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有惊讶,有疑惑,有不屑,有鄙夷……他轻放下衣摆,迎着众人各异的目光走到殿前。
身如修竹,傲岸如梅,六年前站在这里的是意气风发、少年得意,六年後站在这里的,是沈敛,是淡然,是岁月磨砺後的赤金玉石!
宋遥在殿前跪下,「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声音清朗,震耳不绝。
少文帝轻点了点头,眼底的欣赏之意流露不绝。
这一天,宋遥这个名字,刻进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心里。
四月初八,春雨沐泽,天地肃清,万物如新。
「大胆!」
御书房内爆出一声如雷,少文帝面色怒青,手握成拳指骨嘎嘎作响。见状,一旁太监刷地跪了下来,「皇上息怒……」
而站在案前的人却是不惧,依然平静,无风无波。
「宋遥!才短短几日你就爬到朕头上来了?」
「微臣不敢。」
「不敢?朕看你敢得很!河道什麽时候不能修?下个月就是太皇太後的寿诞,你非要凑在这个时候?」
宋遥表情淡漠,脸上金印丑陋如虫,却更衬得他此刻的神情耿正肃严。
「将修缮河道一事延後也可,只要届时国库能拨出款项。」
少文帝皱了皱眉,半眯起眼,「你的意思是要朕缩减用於太皇太後寿诞的费用?」
宋遥微微垂首,「此事归礼部所管,微臣只负责水利土木。」
「宋遥你!」
「微臣在。」
少文帝气得快要冒烟,手按按太阳穴,然後看向一旁始终气定神闲喝着茶的淮王。
察觉到视线,淮王抬头,迎上少文帝几欲控诉的目光,放下茶杯,笑笑道,「自从羽悠离朝,很久不见皇上如此有精神了……」
要不是有旁人在,少文帝估计早就抄起手边的茶杯飞到那张幸灾乐祸的脸上了。
见少文帝面露凶色,淮王只好打圆场,「老六逃到西凉那边,早晚会有动作,这种时候确实不该铺张,但是京城河道年久失修,疏通不及恐引发隐患。」
淮王蹙眉想了想,而後道,「我那里放东西的几间屋子也差不多都满了,隔日便让人清理清理,换来的银两想应该够作一次寿诞。」也算折衷的法子了。
少文帝脸上怒气稍敛,「皇兄何不早说?」
淮王端起茶杯停了一停,「微臣这不一直插不上话麽……况为兄也不议政。」继续喝茶,听到上面传来咬牙切齿的声音,暗暗地笑。
事情如此解决,宋遥和淮王一同走出御书房。
「宋遥,本王知道你有很多事想做,但切记……凡事不可急功。」
宋遥微微颔首,「多谢王爷指教。」想了想,又道,「无双公子可安好?云州灾粮一事多亏公子仗义,下官还不曾登门道谢。」
淮王眉头一拧,「你言下之意是本王不够仗义?」
宋遥微微笑着摇摇头,「王爷误会,若非王爷暗中示意,岂有公子为下官送账本之时还有暗卫跟随保护的道理?」
「哈哈哈!」淮王朗笑开来,笑过一阵然後肃敛了神情,「宋遥,做人不可太聪明,在朝为官尤是。」
宋遥应声,「再谢王爷指点。」
淮王点点头,「陌玉很好,闲来和宫廷乐师交流切磋,琴艺更见长进,这些年和本王天南海北地游走也多了不少知交,只是使坏折腾人的本事也长进了不少。」说话间满眼宠溺。
