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然在电梯里对我嘱咐道:“你听着,门口那两头猪都笨得紧,脑子不够使,待会儿随便唬弄唬弄就成,等咱们离开这栋楼之后,你一定要不停地奔跑,朝人多的地方跑,永远不要回头,永远不要回头……”
我只是用手紧紧压住他那不断流血的伤口,可怎么也止不住,热乎乎的血液只管倔强地钻过我的指缝溢出来。我说:“烟然,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我要你跟我一起走!我不能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受罪!”
烟然淡淡一笑,嘴唇都疼得发白,一双眼睛也灰暗无光,直看得我心里一阵绞痛。他嗫嚅道:“傻瓜!我这个样子,只会拖累你的!记住,你一定不要管我,只顾自己跑就是了,如果你徘徊不定,我死都不会原谅你!”
我哭道:“不行!你要是不走,我也不走!你对我情深似海,恩重如山,我不能撇下你不管!”
烟然虚弱地说:“情磨人,恩囚人,你不明白吗?小韵,你有这个心,烟然哥就满足了……小韵,你是我这辈子唯一没有爱错的人,为了你,就算粉身碎骨也没关系……你离开之后,只要偶尔会想想烟然哥,我就会开心了……”
我眼泪簌簌地落下来,还想说点什么,可是电梯已经降落到一楼,我们必须佯装受伤的样子欺骗那两个保安。虚弱的烟然强打起精神来,顺手再在我脸上身上涂抹了一把,低声嘱咐道:“头靠在我肩上,装作奄奄一息的样子……”
我顺从地照着烟然的话做了,眼泪不断地滑落到嘴里,混合着烟然的血水,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味道。
烟然拖着我绕过那植物繁茂的小庭院,缓缓徐行到那黄色铁栅门的大门口,朝门卫室里大声疾呼:“胖哥!不好啦,要出人命啦!”
那两个保安便仓皇跑出来,被眼前血糊糊的一幕吓得瞠目结舌。那个胖胖的保安口吃地问道:“烟然……你,你怎么啦?你自杀啊?”
烟然口气急促地说:“我呸,胖哥,你才自杀呢!是这头不识好歹的猎物,跳楼了!也怪那姓莫的不长眼睛,给找了个什么烂人进来,好的不学,寻死觅活倒是一套一套的,偏偏他又是让那澳门佬看中的红牌人物,你说要是他死了,那澳门佬一发起淫威来,那可如何收场?”
那胖胖的保安便吃吃地说:“那你赶紧给送医院去啊,还站这儿愣着干什么,等他流血流死啊?”
烟然说:“可医院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呢,你那小奔呢,能借我开一下不?”
胖子保安不耐烦地说:“自己扛到医院去!我那小奔让我老婆开到香港九龙兜风去了!”
烟然便一口一个谢谢,慌慌张张地扶着我往外走去。绕过那条两旁长满荒草的狭窄小路,为了抄近路,烟然带我钻进一个胡同。
烟然一边拉着我跑,一边说:“马上就要脱离魔窟了,你一定要坚持往远处跑,越远越好,赶紧去车站坐车回家去。”
我只顾垂着泪点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烟然从衣兜里掏出一沓钱来,零的整的都有,塞到我屁股兜里,说:“这些是盘缠,记住,回去以后,一定要忘记这段黑暗的经历,如果有必要,最好把我也忘记了……”
我再也忍受不住,失声痛哭起来。烟然就是这么仗义的一个人,即使只跟他相处了一个多月,他却像至死之交一样为我付出。
烟然一边跑,一边替我抹眼泪,说:“别哭了,再哭就看不清楚路了!”
我也不知道到底跑了多久,我们穿过一大片茅草地,那一片片叶子就像锋利的刀子一样割得我们满脸、满手都是血痕。当我们跑到通往城市的公路路口时,烟然才说:“小韵,我就送你到这里了。你赶快走吧。”
我紧紧拽着他的手:“不行,烟然,你跟我一块儿走!我要你跟我一块儿走!”
