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一个晃荡,我立时被挤到角落。由于遇到午休人潮的关系,地铁中满满都是西装笔挺或是穿着高雅套装的上班族男女。所有人对于这种拥挤的不舒服似乎都已经习以为常,一个个拉高着嗓门,旁若无人的大肆抱怨着生活中的一切。
活着的人,为何总是自私的认定死人就会比他们轻松?
身旁喷着廉价香水的女人不停地把她臃肿的手臂靠过来,我只能抿着唇嫌恶的将身体退到更角落。没有任何原因,我就是不想跟别人有肢体上的碰触,那种肌肤相贴的触感只会让我反胃。
可是那女人不知搞什么鬼,还是继续不停往我这边挤。我紧皱着眉,真想拿把枪毙了这个恶心巴拉的女人......
"那不太好喔,虽然死人杀人不在法律制裁的范围内,但你拿来犯案的毕竟还是别人的身体嘛。"
我浑身窜过一阵冷颤,那道温文柔和的男中音像是从背后轻贴在耳际似的,继续说着令我头皮发麻的话。
"好一阵子不见了,你现在叫什么名字呢?......拉法?听起来很不错呢,啊、你不介意我这么叫你吧?"
"我比较希望的是你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压抑着内心的恐惧胆怯,强迫自己面对他。
这一次的他穿着剪裁合宜的深色西装,加上白衬衫及普通的条纹领带,除了过度吸引人的俊美相貌之外,他看起来就和周遭众人没什么不同。
地铁缓缓停下靠站,一波波的人潮涌出又涌入。几个成年女性在经过我们身边时,或大方或窃窃私语的对他行着注目礼;他却毫无所感般只是唇角含笑,将一双摄人魂魄的浅银色瞳眸静静凝定在我身上。两人距离近得我几乎能够感受到他呼出的温热气息......仿拟的简直比真正的人类更加真实!
地铁摇晃着再度启动。在变得更加狭窄拥挤的空间中,他轻扬起嘴角,伸出手臂撑抵在我背后的车厢壁上,一瞬间我与其他人便被分隔开来。他低垂着头,性感的微卷黑发几乎就要碰触到我的脸颊,低柔的嗓音在我耳畔呢喃着:
"我差点忘了,极度敏感的你最讨厌的就是有人靠近你了──特别是活着的人,对吗?这样子你有没有感觉好些了呢,我可爱的拉法?"
"不劳你费心,只要你从我眼前消失,我就能比现在好上百倍!"
"哎呀,还是这么无情哪,当初不正是你哀求期盼着我的出现吗?"
"那时的我渴求的是死神、是冥府、是鬼使神差还是其他任何能让我从这种痛苦中解放的神魔!然而唯一回应我的却是你这个比恶魔更加卑劣的鬼魅!"
我紧咬着牙,猛然撇头避开他伸向我的修长手指。他不以为意的淡淡笑着:
"别生气,拉法。我今天来只是要提醒你,时间不多了。记住,时间不多了......"
随着几不可闻的轻柔话语,他缓缓飘散在空气中;周围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消失,自然得彷佛他从不曾存在过。
一阵轻微的晃动,车厢发出吱哑的声响慢慢靠近月台。我迫不及待的拉开车厢门奔至外面,双腿几乎撑不住全身体重的坐倒在月台长椅上。来往的人群以怪异的眼神瞧我,极有默契的在我周围绕开一个半圆行走;我却对此视若无睹的只是弯腰将头埋至双膝间,身躯缓缓颤抖着终至忍不住仰头疯狂大笑了起来。
时间已经不多了、时间已经不多了!!一个死去的人却必须跟时间竞赛,还有比这更加可笑的事吗!?
幕三
《......自从那天之后,母亲就再也不曾唤我一起上教堂做弥撒。‘你学校课业繁忙......妈妈自己去就行了。'她总是这么说着,眼神游移着不愿直视我的双眼。或者那个不敢与她眼神相接的人是我?我无法克制自己不去想:也许她察觉了什么?也许她发现了我跟"他"的事?我还能继续隐瞒下去吗?母亲那暧昧不清的态度,是否意味着我连这最后的容身之处也即将失去......》
我火大地将厚重的日记本用尽全力掷向角落,任凭它"碰"的一声撞击到墙壁后再凄惨的滑落在地砖上。这个混蛋拉法!个性拖拖拉拉的就连写日记也是要说不说,满纸黑压压的字净是连篇的揣测猜想,连个重点都归纳不出来,这种日记对我有个屁用!
我莫可奈何的睖瞪着几乎解体的日记本,锁扣的部分被我这样一扔已经扭曲变形......是了,这是一本能够上锁的日记本,而且并不仅止于装饰用。至少在我找到它时,这本日记确实是被锁上的。但是,为什么?
拉法为何需要一本能上锁的日记?又为何要将它藏起来?这间公寓只住着他们母子二人,而他的母亲很明显的由于拉法自身的洁癖极少进入他的房间。那么,他要隐瞒的对象究竟是谁?还有谁会进入他的房间?谁有可能伺意窥探拉法的秘密?
