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梅成春(出书版)+番外 BY 蛾非

作者:  录入:01-09

宋遥醒过来之後,任霁宇便很少出现,服侍他的下人只管送汤送药,绝不会多嘴说话。待到可以下地时,任霁宇才姗姗露面。

「我听下人说,你要回去?」任霁宇一进门就劈头盖脸地问他。

将养了些时日,宋遥的脸色看上去不再是那麽苍白如纸,却仍是虚弱。原是扶着床栏的,见任霁宇站在门口,躬身作了一揖。

「我已经好很多了,不敢再扰烦任少爷。任少爷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只是在下孑然一身无以为报,今後任少爷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只要不违背仁义之道,在下定当鼎力相助。」

「呵呵!」任霁宇牵起嘴角冷笑了两声,「你能做什麽?你一个戴罪之身出不了方圆百里,除了在县衙整理整理文卷,其它文不成武不就,我找你做事还不如花钱请别人更方便?」

宋遥一下无语,任霁宇走过去照着他胸口上轻轻一推,宋遥便身体一软,跌坐在床榻上。

任霁宇继续笑道,「就你这样还叫好很多?你是不中意我们任家的药材,还是不中意我们任家的饭菜?」

见宋遥闭着眼睛、眉头纠结,便知方才定是碰到伤口了。想想那六寸来长的东西全刺进身体里,匕首拔出来的时候血都溅到了站在几步开外的人身上,他能活下来一半要亏大夫的医术了得药材神效,还有一半完全都靠他自己的运气。

任霁宇不禁有些怒火中烧,好好养伤不就行了,做什麽非要折腾来折腾去的。

合掌拍了两下,丫鬟从外面进来,任霁宇脸朝宋遥那边扬了一下,丫鬟便已意会,走过去要将宋遥扶上榻,被宋遥挣开。

任霁宇有些无奈地吐了口气,然後低下腰手支着床栏。

「县里那座破破烂烂的学堂呢,我已经叫人全拆了,你不愿在此养伤也行,我就当你是嫌弃我们任家的东西,既然如此,重修学堂的一砖一瓦都是我们任家出的,怕你到时候也嫌弃,我现在就让人去停工。」说着转身要走。

「别……」宋遥伸手拉住他的袖子。

任霁宇回过身来,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宋遥堪堪将手收了回来,让丫鬟扶着坐回到床上。

任霁宇拖了把椅子在他榻边坐了下来,「那天我救了你,自然也看见了听见了不少事儿,我不是好管闲事的人,也无意追究来龙去脉,若学堂的事威胁不了你,我还可以拿这些事……少爷我难得想尝尝看作一回好人是什麽滋味,你可不要伤了我的兴致。」

宋遥抬头看向他,嘴角动了动,然後很浅地一弧,「谢谢……」

从未听到别人对他说这两个字,任霁宇只觉浑身上下都不自在了起来。吩咐了丫鬟几句,再次落荒而逃。

看别人笑,他自然见过很多,豢养在府里的宠姬小倌,哪个见到他不是弯着眉眼笑得如花娇媚,眼底荡着春水一样的魅惑。

但他却偏偏注意起那个人的笑,那样那样的浅,在总是平淡沈冷的脸上慢慢浮现,然後一不留意就从视线里划过,就好像轻风拂过荷塘时带起的涟漪,小小的微澜,而後涣散开去。

若是那张冷肃的脸能多笑笑,也该不难看吧。

突然意识到自己在想什麽,任霁宇无奈耸肩自嘲地笑了两下,许是柔顺的美人见了多了便有些腻味,所以才会对一个冷淡严肃还敢顶撞自己的人产生兴趣……

听说城里的春楼新来了位姑娘,貌若天仙,身段曼妙,只是眼比天高,冰雕似的人儿……正好空闲,应该去见识见识。

因为任霁宇的「威胁」,宋遥便在任家继续养伤,闲来无事的时候回忆起来那天晚上的事。不觉有些莫名,晋王为什麽要亲自己?

虽然他也往那方面想过,但总觉得又不像是那麽一回事。手抚上腹部还在隐隐作痛的地方,若是真要自己死,就不该一刀捅在这处……心口,抑或是喉口,不是更好?