烟然一脸严肃地说:“你是不是不听我的话了?你要我的努力都白费么?记住了,你是我这辈子唯一没爱错的人,所以,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烟然就像一块冥顽不灵的石头,任我劝得口干舌燥,他依然不肯与我同行。最终我耗不过烟然,只能含着泪穿过马路,突然,身后传来一声凛冽的枪响,我猛然回头,烟然已经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那一刻,我想我是要疯了,我听见自己怒吼了一声,像一头发狂的雄狮,那声音由胸腔呼出,牵动着我的心脏,带来一阵剧烈的绞痛。我闯过红灯跑回去,跪倒在地上,抱起血泊中的烟然,那颗锋利的子弹从他的后背穿入,从他的前胸穿出,一大片血液染红了他那件白得似雪的衣裳,像一件迅速绽放的血罂粟。
“烟然!”我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泪如雨下。
烟然还剩下最后一口气,他孱弱地呼吸着,一口汉白玉般的牙齿被鲜血染得通红。他散焦的瞳孔四处搜索着我的影子,一只手颤抖着伸出来想要摸我的脸,却抖抖索索着总也触不到我的脸。我哭着抓着他的手,放到我脸上,然后他才换了一口气,嘴唇蠕动着,说出了最后几个字:“好……好好活……活下去……”
旋即,他的手便垂落下去。我把烟然死死抱在怀里,我被悲愤哽住,再也哭不出来。就在我悲痛欲绝的时候,一个男子走了过来,我顺着那双擦得油亮的皮鞋看上去,牛仔裤,肩膀上绣着中国龙的暗红色短袖衫,一副墨镜支在前额上,短短的寸发打着发蜡,是那个金老大。他的身后跟着两个随从,黑T恤,黑皮裤,戴着墨镜,操着手威武地站在那里。
金老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吹了吹手里那只枪口还冒着烟的黑色手枪,凛然地对我怀里的烟然说道:“烟然,金哥待你不薄,你得罪了那澳门佬,金哥都放过你一马,想不到你竟然背叛金哥,放金哥看上的人走。”
我愤恨地看着金老大,怒骂道:“你这个刽子手!你就不怕法律的制裁吗?”
金老大冷笑一声,将手枪插回屁股后面,说:“法律?在这里,我就是法律,谁他妈的不听老子的,就得去见阎王爷!江韵,你就这么看不起你金哥,想要逃出去?你以为金哥看不出来吗,你是喜欢男人的。凡是喜欢男人的男人,金哥一眼就能看出来。你金哥有钱有势,哪点配不上你?”
我咬牙切齿地道:“有钱就了不起吗?有钱就可以作践人命吗?你这种人别说是让我喜欢,就是让我多看一眼就感到难受!”
金老大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性格的跌宕起伏实在令我捉摸不透。他笑得够了,才说:“既然你看到金哥就难受,那金哥也不能再把你强留在身边啦。”
我看着他那令人费解的笑意,心里面被恐惧占据。在我的印象中,黑帮里的老大个个心狠手辣,卑鄙无耻,如果稍微激怒了他们,他们就会立刻要了你的命。我想,金老大的那句话,大概就是说马上送我上西天吧,让我永远不要再看到他。
正在我这样想的时候,金老大却转过身对那两个保镖似的壮实男子说:“把烟然的遗体带回去,厚葬了他。”
那两个壮实男子便扛着烟然的尸体,进了一辆黑色的小车。烟然像一只被猎杀的动物一样垂在他们的肩上,飘逸的头发在风中狂舞,像在跳着一支绝望的舞曲。烟然,我的烟然,他死得那样凄惨。
我也就在恍恍惚惚中被金老大带上他另一辆白色小跑,昏天暗地的奔跑着,我无心再看沿路的风景,我的眼前,仿佛是一片死灰,静寂、空旷、冷漠、荒凉。一切都是死亡的颜色。
…… 第三十六章 死亡阵线 ……
不落尘埃翩翩来,
阳春情怀为君开。
不畏阴阳隔情愫,
化作游魂心不改。
汽车下了高速公路,便绕了一个圈,驶入一个地下通道。顿时我们便进入一片黑暗的世界。我想,死亡就要来临了吧,金老大一定会像电影里的变态杀人狂那样选择一个变态的地方,然后用变态的方式整死我。我已经没有丝毫畏惧感了,就像突然看透生死的人,面对死亡,不是惶恐,而是笃定。
车在蚂蚁穴一般九曲十八弯的地下隧道里行驶了许久,我们就像穿梭在动物的肠子里面,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最后,金老大终于在一扇幽蓝色的铁卷门前停下,他下了车,径直向卷门走去,掏出一串钥匙打开卷门,又倒回来拉我下车,把我拽了进那间黑洞洞的房间里面。
很明显,这里是地下室。金老大哐当打开开关,那像宝石一样镶嵌在天花板里的一排排日光灯便次第亮起,我立即被眼前的场景惊呆了,房间大得像停车场,却空无一物,粉白的地板,粉白的墙面,粉白的天花板,宛若医院的停尸房间。
我内心的恐惧感又涌了起来,哆嗦着问金老大:“你到底想要怎样?”
