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文仕趋近轻声道:“互市监现在怀疑是我们动的手脚,为了长远考虑,还是连人带货交官处置方能撇清关系。”
猇火笑道:“无妨,既来之则安之。”杜文仕便明白他想收人入伙,也不多话,亲自为陆不让一众松绑,笑着打躬作揖陪不是,后抬来长桌长凳,请他们上座,又差人将二十袋散茶运往后山。
鸟鹜等人都黑着脸,气哼哼的站成一圈不肯坐下,陆不让倒是大方,率先往凳子上一跨,回头唤其他人也甭傻站着。先是姚伯礼入座,接着是萧侠,等鸟鹜等人一个挨一个都坐稳妥了,猇火才抱拳道:“方才多有得罪。”撩袍对面而坐,杜文仕也打着招牌笑脸坐在他身侧。
两边相互报了名号,猇火哈哈大笑,拍案起身,抚须长叹:“我猇某飘泊半生,不想今日还能在此地见到本家人,真是何其有幸。”
这本家人便是指鸟字群一帮兄弟,他们同属九部遗族,鸟鹜的“鸟”姓是羽类部落首领的象征,而猇火的“猇”姓是兽类部落的象征,鸟字群是飞鹰部落的后人,早年造反被镇压后,鸟鹜等人的祖辈便流落在西南山野间,到鸟鹜这一代时,九部遗族势力逐渐恢复,曾先后多次举大旗招旧部,各方遗民闻风而动,但鸟鹜没什么远大抱负,只想带兄弟们混口饭吃,也就没理会。
他本以为猇火乃萧侠的同姓本家,却不料是自己的同族本家,一时间又是诧异又是欣喜,憋了满肚子的窝囊气转瞬全消了,再看看面目可憎的杜文仕和刚才绑他的那群人,竟然越看越顺眼,越瞧越舒心。
猇火那边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水汪汪,不等他开口,杜文仕已经命人荡来小船,迎陆不让一伙渡水登岸,穿过堤垒,进入山关,只见锦旗夹道、树戟繁密,山道旁有一座号亭,亭中两小喽啰见他们过来,望山上发了哨箭。
转过小亭又见座大关,关前尖石檑木,列十八般武器,守关的喽啰又往上发箭,再过两座关口才算进了虎子牙,这还只是三大关中的山关,谓之穿龙膛,另外两面还有王母池与鬼门关,更是奇险无比。
虎子牙九寨连山,寨中又设分堂,猇火引着众人来到客堂,九寨寨主、分堂堂主与众兄弟齐候堂上,当下安排酒食、置办筵宴,请陆不让等坐主位,寨主以下分席而入,众人一同吃酒。
猇火叫大伙儿甩开腮帮子,放开吃放开喝放开说话,萧侠也照旧奉行以食为先的原则,啃足了羊腿,抹去一嘴油,开口说有话要问,想问的当然就是虎子牙和互市监之间不可告人的私密关系了,但挑了半天字眼,不知道该怎么表述才恰当,总不能把“勾结”这难听的词直接砸到猇头领脸上吧?所以吱唔了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陆不让这回倒是摸准了他的心思,正好两人又想到同一处去了,便代他直截了当地问出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那互市监不是什么好鸟,俺劫了他们来投靠你猇大哥,咋杜头领反倒还要拿下咱们?”
杜文仕笑道:“陆贤弟,光靠强取豪夺是养不活满山兄弟的,我们也要到出茅道上作生意赚钱,得罪了管事的可就断了一条财路,这实在是事出无奈。”
为生活,大家都能理解,萧侠虽然满肚子英雄论调,但打劫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陆不让自己是块弯不下腰来的铁板,却也知道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鸟鹜则担心收留了他们会让虎子牙受到牵连,不过猇火马上就消除了他的顾虑。虎子牙与当地官家之间那种相互制衡的默契是各取所需、各图所利的结果。
杜文仕也说那二十袋散茶是互市监从马贩手里抠下来的军资,肯定不敢声张,最后多半也就不了了之。
鸟鹜安心了,萧侠和陆不让也没话说了,一直沉默的姚伯礼却放下酒杯,满脸严肃地看向猇火:“这些散茶是换劣马省下来的吧,万一打仗,守军不济,被敌兵攻破边城,桧山这地方可是首当其冲要遭殃的,那时候火哥你……还能保住虎子牙一亩三分地吗?”
