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中果然有些事是最好别经历的,“观摩”蒂安斯审讯现场时艾尔法想。强壮的前警戒部部长十几天内体重锐减,而行星联邦安全局官员们的保留节目显然包括让这种变化完全不显露在外表上——蒂安斯脸色如常,眼神却像失去动力的机器人般呆滞,艾尔法瞪着屏幕上的他皱眉,多闻则很快移开视线。安排了晚上再次会面的夏马要他们等待并为上将准备好休息用套房,任务在身、必须紧跟警卫对象的多闻脸色不豫地靠在窗边。
“我不会袭击你。”
听到不高兴的宣告多闻抬起头,艾尔法正用自己帮他买的古董打火机点烟。走神的多闻继续盯着他,艾尔法无谓地抓抓头发:“或者你想趁现在放松?夏马说他两小时内不会有空。”
意外地仍然等不到回答,艾尔法猜测多闻心思时他忽然走向面前:“我不在有任务时放松。”
——同时却伸手敏捷地解开艾尔法腰带,然后拿走个人终端、耳机和烟盒及自己身上的同类物品;身为警戒官的他装备更多,解除花了更长时间,这期间猜到他用意的艾尔法恶作剧般吻他,多闻皱皱眉并不抗拒,将他拉到阳台附近角落,嘴贴住他耳朵:
“代码不对。”
“……”
“蒂安斯……准将叫我去他办公室时给我看的不是证据J3011号。”
艾尔法抱紧他:“你确定吗?”
“你该知道我的记忆力。”
过目不忘的精确记忆固然偶尔造成困扰,更多时候却配合职业练就的敏锐感官成为多闻的有力武器,何况被蒂安斯质问时他曾仔细看过那段代码,一旦烙在脑中就不会改变的画面上确实不是被艾尔法用作诱饵的证据J3011。腮边被艾尔法捧住,多闻凝视男人眉头紧皱的脸:
“……所以你要我来?”
“……对。”艾尔法犹豫一瞬放弃解释,“但你不必回忆起代码的错误。你知道你在涉足什么吗?”
“不清楚。”多闻无意中握住男人放在颊边的温暖的手,“不过我想避开Ra大概更合适。”
和夏马会面后越发阴沉的艾尔法的脸色让多闻焦虑,此时勒得他喘不过气的有力双臂更证实了这种焦虑的必要;男人将唇凑到耳边,多闻听到他很少激动的声音微微颤抖:
“也许要和Ra作对。你会支持我吗?”
“我想……会。”
“到什么时候?”
“我无法……承诺。”
艾尔法在耳旁一笑,多闻握紧拳头。一个听来毫不可行的任务突然降临,一向冷静的艾尔法如临大敌的神情比任何事实更能说明局面严峻,思维还跟不上的多闻当然无法对他允诺未来,就像昨天他无法对他允诺爱情;然而另一方面比思维更快反应的是情感,已在心中默默决定绝对不让艾尔法孤身作战的多闻还没察觉这一点。
八
制式零情报统合系统(通称Ra)在行星联邦建立前五十年起步构建,集母星范围内几代顶尖科学家的智慧,成为当今世界支撑人类文明的基盘。联邦政府总部拥有这台超级电脑的总主机,除等同于终身和它监禁在一起的工作人员,知道机房坐标的人全球不超过四个,各国政府和军队保存的主机分支也在严密警卫下,任意时间应对世界甚至星际大战的准备已作好;建造花费四十年、建成不过三十年的母星人造环也由Ra的神经覆盖,宇宙中人类触手之处尽在它掌握。
“艾尔法·雷登,今天我感到必须对你承认,我喜欢你,尽管我不能对你承诺婚姻——就算能也不是唯一的婚姻——在生儿育女方面更没有指望。”
——理应聪明冷静不带感情的Ra午休时突然强行接通艾尔法的耳机,用稍嫌油滑的声音抑扬顿挫对他念出如上台词,上将感想复杂地扭曲了脸。夏马说过安全局的Ra尤其偏爱午间剧,事实证明他是对的,Ra接着念:
“你到这儿来看我真让我高兴。你心里多少有我,虽然你握着的手属于别人。”
并没和任何人握手的艾尔法缩缩身子离开坐在身旁的多闻。猜测神秘强大且是电脑的Ra的“心思”本是件常人难以想象的事,艾尔法也认为至少要爬到联邦联合军陆军方面军司令官罗菲拉伊那样的位置才有可能,而以自己的条件,要实现这个目标还需要许多年;然而Ra无孔不入的、尤其是显得异常积极的联络又给他许多机会猜测,不断从油滑的合成人声中听出“感情”,他习惯性试图分析说话者内心,却立即发现那是个他从未涉足的世界。
“我们有五分钟。”
空天飞机降到云层以下,夏马看看导航图开始倒计时。他们刚刚飞越国境进入联邦制国家P国——让行星联邦头痛的政权之一,因为其境内一半左右的省份抗拒大统一,要求P国主权独立并建立屏蔽网阻止Ra的支配,要不是其元首、P国总统雷登阁下积极调停各省与行星联邦的矛盾并明显倾向于后者,和平能否保持本是个未知数;另一方面屏蔽网的存在又为此时飞机上的四位乘客提供方便,让他们有短暂机会进行最好不要被任何他人或人工智能听到的谈话。
“中午Ra对我胡言乱语了一通。”夏马说。
艾尔法、多闻和夏马的部下洛克雷恩互相看看,神情证明Ra的联络对象包括他们每个人。不浪费时间,监察官清楚迅速地说:“也许这是机房工程师们的玩笑;也许是它本身的玩笑。”
“蒂安斯也是玩笑的一部分吗?”