金老大拍拍我的背,抽动嘴角笑道:“宝贝儿,你不是想回去吗?金哥这就让你回去,你只需要替金哥完成一件小事,就可以永远离开这里了。”
我完全不明白他的话,只是被他半拖半拽地拉到墙壁的电梯里,金老大按了负五楼的按钮,电梯便像降落机一样迅速沉坠下去。当我们从电梯里走出来的时候,映入眼帘的是一间手术室一样的房间。整个房间打着幽绿的荧光,镜面反光地板,反射得满屋子明晃晃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房间中央是一架铁床,铺着惨白的床单,床上方那盏无影灯发出炽白的光芒,我们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尘的世界。靠墙处是一台形似电冰箱的仪器,显示屏上的电谱图正峰谷交加地跌宕起伏着,并发出高频的嘀嘀声。仪器旁边是一张白漆条几,上面放置着一台笔记本电脑,画面是一幅DNA螺旋形双分子正相互缠绵着旋转,甚为诡异。房间另一面墙壁则摆了一只试管架,里面是各种颜色、各种状态的药剂,台面上还凌乱地搁置着供氧装置、超声刀、Cussa刀和几圈白色绷带。
我正对这些古怪的陈设陷入迷惑的时候,房间的蓝色防盗门被人打开,两个衣着像医生的男子走了进来,白袍、白帽子、白口罩,手上戴着透明橡胶手套,其中一人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箱,另一人则拿着一只巨大的针筒,里面装着泛白沫的乳状液体。
在这一刻,我只有一种感觉,他们要拿我做人体实验。也许是关于生化人这方面的电影杂志看得多了,不禁往这方面去联想,他们一定会把我当成白老鼠一样拿来做某种药剂试验。想到这里,我的心便扑通扑通跳开了,夺门而逃。
怎料还没等我跑到门口,金老大一把将我拽回,他的手就像一副钢打铁铸的钳子,令我动弹不得。金老大仍然面不改色,一副不慌不乱的神态,细细地对我说:“宝贝儿,你跑什么呢?金哥说了放你走,就一定会放你走,是不会要你的命的。现在金哥只想让这两位医生叔叔给你做做身体检查,看你有没有被宿舍那群污七糟八的人传染上鼠疫霍乱什么的。”
通过金老大的眼孔,我能清楚地看见自己那张写满恐惧的脸。我想,死亡在下一秒就要到来,我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了。我还年轻,我还没有开始享受人生,我要找回焰子哥哥,我要跟他厮守一辈子,我不要死,我不想死。
我吓得直打哆嗦,哭丧道:“金哥,你放了我吧,我跟你无怨无仇的,你把烟然也杀死了,你杀了我又有什么用呢?我不过就是一介市井小民,又没什么利用价值,你就当行行好,放过我吧……”
金老大依然只是蛊惑地笑,对那两个医生模样的男子说:“来,把他带过去,开始给他做全面检查,我一定要确信他是健健康康的。”
听金老大这样一说,死亡的颜色迅速爬上我的脸,我扯破嗓门喊救命,但我知道,这里是地下室,没有人会听见。那两个力大如牛的男子把我拖过去,我的任何挣扎都显得苍白无力。
其中一个医生将我的手脚钳制住,另一个医生举起那支又粗又长的针筒,朝我的手臂扎下来。我只感到一阵剧烈的针锥般的疼痛,一股冰冷的液体随着血管流向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意识逐渐模糊,慢慢地,我闭上了眼睛。
当我缓缓张开眼睛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正躺在那架铁床上,犹如素缟一般的白色被单轻轻覆盖在我身上,头上那顶无影灯射得我招架不住,不得不侧了侧头,便看见金老大一脸笑意地坐在床边的一只旋转椅上,那两个医生模样的男子已经不在了。
金老大朝我笑笑,说:“宝贝儿,你醒啦?金哥可是坐这儿守了你大半天呢,你瞧,天都黑了……哦,我忘了这里是地下室,你是看不见外面的,哈哈。”
我张开嘴巴想要说话,但觉得喉咙有种异样的感觉,像是卡了一根鱼刺在里面,极不舒服。我使了把劲,终于说了出来:“你……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在我身体里面注入了什么?”