这话一出来满席都变了脸色,萧侠捏紧拳头,陆不让抿起嘴巴,鸟鹜瞪大眼睛,杜文仕挑起半边眉梢,全体筷子都不动了,只有猇火泰然自若,捧杯起身敬酒:“姚……兄弟所言极是,猇某自当留意。”
姚伯礼嘴巴一动,似乎还想再说什么,萧侠连忙把手伸到桌子底下拽拽她的衣角,再这么较真下去恐怕会暴露身份,他们可是青龙山来的外地土匪啊,怎会了解西疆战事呢?
姚伯礼也意识到这一点,把话咽回肚里,见猇火的酒杯还悬在面前,赶紧站起来回敬,又说笑了几句岔开话题。
当晚席散,猇火亲引陆不让等众人入西堂休息,陆不让、萧侠、姚伯礼与鸟鹜按堂主待遇,人各一间房,鸟字群众兄弟则三五人一班布在堂下,均有从人伏侍。
猇火回到房中不久,杜文仕捧了茶盘进来,说道:“大哥不把他们安排在关下客馆,是留定他们了?”边说边斟茶递上前。
猇火接过小啜一口,“你是怎么看?”
杜文仕回道:“武勇轻谋,经验不足,来的蹊跷,必有所图,尤是那姚姓女子,谈吐举止虽颇具豪气,但不流于野俗,有出身。”
猇火微微一笑,“既是如此,更要留住他们。”
杜文仕先是一愣,转念便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哥说的是,即便有所图,也要弄清楚图的是什么?”
猇火拊掌一笑:“这只是一方面,再则他们并非奸狡之徒,我们要重之以义,好生对待。”俗话说攻人先攻心,杜文仕自然领会这层含义,眯眼贼笑道:“大哥放心,小弟保准让他们夜夜香梦、日日舒服。”
猇火的胡子抖了两抖,默了半晌方道:“你自去安排,只是姚家姑娘千万动不得。”
杜文仕摸着脖子嘿嘿干笑:“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而且……若哪日真起了歹意,还请大哥去那婆娘房里替小弟收尸。”
猇火摇头笑叹,聊到茶尽,各自安歇。
陆不让这时还在心里庆幸总算是不负重托,打入了虎子牙内部,仰面躺在床上翘高腿晃来晃去,酒足饭饱之余念起了大将军,隔了这么久,不知道那一大队人马眼下在干什么。
那么到底在干什么呢?
穆歌轻装卸甲,卷起裤管,正站在烂泥滩上指挥兵士们疏通河道,抢救淤田。鸢王整理了前任县令生前所办的案子,发现疑点甚多,当即根据案本上记录的住址,派人往各乡查证。
姚伯仁也如期赶至白陀城,边将余显大开东门,亲自出城迎接,送酒肉犒赏众军士,安排入营舍,又在住处设宴单邀姚伯仁共品丝竹,却将守城抗戎的要事放在一边。
这些陆不让自然不知道,他向来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会烦心看不到的事。在虎子牙过的那叫一个舒坦。杜文仕酒食伺候的勤快,猇火也常带他们四处闲逛,丝毫不把他们当外人看待。鸟字群的兄弟像找到了归宿,很快就和寨里的兄弟打成一片,萧侠没事就与杜文仕一壶小酒一碟小菜谈天论地,各自都想从对方嘴里套出点话来,但论起道行,萧侠是远远不及杜狐狸,每讲一句话都要在心里琢磨半天,这位杜先生与文昌候肯定很能谈得来。而姚伯礼在看到猇火练剑后大为仰慕,跟前跟后磨着想要学两招。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陆不让将九寨逛了遍,看过耕地看茶园,进过兵器库喂过千里马,渐渐有些明白为什么这自成一方的山间家园能在动荡的西疆地界稳稳扎根,任何势力都无法撼动分毫。
这天夜里,他和衣靠在床上,想着在虎子牙的所见所闻缓缓进入浅眠,迷朦中忽觉身上一沉,像被什么重物压住,他下意识地伸手一推,掌心腻滑,还带着温热,就像一团被热水泡软的猪腿肉= =||
睁眼一看,哎呀俺的爹!哪是什么猪肉?分明是个婆娘的脯子肉!
