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歌道:“此行名为西讨,主要是针对虎子牙贼党,眼下还未出兵,帅营不能先移,依臣之见,令姚将军率西路锋军前往白陀固防,臣领虎步营去彭谷救灾,殿下则继续驻守在桧山县。”
鸢王道:“也好,前任县令的案子还有诸多疑点,我也颇为在意,趁此一段空闲再好好查办,或许能免去一场不必要的争斗……对了,你怎会建议让姚家妹子去追赶那五十来人,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对姚公也不好交待。”
穆歌一本正经道:“入了军营就不能区别对待,既然她私换地图便要担起这个责任。”
鸢王指着他,摇头笑起来:“好个铁面无私的安南王,跟我也玩儿起这套,不坦率!原本呢,我认为分兵不过是个应付差事的幌子,但仔细想想,你哪次会这么无的放矢?”
穆歌笑而不答,鸢王心领神会,也不再追问,就着抗洪援灾的事上又斟酌一番,议定妥当之后即刻出帐调派人马,穆歌率部从水路顺流而下直往彭谷,姚伯仁领五千轻骑沿北岸径奔白陀。
因此百年不遇的大暴雨,互市监推迟了货期,陆不让的计划也随之搁置下来,直守到云开日出水收土燥,那厢出发的日子来了,这厢扮成游商脚子,两个一群三个一伙,分批赶往后山。
互市监派仓监通吏携领一百五军汉,并马帮二十人走官道,不等天明便动身,走出桧山县,爬过小山坡进入密林,且行且歇至晌午,已到林深偏僻处,忽见前方有一列推板车的小贩横栏在路中央。领头的军爷上前吆喝:“堵在那里作甚,还不快快让出道来?”
其中一人连忙上前点头哈腰道:“劳烦军爷再等等,车轱辘卡住了推不动。”
军爷朝地上一看,果见地上纵横交错着数道车辙,将车轮深陷在地里,这一陷不是只陷一条,十来条板车都给陷了进去。而每块板子上都载着十来个饱鼓鼓的麻袋,摞的像山尖一般,看起来颇有分量,那些人各自照顾着各自的车子,使劲儿推啊抵啊,任你怎么着就是纹丝不动。
那军爷抱着手臂道:“你们不能集中人手一架车一架车推出去吗?”
小贩们吁开了,这个说“谁管他们死活”那个说“要我帮他们那是门儿都妹由”
军爷乐了,心说这都是群什么鸟人呀这都!唉,没办法,他们不急咱们不能干耗着。于是招手叫了二十来人去帮忙。
等那些军士们走过去,手攥着车把子了,小贩们突然从麻袋中抽出大刀,刷刷刷,一人一个全给解决掉。接着趁打头的军爷没反应过来,冲上去就是一刀,再掠上前将顾在马队前方的护卫队杀了个措手不及。
这些小贩正是以鸟鹜为首的二十人突袭队,仓监一见这情况立即喝令马队后撤,那马帮的锅头也很有经验,一面急拉缰绳翻身上马,一面唤众兄弟抽出腰刀护货。
这时后面的护卫冲到前面助战,到底是人多势众,不一会儿就把鸟鹜等人团团围住。此时马队还在不断后撤,突然一声哨响,就见陆不让带着另一干兄弟荡着藤条从两边树上呼嚎而下,一脚就把马锅头踢飞,手一松,自个儿落在马背上,掉转马头,夹腿就往林子里冲。
这动作是很有一点难度的,相准目标,甩着藤条荡下来,飞腿踹人的同时还要调整好姿势以便于稳稳坐在马背上,而不会随着惯性摔出去,要领便是眼明手快两腿有力,一气呵成,踹的准夹的紧。
有此本领的除了在战场上踹人下马踹出名头来的陆不让,便是马术好到能边纵马飞驰便倒立的姚小姨子,于是她得手后,跟着陆不让一前一后,朝两个不同的方向疾奔而去。
其他人就没这么顺利了,不是踹空就是直接落地上,而萧侠是踹到人了,也坐上马了,但那马儿受惊,一扬蹄,又给颠落了下来。他也管不了那么多,仗着身手不错,示威性的扬着刀在头顶上飞旋一圈,也没人敢接近,再踏蹬上马,死死抱住马脖子放蹄狂奔。
前面圈人的军士们一看不妙,到底是折回去帮忙,还是继续围殴,没人给他们号令,因为领头被放倒了,仓监与通吏两不中用的老家伙抱着树根子瑟瑟发抖。这么一个犹豫便被鸟鹜等人逮到机会,左砍右劈突围而出,四散奔逃。
没围住人那还是保货要紧,等回头来一瞧,只剩自家残兵败将躺在地上哼唧,那些劫道的驱着马,个个溜的比兔子还快,窜入林子里七转八绕很快就没了影子。
仓监捶胸顿足仰天长啸:“你爷爷的,哪窝没出息的匪子,连这么点不值钱的东西都要抢!!”
