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里有个新来的小男孩儿,大概五六岁,整日整夜哭着嚷着要妈妈。我看着就心痛,那些畜生可真是惨无人道,连这么小的孩子都骗,让他们母子分离。听着他撕心裂肺的哭声,突然之间我非常想念妈妈。我想,要是我没那么冲动离家出走的话,我现在正高枕无忧地陪在妈妈身边,替她打理茶楼的生意,也不用掉到这个陷阱里来了。我感到一阵恼恨,我讨厌那个叫莫永邦的网友,讨厌那个叫艾达的女经理,讨厌那个给我们上课的年轻老师。我讨厌这里所有的人,除了烟然。
我正思量着,宿舍门被人打开,又是一个月前进来提走十个强壮男子的那两个男人,一个瘦得像老夫子,一个唇裂。那个老是在宿舍里称王称霸的薛老大就是被他们带走的。看到那两个男人走进来,我感到一阵恐慌。因为他们随时都会进来挑男子,就像古时候那些抓壮丁的官兵。烟然告诉过我,他们是人口贩卖部门的,专门负责人口出库。
我怔怔地看着他们走进来,他们也没精挑细选,径直走到那个哭闹的小男孩儿面前,唇裂男子把他抱起来,笨拙地哄道:“乖乖不哭,叔叔带你找妈妈去,找妈妈去啊。”
那小男孩儿顿时止住了哭声,只是一阵一阵地打着泪嗝。我明白,他们根本不是带他去找妈妈,而是找到了买家,要把他卖给别人当儿子养。
我永远无法忘记,小男孩儿被他们抱走时,看我的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
这天早上,烟然从外面跑进来,拉着我的手,一边急匆匆地往楼下跑,一边说:“快跟我走,机会来了!魏叔叫你再去给你那个大熊打个电话,他说怎么催了这么久都还没来。小韵,都耗了一个月了,你这次一定要让大熊弄明白你的处境!魏叔说了,这几个月他业绩平平,金老大很不满意,所以决定把他调走。他这是最后一次在信约部门干了,所以我们这个班剩下的人,都会被当成人口贩卖掉,不再指望用来建人口金字塔!”
我听得莫棱两可,烟然的话让我一头雾水。他看我一脸茫然,把我拉到墙角,低声道:“说白了,是金老大对魏叔失去了信心,魏叔对自己也失去了信心,决定退而求其次,炼不成铜炼块铁也好啊!所以,这是你最后一次跟大熊联系,明白吗?如果大熊再弄不明白你的意思,不想办法来救你的话,你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机会跟外界联系了,他们会直接把你贩卖掉!”
我想我总算是明白烟然的话了。这就是传销组织,可怖而又可恨。他们的第一步是以人拉人,形成强大的人口网络,继续扩张势力,骗人财物;如果第一步不成功,就会把受害者拖去贩毒、走私、从事色情行业等等;剩下的那些没有贩毒天赋或者又无姿色从事色情行业的,就直接当劳动力卖掉,有些稍有姿色的,就贩卖到穷山沟里去给那些娶不到媳妇的光棍儿当媳妇。
听了烟然的话,我觉得自己已经是玻璃缸里的鱼儿,怎么也游不出去,是铁笼子里的鸟儿,怎么也飞不出去。霎时间,我已经知道,该怎么样跟大熊说了。如果我爱他的话,我一定要那样说。
我们到了四楼猪八戒男人的办公室,他一脸悠闲地坐在藤椅里看报纸,鼓了鼓塌鼻子,看见我们进来,便动着双下巴说:“打吧打吧,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反正是最后一次了。横竖过不了多久,你我都不用在这里待着了。”
我一脸诧异地看着烟然,只为那老魏的话感觉惊讶。烟然看了看老魏,冲我笑了笑,使了个眼色,说:“快去吧,快去吧!大慈大悲、慈航普渡的陆地菩萨魏叔都放话了!唉,我说老魏啊,您终于也开窍啦?”
猪八戒模样的老魏白了烟然一眼,说:“你这死小子,就别打趣你魏叔了!三年之前你放走猎物那件事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又想找死,拿那首破诗来陷害你大叔?嘿,你以为你魏叔真是老糊涂了,真不记得那诗了?只是魏叔不想拆穿你,毕竟合作这么久,产生感情罢了!”