“不和Ra的制造者们沟通,我们什么也不能确定。”
对上将和监察官而言,这暂时是个超越他们权力范围的问题,艾尔法立即放下:“有多少人愿意被一个独立‘灵魂’统治?”
“如果这灵魂属于一个人类,我想没人屈服。”夏马有点烦躁地捏着古董记事本边缘,“但如果是Ra,很难说。”
“我绝对不愿意。”
“我也不。”
从Ra诞生至今数十年里的表现看,它毫无疑问是人类发明的最完美的工具,然而有机会了解它运转机制的不过极少数人,而且他们仅仅各自了解其中一部分,这既因为电脑本身构造复杂又源自人类互相牵制的必要:Ra属于全人类,他们只能共同使用而不能独占它,如上文字从基础教育开始就被不断重复。但如果Ra变得不再属于任何人呢?夏马认为试图欺骗人类的工具必须毁灭,艾尔法认为自己无法服从一个尚不了解的思维——哪怕再过几十年人类能了解它,他们也负担不起这段漫长空白带来的各种代价。
“说动联邦理事会,让他们暂停运转?”
“只是临时手段。”
被反驳的夏马点头:“但凭你和我还能做什么?”
艾尔法眉头紧锁,但是声调平稳:“和Ra对话。让它自己说明。”
“它会撒谎。”
“那又怎么样?它和我作过‘只有我和它知道’的交谈,你能断言它不会像人一样有弱点?”
将Ra假想为人来考虑对策有其优点和缺陷,短时间内想不到更好方法,夏马少见地也皱起整齐的眉毛:“恐怕更成问题的是我们的弱点。”
仅凭直觉、尚未确信的证据和两个人能集结的力量就要质疑Ra,只因为怀疑一旦证实将导致的那个过大的后果让他们此刻不敢静观其变——不被固定观念束缚、头脑判断为正确的同时立即行动正是艾尔法·雷登和阿克尔·夏马惯有的作风,为此两人各自经受了同龄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并得到他们望尘莫及的权力;倒计时结束、飞机离开屏蔽区域时看看彼此,两人不约而同在内心为结成同盟庆幸。此刻起Ra将恢复对一行动向的掌握,艾尔法不再说话,看一眼多闻,后者脸有些发白地安静盯着地板。
“洛克,Ra对你说了什么?”
夏马再次开口时语气平静,被问的洛克雷恩脸刷地红了。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岁,长相温和秀气的他是夏马信任的系统工程师,曾为夏马追踪到被替换过的J3011程序;执行指示时决不多问一句的洛克给人沉着干练的印象,多闻暗自对他这时的失态感到好奇。
“几句玩笑……关于《游乐场精灵》……”
“复述。”
“……”洛克涨红脸努力片刻才说,“它用台词问我对您的……看法,和平时一样。”
看来他不是头一次遭受类似恶作剧,夏马哼一声不再追问,从衣袋里拿出黑色小盒子。
【“啊!我知道他另有所爱,但遇上他难道是我的错吗?”我听到你的心声,阿克尔,你正一边祈求为爱燃烧的心冷却一边寻找机会把它烧得更旺。】
录在陌生介质里的、带杂音的油滑话声正是Ra,按下盒子按键使录音暂停的夏马面无表情,洛克继续脸红,多闻莫名其妙,艾尔法脸在抽搐:
“那是古董录音机?”
“对。每天中午和下午两次它对我说类似的废话,我让洛克追踪过,录音被禁止,通话结束后得不到任何记录——和它处理连续剧广告的方式一样;这时我的业余爱好就派上用场。”监察官毫无感想似地收起那件宝贝,“仅从这件事看,它也许只长了个用来管闲事的灵魂。”
艾尔法鼻子里一笑。他无意透露Ra对自己谈过的无聊话题,夏马也客气地不询问多闻,沉默间旅途结束,飞机降落在P国首都军用机场。
『很高兴看到您回来。现在动身吗?』
『对。』
『我已经准备好替换的警卫。』
『没必要。』
警戒官的基础教养和专门课程里都有P国语,压低声音的艾尔法及其交谈对象的对话却让多闻决定借助个人终端翻译程序。个子不高、穿便装的中年男人神态恭敬而不亲切,和艾尔法说话期间完全不看多闻,但拒绝使用行星联邦标准语言已暴露他对某些政治问题的看法。
飞机着陆后,夏马以约见安全局同事为由带洛克辞别,一个开民用车辆的人将艾尔法和多闻接到城里。预定目的地本是行星联邦在P国仅有的几个军事基地,艾尔法却当着多闻改了坐标。
“那儿是——”多闻及时修正用词,“是那几个省份地界……”
“任务变了。”艾尔法口气冷淡,“有意见吗?”