陆不让像触电般缩回手,嘴巴大张瞪直了眼:“你你你……你什么人?”
“奴家名唤玉莲……是九寨红帐里的歌妓,受三当家所托,特来服侍公子……”说话的同时动作也没停下,像条水蛇似的缠在陆不让身上揉来蹭去。
这女子姿容娇美,身段婀娜,仅在亵衣外披了一件薄裳,前襟大敞,露出雪白的胸脯,陆不让光用眼睛看就热血沸腾了,甭说再被这么一蹭,哪里耐受得住?当即推开玉莲翻身跳下床,只想赶紧冲出去洗把冷水澡降降火气。
不想玉莲也起身下床,扭着腰肢粘上来,陆不让后退一步,她就跟着上前一步,直到陆不让的后腰抵到桌缘没得退时,才张臂扑在他胸膛上。
陆不让手脚无措,仰头连咳数声,结结巴巴道:“这这……这位姑娘……”
玉莲柳眉微蹙,“请公子唤奴家玉莲……”
陆不让只好改口:“好好好,玉莲姑娘,那个……三当家的美意俺心领了,不过俺没那需要,还是请你先回去吧!”
玉莲柔媚一笑,伸手探进陆不让的襟口里捏了一把:“公子莫客套了,哪个男人没需要?莫非公子还……不懂得房中情趣吗?”这是委婉的说法,直白点说就是:你小子不会还是鸡崽一只吧?
陆不让满脸通红,真给她说准了,坐遍窑子那是用来唬二嘎子的瞎话,其实他也就摸过一回女人,是前村朱家的胖姑娘阿花,还是摔跤时不小心推了那大屁股一把,事后恨不得把手给剁了。
以前爱打肿脸充胖子,觉得男子汉一定得开荤,英雄美人不是经常连在一起说的吗?但现在早已没了那种想法,像穆将军这样的真丈夫都不爱美人,他陆不让怎能败给女色?当然是要义正言辞的……装孬种:“俺的确是不懂,告诉你,俺连春宫图都没看过!俺顶多好奇你的屁股咋长在胸口上!”
这是打算激怒玉莲,让她知难而退,但玉莲听了不但不生气,反而贴的更紧,“不懂没关系,奴家愿意以身传教……”说着就一手去解陆不让的腰带一手拉开他的衣襟。
在这理智悬一线的当口,陆不让也顾不得“男女授受不亲”,一把扳住她的肩头,想要将她推远,谁知玉莲姑娘的手就像螃蟹的钳子,一旦夹住了死活都不放开,就在这么一拉一拽中,嘶啦——陆不让的外衫竟然被扯下一大片,啪嗒——滑脱出一本破旧的小册子掉在地上。
玉莲哎呀一声,后退半步弯腰拾起,不意间瞥到内页的图画,顿时将杏眼瞪成了铜铃,僵了半晌,声带颤音道:“原来……公子……兴好……龙阳……”
这破旧小册子正是萧家的祖传秘典《禽兽繁衍通史》是也,除了上战场,陆不让随时都把它贴身揣怀里。不过这可不表示他对断袖感兴趣,只是遵师父嘱托没事研究研究人体而已。换在平时,若有人敢当面说他“兴好龙阳”,那绝对是找打,可眼下不比往常,恰恰可用来作挡箭牌,于是他整衣束带,硬着头皮道:“不瞒玉莲姑娘……”
忽然,房门砰一声开了,萧侠衣裳不整地闯了进来,后面也跟着一名穿着清凉的女子,陆不让的舌头停不下来,一口气把话说完:
“俺的确有断袖之癖,龙阳之好!”
这句话说的忠勇正直、声音洪亮,把在场所有人都给震住了,陆不让瞟到萧侠后,下巴也掉了。
玉莲很是惋惜的叹了口气,将小册子塞回陆不让怀里,施施然走到门口,又留恋的回望一眼,对缠着萧侠的女子道:“香妹,这儿无咱们姐妹的用武之地啊,罢了,还是回去伺候先生吧。”
香妹眼巴巴瞅着萧侠,咽了咽口水:“哎,好不容易遇上个斯文的,竟然……啧啧……”边摇头边与玉莲手牵手跨出门槛。
萧侠忙道:“等等!我不是……”门啪的掩上“不是断袖中人呐……”下半句从鼻子里幽幽哼出来,玉莲和香妹再也听不到了。
两女走后,陆不让几大步窜到门口,揪着萧侠提起来,脸红脖子粗道:“二嘎子,今儿的话你就当啥都没听到!如果敢外放俺就把你削成人肉片子!”