烟然吐了吐舌头,抱着老魏的脖子,铆足了劲拍他马屁:“魏叔,您真是魔道中的仙人哪!其实我第一眼看到您的时候,就觉得您颇有道骨仙风了!看来我眼光还真是准哪!”
老魏在烟然头上敲了一记,说:“油腔滑调!你以为我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看你面子啊?只是我实在气不过金老大,我为他肝脑涂地,疲于奔命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说把我下了就把我下了!他这不是见风使舵吗?横竖是要把我开了,我倒不如临休前再放他一只鸽子!”
烟然看了看一脸迷雾的我,哈哈笑道:“傻小子!你愣在那里竖着耳朵听什么?还不快打电话给你大熊哥?你也听见啦,咱活菩萨的魏大叔只管闭着耳朵呢,你想说什么尽管在电话里说,不过可就这一次机会,你得把你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你大熊哥,让他想办法拉你出去!”
那老魏也说道:“我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小的办公室主任罢了,权力不能盖天,只能帮到你这点忙,让你跟外界通个信儿,外面处处都是保安,大叔也不能保送你出去。你可得好好跟你亲人讲了,让他们尽快想法子搭救你,不然人贩部门的迟早把你卖了!”
我愣住了,眼眶湿湿的。我想我已经不能够告诉大熊了。我知道大熊有多爱我,他爱我胜过自己的生命,如果真的让他知道了我的处境,他是一定会想方设法来救我的,而这个传销组织的势力又是如此强大,我不想让大熊为了我铤而走险。这辈子我欠大熊的已经很多很多了,我不能再欠他,更不能害他。
我拨通大熊的电话,那边传来他憔悴的声音:“喂,是小韵吗?”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我知道大熊一定是不分白天黑夜地守着他生病的弟弟,所以才会如此颓靡,声音细若发丝,仿佛一阵风都能刮断。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大熊,你不用来找我了。你以后都不用找我了。”
电话那头的声音立刻大了起来,大熊像一头被惊醒的雄狮,威严地问:“你到底是怎么了?这段时间你老在电话里跟我说一些古古怪怪的话!你是不是等我等了一个多月,见我都没去广东,就生我的气了?小韵,你听我解释啊,我弟弟现在的情形真的糟糕透顶了,连国内最知名的精神科专家都无能为力!而我弟弟一直又不肯开口跟我们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整个人都萎靡不堪了!我真的很难受啊,你理解我一下,好吗?等他的病情好转了,我立刻就去广东找你!”
我看了看烟然,他一脸惊讶地看着我,小声嘀咕道:“小韵!你怎么不说呀,你说呀!机会难得呀!”
我闭上眼睛,眼泪就快滑落下来。我轻咽道:“大熊,我没生你的气。我找到焰子哥哥了,我想跟他在这边过完一辈子。你真的不要再来找我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大熊才说:“找到了就好,找到了就好。那你也得回来呀,你妈妈惦记你呢!小白打电话告诉我,你妈妈都要急疯了,又打不通你电话,处处托人登寻人启示,好在我让小白转告你妈妈,说你在广东,挺好的,你妈妈才肯放心。小韵,你真的要回来,你不能不管你妈妈。”
我嗯了一声,便把电话挂断了。
烟然一脸责备地盯着我,怒骂道:“你是不是有病啊!你怎么不说啊?你是不是不想出去了?难道你也中了魔了,财迷心窍了?”
我怔怔地看着烟然,两行清泪便滑落下来。我说:“我知道这层网是没那么容易冲破的,我宁愿一个人死在里面,也不要连累别人。我是爱大熊的,他已经为我付出了许多,烟然,我们相处了这么久,你也该知道大熊对我有多好了,我不能够害他。”
烟然只顾操着手一屁股坐在高脚凳上,翘着二郎腿生气。老魏叹了一口气,摸了一把自己的双下巴,只顾埋头去看报纸。
我走出电话室,烟然急匆匆地跟上来,突然之间我只想逃跑。我一头扎进电梯里面,立刻关上门,降落到一楼之后,我绕过那个种着各种各样亚热带植物的小院子,拔腿便往大门外冲去。当我刚好穿过铁栅门的时候,红外线警报器响起来,两个体形彪悍的保安从门卫室大步流星地走出来,一把逮住我,将我的双手反扯拧到背后,我便动弹不得了。
那个脑袋浑圆的保安瞥了我一眼,说:“他妈的,跑什么跑?找死啊?”