他想不明白,只要一件事搭上了另一件事,他便开始迷糊犯晕,所以有些时候,不去想是最好的。而他现在要做的,再简单不过……

大夫允许宋遥下地少少地活动活动时,下人向宋遥转达了任霁宇的意思,庄子里除了任霁宇自己的房间,其它各处他爱上哪就能上哪。

任家的宅子宋遥虽是来过一、两次,但是没人带着他也不敢走远,只是在庭院或者书阁待上不多一会儿便回去自己暂住的房间。

其实他并不知道,任家规矩森严,很多地方就算是任霁宇宠着的人也是不能随便去的,就像是书阁,除了家主和打扫的下人,其它人若要进入定是要先征得同意。

但是没人和宋遥说这些,他也一直都毫无知觉,任霁宇对他的纵容显示已经凌驾於他宠着的那些人。

任霁宇没有兄弟,任老爷死後,偌大的家业传给了他,就算不事生产,收收田赋也够他吃喝玩乐好几辈子了。

但是宅子里很少看到任霁宇的身影,走来走去的,除了下人便都是长相漂亮的人,女子和少年都有,见了宋遥都会很礼貌地颔首招呼,但绝对不会多罗嗦一句。

宋遥猜想,这些应该都是豢养在府里的妾宠吧,有几个看着很面熟,仔细想想便想起是之前送给他当酬礼又被他退回来的。

别人不要,便自己留着,还真是挺实惠的。宋遥心里暗嘲了一下。

後来在庭院里散步,偶然间从那几个妾宠的聊天里听到,原来见不到任家少爷的原因,是因为任少爷迷上了城里的花魁,整日泡在那里乐不思蜀。然又听到她们感叹,只是不知这次,任少爷会在那人身上花上多久的兴趣。

嫖客无情,想来说的便是这样的人。就算是收在身边,也常常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泪。一群天仙似的人相顾无言对花长叹,莫名地,竟是多了几分寂寥和凄凉。

任家父子的恶劣行径宋遥早已耳闻目睹,再看整个任宅里的淫靡奢华,虽感谢他救了自己,但对他的鄙夷却是更多了一点,只想快点养好伤,离开这个污秽淫乱的地方。

一个月後,久未露面的任少爷终於回来了,不同以往的,以前每次出门回来的时候总会带个一、两人回来,而这次却只是独身一人。

洗尘,用膳,掌灯时分,贴身的内侍来问他,今晚是叫哪一位来服侍?

任霁宇蹙眉想了想,然後摆手,「我有点累。」

侍仆领会其意,替任霁宇铺好床铺正要退下,被任霁宇给叫住,问他,「宋遥这段时间都在做什麽?」

侍仆回道,「宋先生多数时间在自己房里待着,偶尔也会到庭院走走,有时候也会在书阁里看一会书。」说完,见任霁宇没有其它吩咐便退了下去。

任霁宇端起桌上的安神茶喝了一口,眼睛瞥到铺好的床榻,其实是一点睡意都没有,但是府里的妾宠他也提不兴趣。这一个月他厮混在城里的青楼里,一掷千金只为博她一笑。

他惯於花丛,遇着什麽样的人用什麽样的方式,心里自然明白,而那传闻里眼比天高、心若冰霜,冰雕似的人也不过三天便化为了绕指柔……

只是别人看来羡慕万分的事,於他而言却是一点都不满足。他丢下了些银两便只身一人回来了,而这一次的兴趣,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失得快。

起身,打开门,夜风挟着一丝微凉捋起袍袖。远处书阁亮着微弱的灯光,任霁宇心下疑惑,正要叫人过来,转念一想,应该是他。

那个似乎背负着沈重枷锁,严肃平淡总是和人保持着距离的人……

但他一直记得他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轻浅的笑。虽是短促,屈指数来也不过两次,但是每一次他都记得很清楚,甚至於在打动了那位花魁时,对方颔首浅然一笑的时候,他脑中一闪而过的,也是宋遥。

任霁宇一愣,回过神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书阁门口。

门虚掩着,任霁宇在门口站了站,然後推门走了进去。

绕过一排书架,入眼的先是一截衣摆,再看过去,任霁宇在心里笑了起来。

那人正躺在地上,头下枕着几本书,睡得正熟。想是翻看什麽书的时候看得出了神,便直接坐在地上读了起来,最後看到睡着了也不知道。那本翻了一大半的书滑落在身侧,而那盏明灭跳动的灯就在他身边不远处。