这窝没出息的匪子跑到林口便脱衣弃马换麻袋,扮作脚夫扛着货从崎岖的山路陆续回到桧山县,在土地庙里聚头。
等人都到齐了,陆不让将数十个麻袋全堆在一起,搓搓鼻子道:“这次咱大获全胜都是大伙儿的功劳!”
接下来便要验货,众人七手八脚拆开麻袋,全呆住了,所有的袋子里装的全是——散茶!
庙堂里一片哗然,有人就说了:“怪不得觉着肩上刺刺挠挠,原来是茶尖子戳的。”
又有人说:“用一百五十人押茶叶,想必这茶是很值钱的了!”
那时候,皇帝喝的是贡茶,大官大户喝的是名茶,小老百姓喝的是茶渣或者从不喝茶。由于朝廷禁贩私茶,茶商必须花钱买券方能领茶贩卖,而券税繁重,因此茶价居高不下,在桧山县更是如此,茶被作为一种富贵的象征,一般平民是很难喝上的。就算以县级官员的俸禄也只够喝次等茶,所以萧侠在逢雨楼陪明王喝茶时才会担心三个月薪俸就此一顿便付之东流。
陆不让与鸟鹜一群粗汉子分辨不出这散茶的质量如何,萧侠是只会品不能识,姚伯礼方显名门本色,上前先观茶色后闻茶香,手一指,断定道:“这是好茶!”
那算是一笔横财吗?也算,也不算。
为什么老仓监要说这是不值钱的东西呢?
因为茶是好茶,但卖不出去。
萧侠道:“这茶又不好换银子使,就是送上虎子牙也只能给那帮人解解渴,这……这到底成不成啊?”指不定人家嗜酒不好茶呢?说书的描述起这些落草英雄时可都是烈酒一坛接着一坛牛饮,没出现过茶水一壶接着一壶海灌的段子呀。
陆不让不管,他就觉得好茶比金贵,而且敢劫官并劫成功了足以显示出他们这一群人有勇气实力佳,俗话不是说见面有礼三分熟么?是以眼下万事俱备只欠上门,于是买来水食让大伙儿先吃喝一顿,好好休息,蓄足精神以便赶路。
萧侠心里有疑虑,但见其他人都乐在兴头上,觉得是自己杞人忧天,也就没说。
姚伯礼心里有疑惑,但她觉得是鸡毛蒜皮的小事,说说笑笑之后,也就忘了。
次日,一行人扮作商队,摸黑出发,连夜赶路至虎子牙,过双龙峡时被两个把关的大汉堵在出峡口。
陆不让心里琢磨:俺不会说话,口气又冲,这会儿还是以和为贵,不能一上来就硬碰硬。
便递了个眼神给萧侠,接到示意后,萧侠站出来拱手先行了一礼,恭恭敬敬地说:“在下萧侠,与青龙寨一帮兄弟特来投奔贵庄。”
那两个大汉相顾一眼,也抱拳还礼,其中一个道:“这事还需先请示头领,各位稍等。”反手拿下背后的雀画弓,搭上一枝绿毛箭,觑着后方水寨射过去。
不多时,一名紫衫纶巾的汉子便领着四五个小喽罗走来,那男子身不足七尺,年不过三旬,朗朗三牙须,看起来像个文人,步履轻盈面上带笑,甚是客气。
萧侠听把关的两大汉唤他“三哥”,即知他正是虎子牙三当家杜文仕,不敢怠慢,上前躬身道:“在下萧侠,见过杜头领。”身后连同陆不让在内的人皆抱拳拱礼。
杜文迁连忙“不敢不敢”,言语热情,却也不马上请他们入寨,先在峡口叙聊,问长问短,接着就问到板车上拖的货物,他张大嘴,大作惊诧状:“哎呀,青龙寨不知遭遇何种变故,让兄弟们把家当都带上路了?”