说罢,他用力一推,我便被他推到地上,在那光滑的地板上滑出去老远。烟然跑了过来,一把扶起我,冲那保安喊道:“你他妈就不能温柔点啊,狗仗人势的家伙!不就一保安吗,凶啥凶!”
我这才发觉我已经不能走路了,脚跟疼得厉害,刚才给那彪悍的保安一推,崴到脚了。烟然便架着我,扶我上楼去。刚走到电梯门口,便听到有人在身后喊了一声:“等等!”
回头一看,是那天那个劝烟然去服侍澳门珠宝商的独眼龙毕老二。他不像其他人一样穿笔挺的西装,反而是穿了一件开襟大褂,脚蹬一双千层底,活像一个山林土匪,加上他戴的那只三角形黑布眼罩,就更加神似了。
那毕老二小跑过来,说:“烟然!刚刚那澳门佬放话了,叫你以后别去了,还说看着你那副扭扭捏捏,既要做婊子又要立贞节牌坊的架势就心烦。”
烟然淡淡地哦了一声,说:“好啊,正合我意,我还不想成天对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家伙呢,正想摆脱。”
烟然说罢,便架着我往电梯里走。那毕老二又开口道:“急什么急,赶回去投胎啊!那个,你你你,你留下!”
我回过头去,毕老二正指着我。我惊悚地望着他,问:“干什么?”
毕老二在我身边绕来绕去地打量着我,点点头说:“嗯,不错,这小子还不错,体型纤长,错落有致,脸蛋又生得精细,眉清目秀的,不如你去试试。”
还没等我开口,烟然朝毕老二喝道:“我说毕老二你没喝酒吧,咋满嘴酒话呢!那澳门佬是跟我签的合同,这两个月的期限还没到呢,哼,玩腻了就想把老子甩了?那可没门儿!”
毕老二啧啧咂舌道:“就你那狗屁合同,他在乎个屁!你以为你什么身价啊?就你那几十百把万的身价,再撕他妈十张八张票,那澳门佬也不皱一下眉!你以为他那澳门第一珠宝商是胡混过来的啊!”
烟然神色稍显慌张,说:“那也不成!好歹等我这两个月的期限过了,他再换人!把我烟然当什么了,破衣服啊,说甩就甩啊!”
我一脸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个,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大概这毕老二是想拉我去那澳门佬面前献媚,而烟然则拼了命的想把我拽回来。太复杂了,这里面真的太复杂了。
毕老二纠缠不过烟然,二话不说就拉着我往外面走,全然不顾我受伤的脚,顿然间我就像是被他拖着走似的,崴了的那只脚就像快要断裂,一阵阵剧痛。
烟然见情形不妙,一头扑到毕老二面前跪下,哀求道:“毕大爷,你真的不能带他去,他还是个孩子,他什么都不懂,而且脾气很冲,又没经过咱这一行的专门训练,要是他一个不小心把那澳门佬惹毛了,吃亏的还不是你自己和金老大啊?要是真搞砸了,你想,金老大能放过你吗?”
我怔怔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烟然,他漂亮的眼睛里浮出一丝悲凉的色彩。毕老大冷笑了一声,说:“我说烟然啊,你到底是想唬弄我呢,还是真傻啊?难道你忘了,那澳门佬最擅长的就是调教新人吗?他的品味可是独特得很,偏不爱行家里手,独爱这没入门的新人呢,我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澳门佬肯定喜欢。”
绝望的烟然显得无计可施,一脸的愁云惨雾。他死死抱住毕老二的脚,带着哭腔哀求:“大爷,毕大爷!我求求你放过他吧,楼上那么多人,比他有姿色的多着去了,你上去挑吧,你真的不能带他走啊,毕大爷,烟然求你了,你就看在烟然侍候过你的份上,放了江韵一马吧!”
