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在中国生活就是好啊。”威尔笑道:“我一路从上海过来,看到你们中国人不论何处何地,都是男人跟男人走在一起,女人和女人走在一起,只要是一男一女在一起的,肯定是夫妻或者恋人。倒不像我们西方人,如果男人跟男人在一起,或者女人跟女人在一起,就会被人怀疑。”
“我们中国这边是一男一女在一起的时候被人怀疑的多。他们也一定很羡慕你们西方人那样可以一男一女堂堂正正的走在大街上。”付大同笑道。
威尔开心而笑:“那你说那一种好?”
“都不太好,我希望将来有一天,不管男人和男人走在一起,还是女人和女人走在一起,或者一男一女走在一起,都不会被怀疑。”付大同说。
威尔点点头:“中国人果然还是理想派啊,都要有灭国之祸了,还这么乐观的憧憬未来。”
“什么灭国之祸,先生说,日本跟我们开战是好事。”
“好事,这也能称为好事?”威尔瞪大眼睛问。
“你们西方人是唯心主义,我们呢,学的是唯物主义,唯物主义讲事物总有正反两方面,在先生眼里,日本与中国开战,使得我们中国人不再自己打自己,所有原来争权夺利的军阀都开始一致对日抗敌。所有原来迷迷糊糊的中国民众开始觉醒,开始知道这是属于他们的中国,他们有责任挽救这个国家,对于我们中国来说,只有民众的彻的觉醒,才能真正救中国,才能真正建设中国。你说这是不是好事?”
“关于这一点,我不得不说,你们中国人真是有太多令我不可思议的地方,原来打生打死的人,居然真的可以就这样捐弃前嫌,为这个国家付出一切。”
“国家和民族,对于中国人来说,超越党派,这是我们中国人值得骄傲的地方。”
“那是不是说军阀混战也能表现出你们中国人好的一面?”威尔开玩笑的问。
付大同也笑:“是啊,中国能够军阀混战这么多年而不崩塌,证明我们这个国家真的是的气雄厚,足够让妖魔鬼怪折腾个够本。”
“哈哈哈,那么说你们中国人是一盘散沙,也能有好的解释。”
“当然,所谓一盘散沙,不团结,从好的方面来看说明中国人生命力强大,能力超群,有些事靠一个人的力量就可以完成,并不需要团结合作。团结有时候并不是一个好词,团结有时候只说明个体的力量不足够,所以必须寻找其他人帮忙。”
“那东亚病夫呢?”
“被叫了这么多年病夫,可是就是死不去,说明我们中国医术高明,说明我们中国——”
“哈哈哈,好了,好了,我现在算是真正认识到什么叫阿Q精神呢,你们中国的鲁迅先生写过一篇小说对吧,很久以前我看过这篇文章,但是真的无法理解你们中国人那样的行为。”
“阿Q精神也有好的一面。”付大同却不依不饶的说。
“知道了,知道了。”威尔笑得肚痛,摇手道。
付大同也笑了,这是自从丁一白离开他之后,第一次笑得这么舒服,开心。他心里,真的很感激威尔的到来。让他感觉到自己在这乱世之中依然被爱,让他的心有可以歇息的地方,让他不再在暗夜里思念丁一白。
三天后,付大同和威尔离开了延安,先去了湖南老家住了一段时间,然后接父母到上海去住。就在他们奔赴上海途中,报纸上传来消息,国民政府首都南京被日本军队攻陷了,拿着那张报纸,付大同放声痛哭。一路上,得知消息的同胞都禁不住的捶胸顿足,痛哭流涕,中国之大,谁曾想竟在‘七七事变’后短短五个月之中就已经国都沦陷,国破家亡!!!个体的英勇抵抗,挡不住整个国民革命军兵败如山倒,节节败退,四处流民,白骨露于野。
威尔长叹息:“你们的国民革命政府,说起来好听是整个中国的政府,但是实际上也还只是一方军阀。中国的一方军阀,如何能与日本一个国家的正规军作战,当年日本能控制张作霖,现在打垮你们的校长也根本不难,中国真的就要亡国了。”
“你住口,住口!”付大同痛心大吼。
“同儿,休得无礼。”母亲温和的声音安抚了付大同的激动。