宋遥轻笑不禁脱口而出,「都是被王爷宠出来的。」
曾经那个色艺无双的身影占据心间,为他丢盔卸甲阵脚自乱,而今却是坦然,才知当年的思恋不过是对才色的倾慕,而他心里……
回到府上时已是暮日西尽,书房的案头搁着一纸未写完的信笺……
已至,一切安好。
纸上只有这麽几个字,字迹清秀隽逸,笔锋间却有犹豫。
这信本该在一月多前就写完托人送回去的,但是这几个字後却不知该说什麽。写惯了一板一眼的文书,论起人情冷暖,只有词穷。
不知那个人……此际在做什麽?放下信笺,宋遥想起悬於生死边缘的那一次。
望乡台,奈何桥,黄泉里映着前三生後三世。
现今已记不得太多,唯有一段铭记於心。
乌云密布的天,绵延弯曲看不到尽头的长巷,他一个人走着,梦魇相随。
他想这一次总该结束了,却听见细小的猫叫声。低头,只见一只连路都走不稳的小奶猫,颤巍巍地朝自己爬过来。
周围魑魅魍魉发出凄厉恐怖的声音,那只小猫无视过那些狰狞的魔障,只一个劲地朝他这边过来。
半空中有一个声音响起,洪亮严肃,「江州知府宋遥渎职忽守……」
然又一个声音响起,「……不顾生死,为民请命……」
一个抨斥他的罪行,一个唱颂着他的功德。
「喵──」小奶猫爬到他跟前,捉着他的衣摆奋力往他身上爬,那模样,瞧着可爱。太久太久,他虚幻的梦境里除了恐惧,便只剩下挥抹不去的深深的谴责,心下动容,於是低下腰将小猫掬进怀里。
刚站直了身子,忽得一阵风沙迷眼,吹得人站也站不稳。想将猫咪护进怀里,却是手里一空,惊愣间,风止云清,阴霾尽散……
那两股洪亮声音合而为一,化作一个低沈温柔的声音,「宋遥……你是个好官,你是我所见过的最好最好的官……」沈沈柔柔,淡淡浅浅,不轻不重地敲在心头,一点点,一字字,微微撼动。
他抬头看天,两个字脱口而出。
「霁宇……」
乃云散天清之意。
神思掠回,他又低头看看手边的信,似有自嘲地笑,而後拿起笔饱蘸了墨水就着烛火摇曳,缓缓落笔,其间不时停下笔蹙眉低思。
一封信。
两行字。
三分半心思。
有一种情愫悄然跃於纸端。
谁知?谁知?
五月初八,日有食之。
杜羽悠搁下的事务已处理的差不多。京城河道的修缮也进行了大半。
身居庙堂,难免被卷入党派之争。过去是被排挤走的,如今有淮王暗中撑腰,总算没人敢轻易动他分毫。
只是他不会再投桃报李,晋王那一刀也让他彻底明白了丢卒保车的道理。
淮王现在的不作为不代表他永远都不作为。离王权只差一步的人,不相信他在午夜梦回之时没有沈溺过在一勾手将天下揽入囊中的美梦里。就连无双公子也承认,淮王不动手,只是因为他不需要,或者只是少一个理由。
任霁宇的回信在这个时候姗姗而来。当下人将那封信交到他手里时,一瞬间,竟是欣喜若狂,急急走到书房小心阖上门,然後走到书案边将信打开……
然,满涨的喜悦在看完信後如逝水东流。
满纸的寒暄,诸如重伤初愈注意身体,公事繁忙也要记得休息……客套而礼貌……
於是暗暗心痛。他以为任霁宇总会说些不正经的话,又或者……但是想想,自己什麽承诺都给不了,撇下他一走了之,现在又是在希冀什麽?