任霁宇悄声走了过去,蹲下身想灭了那盏灯,眼角一瞥,视线不受控制地又落在了他的脸上。

相较一个月前,他的脸色已是好了很多,就连原本没有什麽血色的唇也润泽了一些,不似那些施了胭脂的艳红娇艳,而是如雨後新荷那样的清泽剔透的粉,彷佛有淡香杳杳。

撇开脸上那两行金印,宋遥实则长得十分清俊,眉眼鼻梁的线条都不是北方人大刀阔斧似的粗犷,而是南方人特有的精致和柔和,细长的眉,高挺的鼻梁,又不失男子的英气。

宋遥应该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但却表现出完全不同於自己的成熟和稳重,甚至超出了这个年龄的局限。

很斯文,很温雅,还很耿直……

任霁宇看得出神,忘记了自己的手还把着灯盏,滚烫的烛油落下来正巧滴到他的手上,烧灼的疼痛让任霁宇一下惊跳起来,不想往後一退却是一脚踩在了宋遥的手上。

宋遥蓦的睁开眼,眸子清亮,任霁宇一慌神直接扑倒了灯盏。

倏忽一下,烛火熄灭,一缕青烟嫋嫋绕绕。

一片静然的黑暗里,宋遥一双眸子如曜石一般莹泽光亮,又像是受伤的兽那样略含戒色地盯着任霁宇。

任霁宇只觉他的视线彷佛能穿透自己的身体,又觉得他那双眸子好似一汪深潭,直要把他吸进去一般。气息流转,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越显粗重的呼吸,也清楚地感觉到腹下某处腾然而起的欲望。

这个人,激起了他掠夺的欲望,想要将包裹在他身上的外壳一层层剥下来,想要看清楚他真正的模样,究竟哪一些是伪装出来,哪一些才是真实的,他越来越有兴趣。

只是……若眼前是别人,他大可趁着此时气氛正好地点也不错,任着情欲上脑将对方吃干抹尽。

但现在,他不能,因为对方是宋遥!

任霁宇心里很明白,眼前这个人和自己活在两个世界里,那个人身上有着太多太多的秘密,又背负着过於沈重的枷锁,他知道他一直活在痛苦里,但是他只能站在一边看着,因为那是他所无法插足的地方。

克制下身体里叫嚣着几欲扑上去的冲动,任霁宇沈声开口,话里带着训斥,「若是喜欢就带回房里,这地上怎麽能睡人?何况万一碰倒了灯盏,这麽干燥的季节,我任家再大的宅子也禁不起烧。」

「对不起。」宋遥微微垂首道歉,然後像个知错认错的乖孩子默默将地上的书册整理好重新塞回书架上。

两人走出书阁,任霁宇告诉他新的学堂已经造好,过几日就能重开。

宋遥听了敛着眉头想着什麽,然後抬头说道,「我的伤也基本上好了,县衙里估计堆了不少事,我也应该回去了。」说着躬身一揖,「在下还是要多谢任少爷的照顾。」

望着宋遥转身离开的背影,任霁宇撇撇嘴,伸了个懒腰也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夜风拂过,枝叶哗哗作响,有柔韧的枝条被风带着轻轻缠靠在了一起,风止影息,枝条又分了开来。

这一日,廖县里热闹非常,锣鼓鞭炮整天响,重建的学堂青砖黑瓦煞是漂亮。

任霁宇是爱面子的人,又十分讲究体面,既然是自己出钱修的学堂,自然都要选好的,好的梁木、好的砖窑,还要好的监工和工人。於是学堂修好,怎麽看怎麽顺眼。

又让人从城里请了几位象样的教书先生来,月俸都是任家出的,琴棋书画都有教,这才不失了面子。

县长领着教书先生还有学生在新学堂里祭三牲拜夫子,希望来年的乡试能多出几位举人,也算是给县里添光。仪式做完,还有戏看,乡民们都乐滋滋地搬来凳子坐在一处,听台上的小生花旦咿咿呀呀地唱着曲。