一行人继续前往上海,一路上看到从国都南京流亡过来的难民。难民,对于生长在这个时代的付大同来说并不是新鲜词汇,尤其是从他参加东征,北伐,成为一名国民革命军人之后,这个国家从南到北,从东到西,都有难民在流亡。但是这一次似乎有些不同,太多了,潮涌一般恐慌性的涌入上海。付大同也感觉到事态似乎比报纸上要说得更严重。渐渐的,从南京方面传来消息,日本军队开始在南京枪杀平民,屠杀放下武器的中国军人了。付大同听说校长在听到南京沦陷时候捶胸顿足,连呼‘唐生智误我’‘唐生智误我’。但对于此时的国人来说,身在这个从出生之日起就备受外国欺凌,从父亲之辈起就战火纷飞的国度里,并没有觉得南京那里的杀戮有多么与别不同,有多么特别刺痛。如果整个中国都是花团锦簇,一片繁荣,而唯独中国国都突然遭此灭顶之祸,这样的刺痛,这样的残忍才会特别令人痛心。可是此时之中国,无论到那个地方,几乎都能看到在战争之下倍受蹂躏、绝望的人民。连片的残垣断壁,看不尽的累累白骨,南京也逃不过。日本军队从东北一直打到南京,也从东北一直屠杀到南京,中国平民的血,并不仅仅只在南京流着。我们这个国家,此时此刻,就是一个修罗场,就是一个人间地狱,黑暗得看不到希望的前路,绝望得看不到生存的光明。无论是校长还是先生,无论是付大同还是丁一白,无论其他无数没有名字的老百姓,都是在黑暗里,捂着满腔要喷涌出来的鲜血,艰难的,困苦的,心痛的,在根本看不到希望的绝望当中,硬去千方百计的想扯住一丝光明,一点正义,以夸父追日般的凛然,意图带领着这个有着数千年历史,但却在近代几乎被灭种的民族重新站在这块属于我们自己的大地上。只是——
我们真的能重新站起来吗?我们真的能重新成为这块传承了几千年的土地上的主人吗?我们还能走到和平幸福的彼岸吗?我们还有力量走到彼岸吗?我们又用什么力量走到彼岸?我们又用什么方法走向彼岸?面对着一个国土小我们不知多少倍的日本,面对着一支仅用了五万士兵就占领了中国国都的军队,中国人,还有信心坚持抗争下去吗?还有毅力坚持抗争下去吗?还有勇气坚持抗争下去吗?
同胞的鲜血有时候并不一定能唤醒国民的勇气和反抗。
同胞的鲜血有时候或许是在告诉你要下跪屈膝求生了。
是向敌人屈膝做奴才,主子吃鲍鱼,奴才也能喝点鱼汤,顺带着替主子压迫奴役同胞来长命百岁?还是继续抗争,做烈士,让生命如流星逝去,空留故纸堆里的永垂不朽?
此时,很多人都在想着这样的问题。
付大同也在想这个问题。十字路口的选择,已经不仅仅是个人穿衣吃饭的选择,每一个人的选择,到最终都会影响到这个国家和民族最终命运。
1938年初春的上海,寒气凛冽,仓惶困苦。付大同一家却因有了威尔在英租界的照应,过得蛮好,母亲的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了。
这一天,天气放晴,付大同扶着母亲来到院子里,太阳暖洋洋的映照着母亲的身体,母亲坐在藤椅上,付大同突然跪了下来。
“同儿,你?”母亲轻声问。
“娘,再给爹生个儿子吧?”付大同说。
母亲看着付大同。
“儿子不孝,如今国势危难,儿子一心杀敌,不想连累他人,今后可能不会成婚了,可是儿子不忍心看付家无后,请娘成全儿子的这片心。”
母亲看着付大同,久久看着,忽然笑了笑,伸出手轻抚付大同的脸容温柔的说:“我儿心意,娘怎么会不知道?不必担心,我儿只管去。”
付大同流泪不语,深深叩首。大院门外,有丁一白默默驻立,凝视这一幕,丁一白怎么会来?
两人相见,恍若隔世。
“你怎么会来?”付大同问。
“你来到上海后,上海中统站就把你报告给校长了。”
“你现在在中统?”
丁一白摇头:“还是在帮父亲搞经济,不过校长亲自打了电话给我,要我来见你。”
“见我做什么?”
“校长问你为什么独自一人出现在上海,而不是随八路军办事处的人过来?”
付大同一笑:“承蒙校长厚爱,校长应该不会只是问候一下我吧?”
丁一白沉吟半晌说:“你知道吗?今年4月4日,校长准备和延安方面共同祭拜黄帝陵。校长希望你能过去,但是,校长想知道你现在到的站在那一边?”
付大同淡淡道:“校长希望我站在那一边?”
“校长希望你能够公开发表脱离GCD的声明,然后到重庆就职。中将位置,他还是会留给你。无论你是上战场,还是在后方搞情报搞经济,都可以任你选择。”
付大同沉吟了,若是如此,确实与他离开延安时,先生的决策相符,而且还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更好的为延安,为八路军工作。但是自从发生国都沦陷,同胞被屠杀的不幸与罪恶后,付大同的想法却有些变了,他还在考虑到的应该怎么做才是最好。所以他对丁一白说:“这样的事,我还要考虑,一时答不了你。”
“那么在4月之前可以回复我吗?”