陆不让一听他这口气不对味,似乎有那么点轻鄙之意,说的好像他们拖儿带口上门讨饭似的,站不住了,走到萧侠身边,大声说:“杜头领可千万别误会,这是咱兄弟送给各位的见面礼。”
杜文仕还是笑,看了看把关兄弟,抬手对那货物指指点点,陆不让沉不住气了,拉下脸问:“你这什么意思?”说完这话,后面鸟鹜等人跟着迈前一步,同时把关的大汉也将手按上刀柄。
萧侠见这气氛开始剑拔弩张起来,心说这三伢子怎么搞的,现在是我们来投奔别人,人家还没怎么说话呢就受不住了,这后面还有戏唱吗?
赶忙拽了拽陆不让的袖子。杜文仕抬起一只手摆了摆,“兄台也误会啦,在下的意思是,我们这里招贤纳才,正需要各方豪士,你们愿意屈身敝处是虎子牙的福气啊,怎么还能要你们送礼呢?”
这番说辞一出来,把众人的心都给抹顺了,把关的大汉把两手往身后一背,嘻嘻哈哈地附和:“三哥说的没错,该是咱们接风洗尘啊,让众兄弟破财这成何体统?”
陆不让双手往腰上一叉,哈哈笑道:“没啥,这是咱兄弟从贪官手上劫得的不义之财,借花献佛而已,杜头领也甭推辞了。”
杜文仕眼光一闪,笑容依旧,轻声道:“敢问……这是哪路的不义之财呢?”
萧侠打从一开始就在留意杜文仕的神情变化,所以当他眼神闪烁的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一把捏住陆不让的手想提示他别把老底全揭了。
陆不让偏头看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些许惊讶和莫名其妙,接着移开视线,刚才想说什么现在还是全都半点不含糊地吐出口来:“是互市监送往巡使衙门的一批好茶。”
萧侠肚子里是直跳脚,果见杜文迁面色骤变,手一挥:“给我拿下!”
十九
一声令下,从峡口两边窜出一群精壮的汉子,腰上挎刀,手里持矛的持矛,拿绳子的拿绳子,陆不让大惊之下,即刻下令后撤,众人丢了板车货物掉头就跑,谁知入峡处又涌上一队人马堵去后路,陆不让与萧侠一行人等被夹在中间进退不得,只好抽出刀来奋起抵抗。
这回可不像劫官货那么容易,这帮匪子个个身强体壮、武艺不凡,且在杜文仕的指令下分批围堵,拉绳为界,没多久就把陆不让等人三个一绑五个一捆全抬上板车,一拨人扛货,一拨人推车,高唱凯歌划船径回水寨,来到万节台前,把陆不让和萧侠绑在柱子上,再将鸟鹜等人推作一处。
陆不让急愤难抑,禁不住破口大骂:“都是些什么鸟人!爷爷送礼上门就讨这对待?”
萧侠叹了口气,本想叫他省两句,可是见他在木柱上挣的面红脖子粗,又把劝说的话咽回肚里,遇到这情况,任谁都会在一头雾水之余窝满腔火气,更别说陆不让这颗爆豆子儿了,不怪他沉不住气,后面鸟鹜一众也是骂不绝口,可没人理他们。
那些汉子卸了货后分列在台子两边,倒握长矛,直挺挺戳在地上,好似石雕般巍然不动。杜文仕则差遣几个人点货,时不时探头向湖上张望,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陆不让骂到没词才总算歇下来喘口气,顺道看看周围的环境——四面湖水、堤垒高筑,浅水滩泊着一丛小船,岸上都是檑木炮石,只见青灰的山影,不见虎子牙真容,由此看来这水寨还只是个哨台。
陆不让扯着嗓子叫骂了许久,那些守卫依旧是充耳不闻,各自坚守岗位,面不改色脚不移步,气氛异于寻常的沉闷,连鸟字群的兄弟都感受到这股迫力,越骂声越细。
萧侠绞尽脑汁在琢磨杜文仕究竟动的什么心思,为何要这样对待前来投奔的人,就算是不想接收也大可婉言拒绝。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虎子牙和互市监相互勾结。在劫货成功后他便有这样的疑虑:互市监隔月发货这件事众所周知,不管是送茶也好,还是送金银布帛也好,头一个该防的就是虎子牙,但敢带着区区一百五军汉走最险恶的林道,便是料定虎子牙不会打他们的主意。
这也只是推测,萧侠暂时还不敢妄下结论,先把问题憋在心里,随机应变吧!
