把夫子辩得一口气接不上捶胸顿足。
如果单只是这样也就算了,毕竟封铮本来就是他的随侍,不过是终于懂了「尽忠职守」四个大字的意思,问题是等到月上枝头了也还依旧在他眼前晃,赶也不走,不理这家伙径自歇寝的话,人就抱腿缩坐在床前地板上,两眼一闭梦周公去,每次闹到最后都是他于心不忍地叫封铮上床收场。
可他打小一个人睡惯了,身旁突然多了道呼吸怎么都觉得无法放松,即使床够大摆两个人绰绰有余,他也还是不由自主地僵着身体难以入梦,就算片刻浅眠也是朦朦胧胧地似睡非睡。
一天、两天、三天……十天之后他再也受不了,狠下心放这家伙在床前纳凉,结果该好睡的翻来覆去还是睡不好,不该睡好的反倒是睡到被人抱上床都无知无觉。
他也试过在封铮睡着后跑到别房去睡,结果眼睛才闭睡虫都还没造访,封铮就像身上和他绑了绳子般也跟了过来,更绝的是直接就往床上倒,招呼都不打一个更别提还留有他开口说不的时间。
「我到底该拿你怎么办?」
拥被坐起,皇甫烨无奈地顶着双黑眼圈跟封铮大眼瞪小眼。
他是真的举白旗投降了,再这样下去,总有天他会边骑马边梦周公然后摔断脖子见阎王。
「你的房间就在隔壁,干嘛非得跑来跟我挤?这是我『家』,我又不会跑掉。」
不只一次问过理由,结果封铮不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学蚌壳一言不发地跟他比耐性。每每总由着人去,今晚他则非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
许是感受到他的决心,就见眼前人一反常态地咬起下唇,似是在犹豫挣扎着,就在皇甫烨打算再接再厉推人一把时,苦候多时的答案终于不甘不愿地自润红的唇瓣间吐出,却害得他差点从床上跌到床下。
「封瑶晴、封瑶荷都这样啊。」
言下之意他也不过是比照办理,再对照那张不悦拉长的脸盘,皇甫烨几乎可以接着替他说出憋在肚里的下半句——怎么就你这个姓皇甫的这么难搞。
「那不一样……」碎语喃喃,皇甫烨觉得自己的头更疼了。
总以为问题出在那句「永远不准丢丢下我」的誓诺上,没想到却是出在匪夷所思的地方。
「有什么不一样?」
「……她们是女的你是男的。」
「所以?」
所以?无力地以手拄额,皇甫烨真不知该找谁替人传道授业解惑一番。
「铮,你知道他们晚上在一起是做什么吗?」
问归问,实则根本不抱希望,除了身在帝皇之家,这种事没人会「教」,这小子少小离家又不跟人交友结党,想从同侪间交流什么大概很难,就算有些淫言秽语传入耳,只怕也是对牛弹琴有听没懂。
「知道啊。」
「你知道?」微愕地一顿,皇甫烨难得地睁大了眼,他想不出有谁能跟这小子说这档事的,他可不认为女孩儿家有这般胆大,就算有,凭封铮跟那几个堂姊的交情也轮不到说这些体己私房话。
「不就是睡觉?」
呃,睡觉……
「那你知道『一起』睡觉是什么意思吗?」
「你很奇怪耶,一起睡不就是表示很要好的意思?」
无言,皇甫烨已问不下去「很要好」是什么意思了,他开始觉得自己像个白痴,明知对方不可能懂,还笨到跟这家伙说文解字地扯半天。
「你想表示跟我很要好?」
这才该是问题的重点,他可不记得这小子几时「想」过要跟自己好了,没同皇甫家其他成员般视他如洪水猛兽,八成还是看在他母妃的面子上。
「……」可怜的唇瓣再次沦落牙啃,皇甫烨也不急着催促,反正长夜漫漫,他多的是时间跟人耗,眼眶下的暗影也不差再多一晚的贡献。
这一回,皇甫烨等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后,蚁蚋般的细小语声才不甘不愿、粘糊在嘴里地断续传入耳中——
「我不想……你被人笑。」
讶异地望着床前撇开头一脸倔意的少年,皇甫烨说不出是感动多点还是无奈多些,只是如果不想拂逆这片心意,他可得好好思索一下该怎么让人自己打退堂鼓。
「跟你一起我会睡不着。」这是实话,他没骗人。
「为什么?」难怪那两圈眼轮黑得跟什么似地,他还以为是因为最近开始接触朝政案牍劳形,才正想笑对方外强中干中看不中用,没想到肇因却是自己。
「不习惯。」
「那就习惯啊。」习惯而已,这有什么难的。
「……」
「还有问题?」
「我习惯伸手伸脚的,会压到你。」
「有什么关系,又压不扁我。」
是压不扁……
「吵醒你呢?」
「醒了就再睡啊。」
「……」无言,皇甫烨只觉得昏沉沉的脑袋加重了三分。
「好嘛,我保证就算被你吵醒也不会一拳过去,说话算话。」
嘴角微抽,皇甫烨突然很想问问当年对牛弹琴的古人,最后有没有把那条不知曲意的大笨牛给宰了。
没办法,只得祭出最后的杀手锏——
「给不给抱?」反守为攻,换他出题让人头疼。
「啊?」
「如果你肯当抱枕让我抱着睡,我们就试试,不成的话我让人再添张床,还是同间房,不会害我被人笑的。」只会被三姑六婆传得精彩。
「……抱着我,就能睡得着?」
「天知道。」不负责地一耸肩头,皇甫烨重新摆回大字躺平,「要试不试随便你。」
他已经累得够呛头昏眼花了,只想封铮赶紧顺着台阶下放他一马。
然而不一会儿,窸窸窣窣声响起,封铮爬了上来,而后毛虫般钻进被子,再然后贴着他的背张臂将他一把抱住。
皇甫烨头疼地叹了口气,看样子,今天又别想有觉可睡了。
「过来,是我抱你。」转过身把人捞进臂弯,皇甫烨随即不客气地把自己手脚全挂上怀里暖软的抱枕上,然后也不管对方做何反应地两眼一闭,努力找周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