傻……摇了摇头,将那封信小心翼翼地收好,取过空的纸执起笔写了起来……
有那麽一个人,於落难、於迷茫、於自己弥足於过去之时,如一点光芒在他身边恍惚,驱散了寂冷的黑暗,而他也不能自已地贪恋着那点微不足道的温暖。
如今,云散天清……是否便代表着那点光芒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他有些疑惑,还有些隐隐的难过,握笔的手也微微地抖着。
六月初八,庚午,太白昼见。是月,吉、洪、江、蕲、河阳、陇城大水,八方告急。
工部事务堆积如山,工部尚书因不耐他苟严的作风,一言不和,奏请辞官。
工部尚书年届半百,是朝中少数元老之一,从先皇开始便为朝廷做事。
宋遥以为少文帝总会顾全老人,好点的将自己调个地方派个闲职,差一点的不外乎外放出京。但是皇帝少文帝一批却是准了老尚书的奏请,连宋遥自己也是吃了一惊。
京城河道的修复在汛期发挥了作用,他曾任九水汇聚的江州,这点预见不会不准。
少文帝擢他为工部尚书,领工部事,朝中无人不服,何止风光。
曾经万千生灵在自己手中流走,如今青云平铺,只觉肩上担重千钧,不禁惶惶。
心里有一个强烈的意识,倘若没有任霁宇,便也不会有今天的宋遥……
连夜修书了一封,卷末一行清秀小楷──
许久未见,不时想念。
有些话总要说的,而有些事也总要自己去想明白的。
任霁宇的回信在两个月後才过来,只有恭喜二字。
似乎是早已料到,宋遥拆开信,阅完,又平静放下。
本是想在中秋前把事务都处理了,到时可告假回云州一次……现在看来应该是不必了。任霁宇天性爱玩,也不能怪他……只是当初若是自己没有接旨回京,现在又如何?
只怪自己什麽都给不了。不去想……不去想了……
九月初八,大雨,自七月雨,至是不止。是月,河水溢,坏澶州。江溢,陷涪州。
宋遥依然每隔一段时间写一封信回云州,但是自从上一次後,任霁宇彻底没了音讯。
「宋大人最近身体不好麽?」工部的文书将一堆册子摆在宋遥的案头,问道。
宋遥一愣,然後回神,一脸的茫然,文书便将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
宋遥轻笑着摇了摇头,才发现案头上堆积的事务不减反增,反观面前摊开的册子,一个时辰前看的是哪一页,现在还在那一页翻着。
这段时日总是走神,连带着效率也一跌再跌,就连皇上也差人来告,近日宋大人心神不宁,不知是否抱恙?若是如此,准许宋大人休息一阵。
工部的事务繁多兀杂,自他回京就没有停歇过。但他却不想休息……
如果不做点事打发自己,一定会忍不住去想那个人……而真要做事,却无论如何也打不起精神。
为什麽任霁宇会失去联系?
他心里有各种猜测,被要事缠身?家里出了事?抑或者……对自己失了感情?
「宋遥,我喜欢你,怎麽会这麽喜欢你?」
「我知道你受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的委屈,但是我也知道,你一直都坚持着自己的信念,就算世人都误会你,你都没有放弃过……」
那些相拥而卧耳鬓厮磨的日日夜夜在梦境里不断重演,然後在一片濡湿里清醒,空气里的腥膻拥着寂寞的情欲,淡淡飘散,有些不知所措……又有些难以表诉的伤感,压在心头,迷路一样地徘徊在四肢。
唯有离别,才懂相思。
平生不会相思意,才会相思,又害相思……
他贪恋那个人所带来的温暖,贪恋他在自己身边时所带来的安心,但是那个时候不明白,任霁宇劝自己回京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或者从那一刻起,他便对自己不抱任何希望……
宋遥不值得喜欢,宋遥……也没有资格让他喜欢……
想通了这些,心绪也平静了许多。
十一月初,无双公子生辰。
对方不喜铺张,淮王巴着这块举世无二的美玉,也恨不得挖个洞藏起来谁也不让见。於是淮王府上小摆了一桌席宴,只请了三两亲朋以作庆祝。