金老大一蹬脚,那旋转椅便吱吱嘎嘎地滑了过来,他摸摸我的额头,说:“我的宝贝儿,瞧你这紧张的,你尽管放心啦,不是什么会让你上瘾的药品!不过是一针毒药罢啦!”
我惊悚得睁大了眼睛,想要挣扎起来跟金老大拼命,可我全身的筋骨像被人挑断了似的,根本就动弹不得。眼泪簌簌地滑落下来,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金老大厚颜无耻地伸过手来替我抹眼泪,我无力地别过脸去,只顾绝望地抽咽。金老大笑道:“你放心,宝贝儿,金哥怎么舍得让你死,金哥自然是为你准备了解药的。但是你得替金哥完成一件事,金哥才能把解药给你。”
我转过脸来,怔怔地看着他,问道:“你要我做什么?”
金老大顿了顿,腿一蹬,旋转椅便退出老远。金老大从桌台上的培养皿里拿起一只拳头般大小的透明的类似于塑料袋的东西,笑盈盈地说:“这只超薄的袋子,是用耐酸高分子材料制作而成,放进人的胃里面,永远不会被胃酸溶解掉。我们已经在你的胃里面放了一只这样的耐酸袋子,里面装着一些对金哥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我知道你是从重庆来的,相比之下,你对重庆要比其他人更为熟悉,我要你按照金哥的指示,到朝天门码头去跟一个人碰面,等他取走你胃里的耐酸袋之后,他就会把解药给你。你要记住,如果超过五天不解除药性,毒性就会弥散至骨髓,到时候就算是起死回生的灵丹妙药,也无力回天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发了狂地摸着自己的胃部,倒是感受到胃里有几分不舒服,他竟然把那东西放到了我的胃里面!我把手指伸到喉咙管里,希望能将那玩意儿抠出来。可我尝试了好几次,嘴里除了哇哇哇哇地吐出一些透明液体之外,别无他物。
金老大笑道:“想把它拿出来?很简单啊。金哥用一只同样材料做成的细绳拴着它呢,绳子的另一端,就拴在你右下颌从里往外数第二颗大牙上面。”
听了金老大的话,我便张大嘴巴,伸出手指去掏那只他所说的用高分子材料精制而成的细绳。我掏了许久都徒劳无功,金老大哈哈大笑道:“宝贝儿,你要真把它掏出来,金哥可就不高兴了。金哥这里可没有解药,你唯一自救的办法就是把你胃里的东西安安全全地送到重庆那边,等着接应你的人给你解药,只有他那里才有哦。”
我怒目圆睁,看着眼前这个魔鬼一般的金老大,恨不能眼睛里迸出几把利剑来刺穿他,然后把他锉骨扬灰才解恨,替我的烟然报仇。
接下来,金老大把我接回他自己的别墅的卧室里边,让我好好休息一晚,说明天就送我去车站。整个夜晚,我一秒都没有入睡,除了缅怀烟然,就是想着胃里那只恐怖的薄膜袋,不知道金老大在里面装了什么东西,我觉得不安,觉得它就像一只定时炸弹,随时都会要了我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