台上唱的那出百八十年前就不流行了,小生花旦的嗓子也过了火候,只是台下那些人依然很捧场,时不时地喝上一、两声彩。小孩子则瓜分了祭祀的贡品,在新学堂里追来闹去。

唯独任霁宇万分无聊地站在一边。

他原本不打算参加什麽重开仪式,方圆百里的人都当任家如狼似虎,他才不要来白白挨人批,但又实在拗不过县长三天一登门的邀请,只好出席。

想想接下来也应该没他什麽事,虽是出钱重建了学堂,但县里头的人到底都不怎麽乐见任家,他也不愿在这里久留。

想当初本想随便修一修了事,结果乡民都以为他是来闹事的,堵着拦着不让他和他的人靠近学堂。任少爷这下可恼了,要不是答应了宋遥他早一走了之了,遂一怒之下一声令下,下人齐齐而上,几下就把那个破破烂烂墙不遮风屋不蔽雨的学堂给敲了。

看到那些乡民们愤愤不平的表情,任霁宇嗤之以鼻,然後安排人开始重建学堂。

见他们在学堂废墟上忙来忙去,乡民们也不敢上前询问,只是好奇和猜测。每次一回身,任霁宇就看见几个躲在远处偷看的人火烧屁股似的溜了,又觉得很好笑。学堂重建好,乡民才真正相信任家这次是在做好事。

转身正打算走,谁想衣摆被什麽勾住,害他一个趔趄差点一头裁在地上。回头,却见一个个头只到他膝盖的小女孩正拽着他的衣摆。

任霁宇怒由心生,脸露出凶恶状,果不其然,那小女孩皱了皱鼻子,大大的眼睛里水气凝聚,然後哇地一声边哭边跑开。

「切!」任霁宇嗤了一声,抬头,看见刚才跑开的小女孩又折了回来,这次还带了一群个头和她差不多的……「帮手」?

任霁宇嘴角微微抽动,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麽事,想今天出门一个家丁都没带,要是真被找上麻烦,自己估计没什麽好下场,只好自认倒霉。

那群孩子男的女的都有,围在任霁宇面前,你看我,我看你,然後一齐鞠躬,大声道:「谢谢!」紧接着一哄而散。那个被他吓哭的小女孩跑过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小捧花,然後转身追着她的小夥伴一起跑开。

任霁宇一下没反应过来,过了良久才回神,抬手看了看手里那花束,不过就是几朵野花扎成的。但耳边却一直回响着刚才那群孩子脆脆甜甜的嗓音,竟觉得有一丝欢喜。

不自禁地低头,嗅了嗅那花,只可惜生长在郊外的野花味道并不好闻,任霁宇皱着眉头撇开脸,这一撇,视线扫到了不远处的角落。

只见那人静站在无人问津的阴暗的角落,似乎刚才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他眼里,他正抿着嘴角轻笑,不似以往那样一逝而过的轻浅,而是真的在笑,嘴角弯成柔和的弧度,眉目疏朗开来,好像换了一个人一般,清风拂面,温文儒雅。

任霁宇整个人杵在那里,对方敛起表情颔首一礼就转身而去,他便一直望着他,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心里一阵阵地鼓荡。

第四章

是夜,任霁宇拎着药包敲响了县衙後院的门。

只是明明见到里面亮着灯,但敲了好一阵都没有人应。任霁宇在门外站了一会,然後不放弃地继续敲,门这才被打了开来,宋遥一身衣衫凌乱,显得有些匆忙。

「这麽晚了,任少爷来找在下有要事?」门只开了一人宽,显然宋遥没有让他进屋的意思。

任霁宇抬手,将手里的药包拎在他面前晃了晃,「忘记告诉大夫你已经回县衙,所以我把药给送来了。」

「劳烦任少爷特意跑了一次,其实只要托人说一声,我自己去取也可以。」

宋遥伸手要接下药包,任霁宇将手一收让他扑了个空,「我还有事要和你说,何况来者是客,难道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还是你比较喜欢这样子谈事情?」

「不,只是房间里有些乱罢了……」说着将门完全开下来,任霁宇便自作主张地往他房里走去。

宋遥的房间不大,摆设也极为简单,但东西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一点也不像他说的那样。唯一有点乱的就是那张桌子,干净的纱布和药瓶堆在一处,想来应该是正好在换药,难怪衣衫不整的还这麽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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