席间有舞女助兴,最让人瞩目的却是那领舞的少年。眸若含水,唇若含朱,随丝竹而舞,轻盈如鹤。宋遥素喜男风,便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宴席结束,淮王将他拉到一边,「你觉得刚才那跳舞的少年如何?」
他有些不解,还是答道,「不出数年,当技贯全城。」
淮王满意地笑,拍拍他肩膀,「他叫陌漪,是当年无双还在绮香阁里的时候一手教出来的,已经用轿子送去你府上了。」
宋遥更加疑惑不解地看着淮王。对於他的迟钝,淮王只能叹气,「你也是个正常男子,总是压着对身体不好。」
愣了片刻,终於明白,登时脸红如霞,烫如火烧。
被淮王催着回府,一回去,下人便上来禀告,淮王府的人已在他卧房候着了,见怪不怪,好像送来的真是一件物品。
走在廊上,远远便见自己的卧房亮着光。
推门进去,转身阖上,叫陌漪的少年正坐在榻上,瞧见他进来,起身行礼,「陌漪见过宋大人。」
一瞬间,竟是和记忆里无双公子初见的情形相迭──晚风轻逸,琴音如籁,素衣玉容的青年清逸出尘宛若谪仙。
少年既是曾经跟着他的,言行举止自然有几分相似。
「淮王吩咐奴才好生伺候大人……」少年略略低头,有些羞涩,已是上前将他带到了床边,然後顺势向後一倒……
青丝如洒,罗衣披散,少年柔腻的肌肤在烛火映衬下,彷佛染了一层珍珠色的光泽,胸前的红蕊透着诱人的颜色。
陌漪搂着他,轻咬他衣襟上的盘扣,声音甜腻地唤着:「大人……」
宋遥只觉头脑一热,腹下又是胀痛难耐。
他本就是正常男子,又正值壮年。情欲寡淡不代表没有情欲,为人耿正不代表就不会做绮丽旖旎的春梦。身下少年的柔弱与诱惑,不禁激起他侵略与征服的天性与欲望。
被原始的欲念驱使,宋遥缓凑下去,吻住了那对红艳饱满的唇瓣,甜美的触感让如星子一样被点燃的情火一发不可收拾。
陌漪修长的腿缠到他腰上,小小一个动作便让他吟哦出声,宋遥的衣衫也被褪下,凌乱地挂在手臂上,发髻松散,垂下的发丝遮住了脸上的金印……
一切,正进行得淫乱,蓦地,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远之,别忍着,我要听你的声音……」
「……舒不舒服?」
「远之,真的喜欢……很喜欢……」
动作戛然而止,宋遥回神,意识到自己正要做什麽,火烧似地将手撤回,然後急急下榻将衣衫整好。
「你也将衣服穿回去吧,今晚先在客房将就一晚,明日我让人送你回去……」
榻上的少年万分不解,以为自己伺候得不好,於是漾着哭腔的声音,低声道,「是陌漪哪里做错了麽?」
「不是……」
只因,他想起那个人……
几日後,宋遥告假回了一次云州。
但是任家的宅子已换了主人,向县里人打听,有人说任家本就没什麽人,几位夫人回了娘家养老,任少爷娶了媳妇卖掉家产和人远走他乡了。
宋遥听完,愣在原地半晌才回过神。
难怪没了音讯……
只觉嘴里涩涩的,胸腔里鼓涨着压也压不下的心酸和难过,却还是笑,牵动着嘴角,喃喃低语。
「娶妻好……娶了妻就有人照顾……」总比守着他这个没心没肺的人要好。
忘记了是谁说的,想看他傲立於玉阶丹樨下侃侃而谈的模样。
忘记了是谁说的,想他做自己的事,只要记得有那麽一个人念着他喜欢他就好……
不记得了……谁也不记得了……
宋遥又恢复平常,也许在外人眼里看来是这样的,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里空了一块……找不到东西来填。他不恨,谁叫他自己什麽都给不了。
唯有在夜深人静望月遥想时,在心底暗自祝福──
一愿他,身体安康。
二愿他,夫妻和满。
三愿,儿女绕膝子孙满堂。
曾经错过了地老天荒,以後便也不会有白首相依……
腊月初八,云阴不见,次日,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