毕老二只顾冷笑,说:“我还就看中他了!看他这生得倾国倾城的,要是扮起女妆来,准得把那澳门佬眼睛都看直!”
我知道麻烦就要来了,我来不及多想,就被毕老二拖了出去,然后塞进一辆黑色桑塔纳。烟然张开双臂挡在车前,毕老二把汽笛按得“嘀嘀”直响。两人僵持了片刻,毕老二忍耐不住了,便踩下油门,车开了出去,烟然敏捷地一闪,扑到车窗边,发了疯似的把手伸进来去拨方向盘。
我被烟然如此激烈的反应吓懵了。毕老二一怒之下,刹住车,下车顺手就掴了烟然一个耳光,身娇体弱的烟然转了两个圈,才生生地坐到地上,白皙的脸上顿时浮起一个触目惊心的红红的五指印。
坐在地上的烟然幽怨地看着毕老二,一缕血丝缓缓从嘴角溢出。毕老二指着他怒吼道:“你他妈再敢挡老子道,可就不是让你吃老子铁砂掌这样简单了!”
说罢,毕老二便上车踩着油门倒车。正在我心里充满恐慌,认为自己这次死定了的时候,一个磁磁的声音从后面传来:“老二!你咋下那样重的手打咱烟然呢?”
听到这话,毕老二瑟缩着踩下刹车。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一个穿白底碎花羊角衫的男子正缓缓走过来。
毕老二连忙下车去迎接那男子,连连赔罪:“老大,是我的不是,是我的不是……”
我也不回过头去看他们,只顾堵气坐在车里。那个被叫做老大的男子走过来,帮我打开车门,一脸微笑地看着我说:“孩子,下来吧,金老大不会让你去应付那个澳门佬的,让你受惊了。”
我愤愤地看了他一眼,他们这是唱的哪一出,一个扮黑脸,一个扮白脸。总之都是一丘之貉,没一个善类。
眼前这个男子想必就是金老大了。经常听烟然提起他,他便是这个传销组织的龙头老大,三十来岁,一双老鹰般凌厉的眼睛,眉毛又粗又浓,皮肤黝黑,一头打得油晃晃的短发,额上支着一架墨镜,浅浅地笑着,看上去怎么也不像一个狼穴老大,倒像是八十年代的香港歌手。
我下了车,跑过去扶起烟然,替他擦嘴角的血丝。他紧紧抓住我的手,我能感觉到他正在颤抖,莫非他是给眼前这个令人谈之色变的金老大吓得直哆嗦?我倒是没所谓,可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吧,到底只是耳闻,这个金老大究竟是个怎样厉害的角色,我也不知道。
金老大拍拍毕老二的肩,说:“这个孩子我留下了,有重大用途,你去忙你的事儿吧。”
毕老二焦灼不安地说:“老大啊,那澳门佬这会儿正发着火呢!我这不是看到这小子长得也匀称,想拖他去安抚安抚那老乌龟吗?”
金老大定了定神,说:“你别说了,我已经决定了,这孩子我要留下。”
毕老二仍旧一副不安的模样:“老大,你也知道那澳门佬是咱们的头等贵宾,得罪不起啊!要是他河东狮吼,遭殃的还不是咱们河西的人啊?”
金老大拳头一捏,说:“那老乌龟算个屁!跟我那批货比起来,他就是颗芝麻!老二,你去库里重新找人顶替这孩子,这孩子真的可以派上大用。”
独眼龙毕老二说不过金老大,便灰溜溜地开着车走了。
…… 第三十五章 烟花殇 ……
香消玉殒佳人绝,
粉骨残躯血染衣。
红楼梦好终须别,
暗香浮动谁怜玉?
金老大打发走了毕老二,便一并把我和烟然叫上他那辆红色法拉利敞篷跑车,油门一踩,一溜烟朝外面驶去。
我就像一只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小鸟,终于又看见蓝天白云、车水马龙、高楼大厦了。我贪婪地看着久违的外面,烟然倒是一脸从容镇定的样子,风吹得他的头发直往后飘,如烟花一般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