萧侠苦着脸道:“说的不是废话吗?你这一断可是把我也给捎带上了。”
陆不让抵着他的额头恶狠狠道:“你爹才断!”
萧侠也不甘示弱地回道:“你师父也断!”
萧侠跟他牛眼相对犟了一会儿,先让步了:“好了好了,不管旁人怎么看,你我自个儿心里有数就行,我清楚你三伢子是个堂堂正正的硬汉,不是窝人身底下当娘们儿的料,成了吧?”
陆不让哼了一声,松开手回桌前坐下,萧侠整好外衫系上腰带,也跟过去坐在床沿,指指陆不让,咂巴着嘴调侃:“老是挤兑我没出息,瞧你,居然被个婆娘逼的走投无路,要把自己说成那样——”
陆不让横了他一眼,“你还好意思说俺?是谁被婆娘追着四处逃窜,还跑俺房里来了?”
得!大哥别笑二哥,两人半斤八两一路货色。
相互取笑了一会儿,又并坐在一处,头靠头聊起了刚才发生的事,感叹虎子牙不愧被称为虎穴狼巢,连女人都个个彪悍。虽然哥两个不喜欢这种赶鸭子上架的伺候方式,但到底都是血气方刚少年郎啊,谈起床第之事、女子之美那叫一个狼血奔腾。
这一奔腾,萧侠肚子里那团火又烧开了,绝不是像欲火那么爽快,摆弄几下就能了事的感觉,而是从丹田一路焚肠子灼心肺冲上顶门,像被抬在火山烤一样。
陆不让瞧他脸色不对,嗤了一声,把他放倒在床上继续给他做推拿,但这一回没前几次灵验了,从颈后推到脚跟,从咽喉捏到脚踝,折腾了大半宿,熬的两眼冒血,萧侠倒好,趴在枕上呼着了。
陆不让撑着眼皮,在他屁股上轻踹了两脚,跳下床来,把被扯破的外衫脱了,拿着小册子翻看几页,若有所思的往床上瞥两眼,掐灭油灯,轻手轻脚走到屋外,揣着两手径往萧侠的房里睡去了。
次日,侍从来叫门,陆不让出来一看,乖乖不得了,站在面前捧着脸盆的小哥生的是纤骨细腰、眼带桃花。那獐头鼠目的瘪三李跑哪儿去了?再往院子里一看,乐了,跟在二嘎子身边的不也是个面如芙蓉、唇若涂朱的美少年吗?
二十
伺候萧侠起居的从人是个十三、四岁的童子,名唤元宝儿,因长相秀美有余、刚强不足,故而受其他兄弟排挤,被调到九寨当跑堂的伙计。萧侠视之如弟,从不使来换去,食则同桌,出入并行,元宝儿满心感激,自然跟他跟的死心塌地。萧侠也是头一次尝到做大哥的滋味,对元宝儿百般照顾。
陆不让见萧侠遇元宝儿如鱼得水,心里十分的不爽快,打从认了这小弟后萧侠便像转了一番心思,与杜文仕喝茶闲磕牙少了,与猇火穿山走寨少了,再往后面,跟陆不让也不那么热络了,见面点头算招呼,眼珠子都懒得动一下,急匆匆就往房里赶,进去掩上门就再没动静。
陆不让越想越不放心,心说你二嘎子不会真把持不住,跟人干上了吧?于是悄悄摸到窗边捅了窗户纸朝里偷看,瞧见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萧侠正手把手的教元宝儿写字,这才长舒一口气,由于这气声太大,被萧侠听到,抬头一见窗纸上的人影立马知道外面听墙角的是谁:“姓陆的,大丈夫做事光明正大,你这样鬼鬼祟祟算什么?有啥话不能站在我面前说?”
被发现后,陆不让半点没觉得心虚,一脚踹开房门,嬉皮笑脸地对向萧侠的冷脸,伸手勾勾手指,“当面讲是当然地,关键是只能当你一个人面,所以俺不正在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