付大同点点头。点着头,两人便无语了,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倒是付大同的娘热情的招呼了丁一白,言谈之间,付大同方知丁一白已经有了一个女儿,而最近夫人又怀了孕。
“希望这一胎会是一个儿子,将来长大了,上战场救国。”丁一白说,那面上有些凄伤。
自抗战以来,前线不断传来国民革命军失败,撤退,城市沦陷的消息。直至最后国都南京的沦陷,使得整个国家,上至政府下至普通市民,也迅速从当初信心百倍的速胜口吻转变成亡国论。国内各阶层更有一帮口舌之徒,从前就说“抗战必亡”,现在又说“再战必亡”。不停叫嚷中国必亡,不能打不能打。天天在报纸上,学堂里,聚会上发表这些扰乱人心的言论。另有一些仁人志士,虽然爱国,却对时局怀抱甚深忧虑。总是担心和惧怕政府会对日妥协,同时也怀疑政治不能进步,没有力量带领中国走出战争的泥沼。这股消极,绝望,怆惶的情绪连久经战场的丁一白也受感染。
“我国国土虽大,可是近数十年来一直被西方列强按着打,羸弱至此,早成残喘之躯,那日本既为列强之一,如今过来狠狠踏上一脚,而西方列强皆袖手旁观,倒是要把中国踢下地狱呢,我等国民,也只有以此血肉之躯,精忠报国,杀身成仁罢了。”丁一白轻声说。
付大同没有作声,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如今的他,说实在的也不知道中日一战,中国到的能不能胜,中国前途到的在何方?南京沦陷对国人意志上的打击是深重的,对于付大同来说也是深受刺激,在延安与先生谈话带来的信心,无法抵御国都南京沦陷带来的惨痛,想起从前北宋灭亡,南宋偏安,最后灭亡于元的历史便不寒而栗。只是想着延安窑洞里的那一缕灯光,心中有些暖,那暖意便转化为一股信念在支撑着。
第29章
“我要回延安一趟。”付大同对威尔说。
“你才回上海,怎么又要回延安?”威尔有些不解的问:“现在局势危艰,就算是我们英国人也不一定能像从前那样在中国如鱼得水了,你要有什么事问先生,可以到上海八路军办事处去问啊。”
“不,我一定要回去。”付大同平静而又坚定的说。
“这个我可帮不了你啦,我不能再回延安。”威尔说。
付大同笑了笑:“你不用陪我,我自己回去。”
威尔看着付大同好一会,点点头。
付大同再次回到延安,现在兵荒马乱,也没什么人有闲心去追找一个年轻人了。延安窑洞的煤油灯光,令付大同温暖。
先生很认真的听着付大同说话,付大同很冷静,说话慢条斯理。
先生手中的烟抽了整整一包,才抬起头对付大同说:“大同啊,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等于刻意把自己做成一个——”先生犹豫了半晌,不忍心的说出了最后两个字:“祭品。”
“先生,大同不怕死。”
“我们是不怕死,为了抗战也不可避免的会死人,但是我们不能白白牺牲。”先生说。
“这不是白白牺牲啊,先生。先生,你不是常说军事是政治的延续吗?尤其是当今之中国,如果没有精神的鼓舞,如果没有信仰的鼓舞,到的还会有多少人舍身救国呢?可是精神和信仰的鼓舞,都要有一个实实在在的对象存在,让人能感受到,让人能看到,让人能听到,这精神和信仰才有可能真正坚持下去啊。”
先生轻声说:“因为这样,所以你才亲自回延安告诉我你的决定是吗?”
付大同笑了笑:“也是想再看看先生。”
先生明白付大同的意思,此决定一下,可能二人就会相会无期了。
“先生,大同不怕成为祭品,只要先生能答应大同一件事。”
先生看着付大同。
付大同长吸一口气道:“请先生一定要带领我们中华民族战胜日本;请先生一定要带领我们中华民族赶走帝国主义;请先生一定要打倒和推翻封建主义,建立起能让我们中华民族重新屹立在这块土地上,能让中华民族重新成为这块土地的主人,能让中华民族重新昂首挺胸,在这块土地上永远永远和平幸福生活的新思想,新文化,新道德,新风俗。”
“大同啊,你决心已定,先生也不拦你,不过先生还是那句话,最低限度,活着回来见我。”
付大同轻轻笑了笑说:“先生,今晚和大同喝杯酒吧,我知道你一向不喝酒,不过,今晚,为大同破个例吧。”
先生点点头,吩咐警卫员把主任也请来,三人共醉到天明。付大同又在延安逗留了几天,还在这里遇到了梁漱溟。梁漱溟之所以来延安,正是因为对中国前途之困惑,不知方向在何方而特意前来看望先生的。付大同与他同在先生的窑洞里看到先生正在写的《论持久战》。
“先生,我能抄下这篇文章吗?”付大同问。
先生点头,付大同便抄了一份放在贴身的衣服里,又过了几日,他便走了。临行前没有让先生送,倒是主任送了一程。上车时付大同握着主任的手轻声说:“主任,先生就托付给你了,主任你一定要好好帮先生。”
主任握着付大同的手,紧握着,点头。
付大同重回上海的时候,已近三月的,丁一白也再次找上门来,他需要付大同的答案。他们两个人,分开了七年,很多东西都淡了。一见面,似乎只有公事可以谈。如果付大同同意脱党,那么在上海将会有一部专机,亲自送他到黄帝陵,站在校长身边,与GCD派来的代表共同祭拜中华民族的祖先黄帝。
付大同却说能不能等祭拜了黄帝陵再谈脱党之事?他并不需要前去黄帝陵,站在校长身边的荣耀。
丁一白没有再说下去,点点头就走了。
威尔看着丁一白的背影,微笑道:“你们俩好像真的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