而令陆不让在意的,是杜文仕之前的擒敌方式和眼前这些持矛大汉的不动如山,好像自己不是被捉到土匪窝里来了,而是被押进敌营中。有这种感觉的还有姚伯礼,所以她让鸟字群的兄弟不要再浪费唾沫星子,留点精力考虑考虑接下来将会发生的麻烦事。
而说麻烦,麻烦就到了。只见正对双龙峡的乱芦丛里,一只快船疾划而来,船头站的那个先生,着长褐袍系五彩杂丝绦,身长九尺,长髯过胸,容貌甚伟。
那先生上岸后,两边护卫齐顿矛柄,口称大哥,正是虎子牙大当家猇火,朝廷称之为虎狼贼首,江湖上美誉为“赤须潜龙”,传闻当年初建山寨时,虎子牙曾遭官匪侠士多方围剿,每当战时,猇火便横刀独守双峡关,只杀的是昏天黑地、红雾蔽天,无人敢越雷池一步,据亲眼目睹战事的人描述——他昂然立在关前,浑身浴血,连胡子都被染的好似缕缕朱丝,就像一条即将从火焰里飞腾的怒龙,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名声不胫而走。不过当今世上能称龙的只有天子嘛,“潜龙”二字不是摆明了有谋反的意思?不管是自称还是人称,冠在谁头上谁就倒霉,于是又被扣了个逆党的锅盖子。
陆不让等人对这些名号事迹都耳熟能详,虽然传闻难免有夸大的地方,但今朝一见,均在心里感叹:此非等闲之辈!
杜文仕将猇火迎上台,先让他看了麻袋里的茶叶,指着陆不让道:“经此小贼亲口招认,确是从互市监手里所劫。”
陆不让眼一瞪,脚一跺:“你爷爷的小贼!你奶奶的招认!”
猇火也不睬他,走到鸟鹜等人身前一一扫视,眼神在姚伯礼身上停留片刻,转头问杜文仕:“你觉得这些人当中谁是个能说话的。”
杜文仕也看了看姚伯礼,却把手比向萧侠:“我看他眼里藏事,必然有心对答。”
萧侠一惊,没想到这书生明里指东指西,暗里还不忘察颜观色,一开始见他满面堆笑、和和气气,还真当是个好说话的主,谁想竟是只笑面虎。
也还真被他嘀咕对了,杜文仕人称“笑面阎王”,原是江西郡守,因在勾栏院里为争花魁错手杀人而被罢官刺配,后在途间使计宰了随吏,一路逃上虎子牙。
此人贪财好色、心诈手狠,把满腹毒辣藏在笑容后面,若跟他作对,恐怕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但虎子牙的势力还就是在他到了之后勃然壮大起来,九寨三关十六隘全是他一手捣腾出来的,将个土匪窝弄得固若金汤似座城池,也正因此,官兵才久攻不下,而且次次攻次次都被打退,这固然不是杜文仕一个人的功劳,但他功不可没啊,所以不管怎么贪怎么奸怎么抢女人,猇火对他都信任有加,众兄弟更是奉之若宝,服的五体投地。
猇火道:“先把他的绳索解了。”
萧侠说:“别忙,你要么先给我大哥和兄弟们松绑,要么咱就这么绑着说话。”
猇火看向陆不让:“这便是你大哥?”
萧侠面上点头承认心里不住叹气,陆不让倒像活见鬼一样盯着他猛看,暗道这真是难得啊,二嘎子居然服软肯再认大哥了,莫非天要下红雨?如果不是手被绑住,真想掏掏耳朵,以确保不是自个儿听错了。不过方才他可是实实在在叫了“大哥”,就这两字,像给陆不让顺毛似的从上到下这么轻轻一捋,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把先前直飙顶门的邪火也给压下去七八分。
猇火眼带三分估量地瞅了陆不让片刻,挥手招来几个兄弟,吩咐道:“把他们全解了,置席看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