多闻默默立正。三四个人站在不远处等待,大概是“替换的警卫”,多闻正有些不是滋味时艾尔法接着说:
“我是回来度假的。你可以解散,我给你安排住处。”
如果不想牵扯麻烦,现在退出来得及。从他不快的神色中读懂暗示的瞬间多闻瞪大眼睛,随即再次立正:
“请让我完成任务,阁下。”
上将看他一眼点点头,执意拒绝任何陪同,和他一起进入内部空间宽阔的专车车厢。导航图上不同颜色标记着旅途中被Ra网络覆盖与否的范围,多少领悟事态的多闻和艾尔法交换眼色后保持了沉默。个人终端尚能接收通过行星联邦网络中转的信息,多闻看到一封来自夏马的未读邮件。
【我在商店发现龙胆色的领带。下次有机会时我乐意把几种服饰搭配展示给您看。】
对前夜多闻的突然离去一字不提,监察官的用意看来在于引起且只引起他的愧疚,而且成功了;多闻心虚地窥视艾尔法,他正在对面座位上微皱着眉头操纵终端屏幕,从多闻的位置看不到他是在浏览《游乐场精灵》的台词。
【我是你的什么?】
多闻曾问过艾尔法这个问题,现在艾尔法多少主观地认为Ra会选择这句话问他;这样一来Ra将掌握艾尔法最想知道的答案,他一厢情愿地在心里咒骂起来。
“为什么——”
“我说——”
导航器警报响起、轨道车脱离Ra覆盖区域时两人异口同声发问,多闻一愣闭嘴,艾尔法接着说:
“为什么跟来?”
“……我又多事了?”
“你该猜到我在计划什么。”艾尔法棕色的眸子平静瞪他,“你有胆量奉陪吗?”
这的确是个需要勇气回答的问题,多闻内心如此承认的同时点头:“我会尽力。”
“为什么?”
冷淡阴郁、指摘他人缺陷时不留情面、成为议论对象时通常遭受批判、此外做 爱时相当霸道;另一方面他的决定常被事实证明为正确,人们在以功利主义评价他时不得不承认这种作风本身的优点——这样一个仿佛不需要任何帮助的男人是多闻十五岁以来的同学、朋友、上司和情人,多闻曾为了他不加思索地袭击上官和抗拒追捕,尽管他当时抓不到如此行动的清晰理由,现在也不见得进步多少:
“我……如果我是你,而你在这种情况下离开……我会很难过。干命令以外的事在我也不是第一次。”
不过那都怪你,多闻在内心半开玩笑地补充。艾尔法瞪他片刻换了话题:“刚才你要说什么?”
“……不重要。”多闻抓抓头发,“我在想……Ra会对你说什么台词?”
九
拒绝大统一的地域相当程度上保留着“旧式”文明痕迹,多闻第一次亲身验证这传言的真伪。形似巨大圆柱体的别墅看来像过去储藏食物用的罐头,内部竟没有电梯,他打开仪器进行常规安全扫描时对电子制品数量之少感到惊讶。艾尔法待在二楼主卧室,多闻试着在床上坐下,床体一阵晃悠。
“……水床?”
“不用电脑控制。”艾尔法点着烟一笑,“这种古董唯一被要求的功能就是摇晃。”
“为什么?”
男人看他一眼不回答,多闻歪歪头。从窗帘后可见楼下有几个警卫分散各处,再过片刻天全黑时他们将完全隐没在阴影里。
“可以信任他们吗?”
“都是我认识的人。”
毕竟P国是他的地盘,已下决心支持他行动的多闻点点头不再说话。艾尔法在他身旁坐下,将吸过几口的烟放进他嘴里,清凉微辣的气息扩散,多闻听到床下水声。
“多久没做了?”男人若无其事地问。
“……二十六天。”
不由得注意到自己衔着他吸过的烟,多闻体内一阵难过,试图离他远些,身体却懒得动。艾尔法拿掉烟,这次吻了上来,带烟味的深吻让多闻久违地晕眩。
“……他也是……这种烟。”嘴唇分开时多闻喃喃,“只是味道不同——啊!”
艾尔法揪住他衣领拉向面前。保持肉体关系两年后问“我是你的什么”、甘为自己冒生命危险却说不出理由、接吻时提到另一个男人,多闻的迟钝看来无药可救;艾尔法在脑中找了许多说辞,终于归结为一声叹息:
“再怎么说重婚被允许,这种时候也最好少谈别人——在这儿的要不是我,你多半会挨揍。”
多闻瞪大眼睛还要质疑,艾尔法皱眉再次吻住他。熟悉的热度蔓延全身,多闻好容易红着脸挣脱:“你来这儿不是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