或者,这就是他不曾在日记中提到那个"他"的姓名的原因?怕被人发现"他"的真实身分?
我烦躁的拨乱头发,发泄似的又踢了地上的日记本好几脚。这个拉法虽然个性消极内向,但小心谨慎的优点反而在此一览无遗:我翻遍了整本日记,却连对方究竟是高矮胖瘦都无法得知!
深深吐了口气,我不禁开始感到焦躁。尽管知道时间所剩不多,我却无法确切得知何时就是最后期限。那位躲在幽冥深处以耍弄我为乐的死亡之神并没有好心到事先设定倒数计时的沙漏;他只会在突然结束的那一刻,硬生生地将我从寄宿的肉体切除剥离。那种像是没有麻醉却被人活生生剖开肢解般的难忍剧痛,每每令我哀嚎惨叫着恳求就此消逝在这人世间。然而即使是如此卑微的期盼却也总在下一次的附身清醒时绝望破灭!
我挣扎过、诅咒过,甚至痛切反省过:或许我曾犯下无可饶恕的罪孽,所以上天才会惩罚我以此偿债。所以我尽己所能的实践所有想得到的善行、深切忏悔自己根本就不复记忆的罪过。但是,一切仍然没有改变──不论我救人无数或是滥杀无辜,死神的镰刀都不曾让我得到永恒的安眠。再次醒来的我,已经连诅咒命运的愤怒都失去了。
多荒谬啊!为何我会以为活人的善恶标准对于掌控命运生死的天上诸神也具有相同意义?在我甚至不清楚诸神究竟是否存在的情况下?
够了,不论操控我的是上帝或恶魔,都已经无所谓了。如今,被迫在生死之间辗转反覆的我,仅仅只想寻找一个能够痛快死去的办法。
至少,这是唯一一件决定权在我手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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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拉法:妈妈晚上还有工作,先去睡了。桌上有你的早餐,记得吃了再去学校。"
我拿起餐桌上千篇一律的留言,不知道这样算不算正常。尽管两人同住在一起,作息时间几乎完全颠倒的这对母子却极难碰上一面。还是就像拉法所认为的,他的母亲是刻意避开他?就因为他喜欢的人是个男人?
一开始,在拉法的日记中每天只是如同流水帐般的记载着一些日常琐事。他是个极为闭塞的人,就连在日记中都不轻易显露内心情感──直到"他"的出现。之后,拉法的生命彷佛就是跟随着"他"的情绪起伏而转动。他的一举一动、他的喜好兴趣,甚至就连他不经意的一句玩笑话,都被拉法珍而重之的仔细纪录在日记本里。拉法究竟是不是同性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拉法深爱着那个男人,爱到能为他而死的程度。
瞥向左手腕的白色绷带,我不耐的拉扯开来,露出尚未完全愈合的几道伤痕,其中有深有浅。我冷笑的端详了好一阵子,蓦地心中雪亮:这,就是拉法的"爱的证明"?
哼、可真够愚蠢的了!人都死了,哪还在乎什么爱不爱的?
《......我爱他,以我所有的生命去爱他;但我却无法奢求他回报我同等份量的爱。他对我微笑,他与我说话时靠得极近,他甚至愿意拥抱我,却不可能爱我。因为,身为天主教徒的他,及同样信奉上帝的我,并不被允许再次背叛主......》
迅速将桌上的三明治扫进胃里,我刻意不去感受食物的味道。臣服于肉体的欲望渴念只会让我在离开时更加眷恋不舍,与其如此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给自己沉沦的机会。
我套上破旧的运动鞋,从衣架上顺手扯了件蓝色夹克。在没有其他选择的情况下,我只好到拉法最熟悉的大学校园里,试着从认识他的人口中探问出一些蛛丝马迹。
这不是件简单的任务,拉法这家伙显而易见的并没有什么人缘,会接近他的除了高傲自恃的亚尔夫一夥人之外,就只有那个拥有碧绿色眼珠的瘦高青年了。
"拉法,你昨天怎么没有来上‘艺术探究'的课?......是身体不舒服吗?"青年在钟楼下叫住我。端正温和的脸孔正以一种略带不安的关切表情望着我,那双翠绿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微微映照出偏蓝的光泽,有种特别的吸引力。我强迫自己适当回应道:
"没事的,艾利西,我只是睡晚了。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艾利西吞吞吐吐著:"啊、不...拉法,你该不会......嗯,那个晚上,我们都喝醉了,你知道的...不能当真。毕竟我们都......"
那晚?我疑惑的看着艾利西,却发现他不安的视线正瞥向我左手腕上的伤痕。
"艾利......呃啊!"
刚想从艾利西口中套问出那晚的事,我倏地被一双从背后伸出的颀长手臂给圈勒住颈项。脸颊旁拂来几根浅金色的发丝,令我顿时气结的想将它们一把扯下!
"哈啰,拉法。你昨天没来学校,让我十分‘想念'呢!"亚尔夫以着恶意的表情说道,抬头注视眼前的青年。"嗯?艾利西学长也在这里呀。你不是应该忙着准备毕业论文了?还是芙雅没空陪你,你太寂寞只好找拉法充数啊?"
那种嘲讽的刻薄语气让艾利西顿时尴尬得不知该如何反应,只得呐呐的辩解着:"这...亚尔夫,我只是刚好遇到拉法,所以才多聊了几句......"
"那种事情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吗?"清脆冰冷的娇嫩嗓音打断了艾利西的话,将亚麻色长发高高挽起的美艳少女寒着张脸,不悦的说:"学长,抱歉我跟亚尔夫都很忙,没时间听这些琐碎的小事。是吧,亚尔夫?"
一边征询着亚尔夫的赞同,少女一边刻意拉过亚尔夫的手环在自己的腰上,射向我的视线满是毫不隐藏的鄙夷及......敌意?
不过少女傲慢无礼的态度并没有持续很久,便得到相同程度的尖刻批评。
"薇若妮卡·德希克,想必令尊一定很欣慰他的独生爱女以如此奇特但令人不敢恭维的方式表达她的良好家教──其不可理解而荒唐愚蠢的程度就如同中世纪的黑死病一般的吓人呢!"
"碧菈!"被唤做薇若妮卡的少女以贝齿紧咬住下唇,狠狠瞪向从左侧大礼堂方向走来的两位年纪相仿的女孩。其中一个有着炫目的亮红色短发的俏丽少女正不可自遏地抚掌大笑:"哈哈,正是我碧菈·里维奇没错,告诉你,嗳、有啥好怕的,芙雅?"女孩无视于身后的另一位黑发少女的制止,气势高昂的宣告:"告诉你,薇若妮卡,我可不像艾利西脾气好不跟你计较。管你老爸是参议员还是总统,只要我还在这学校一天,我就不容许你在我面前作威作福、仗势欺人!"
"你这贱货!像你这种肮脏的......"优雅的假相被剥除,薇若妮卡气得几乎就要从艳红的唇瓣中吐出鄙俗的恶言,但立刻被身旁的亚尔夫冷酷打断:"薇妮,别忘了你的身分!"
发觉亚尔夫浅蓝色的眼眸转为冰寒,薇若妮卡只能恨恨的垂下娇容不甘地吞下这次败仗。
"碧菈,你也是,别太过火了。"一头柔顺黑发,长相秀致的芙雅这时也轻轻开口阻止还想继续唇枪舌战的碧菈。她微抬首,琥珀色的明亮双眼含情脉脉地凝望向艾利西,说道:
"......艾利西,你不是跟指导教授约好了吗?赶快去吧,晚一点我们再在老地方碰面,嗯?"
艾利西看着兀自插腰示威的碧菈,似乎对于她火爆的脾性很是清楚。他犹豫片刻,先是微不可察的瞥了眼站在角落的我,随后给了芙雅一个简单的轻拥便转身离去。
我唇角噙着抹冷笑,冷眼旁观着这一切。看来该出场的人都已经粉墨登台了,这之中,谁会是杀了知更鸟的人呢?
幕四
"......是谁杀了知更鸟?麻雀说:是我、是我,是我用弓箭射穿了它的胸膛......"
"这是什么怪歌?"落坐在我身旁的碧菈,随手将滑落至眼前的亮红色秀发往后一拨,边不经意的问道。空荡荡的教室里稀稀落落的坐着几十个学生,显得有些冷清。我没有回答她,只是继续唱着:
"......谁来替它挖坟?猫头鹰说:是我、是我,我将用凿子与铲子为它挖坟......"
"啊、这是鹅妈妈童谣嘛,拉法,我不知道你对这也有研究呢!"前排的芙雅转过身子,温柔笑着将教授发的讲义递给我们,看向碧菈的明亮双眸虽带着疑惑,但在教授开始讲课后她便静静不语的转回前方。
极富教学热诚、满头灰发的教授在讲台上口沫横飞地叙述着中古世纪的欧洲战争史。我装模作样地埋头抄写着连自己也看不懂的笔记,刻意无视旁边一直想找机会攀谈的碧菈。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可不认为凭拉法这种平凡无趣的长相会有飞来艳福的好运。
"唉、拉法,要不要吃巧克力?"碧菈彷佛不懂得死心的一再找藉口靠了过来,不堪其扰的我只好敷衍地拿了颗橘色糖果。刚要扔进嘴里,碧菈忽然用力扯住我的手,眼神尖锐的逼视我,低声质问:
"拉法,你难道忘了你对巧克力过敏?"
我倏地抬眸与她四目对望,接着,我极其缓慢地从嘴角勾扯出一抹笑。将右手从她的掌心中抽回,我把橘红色的巧克力糖放到桌上,边以手指滚动玩弄,嘴里边轻哼着:
"......当丧钟为可怜的知更鸟响起,空中所有的鸟儿都叹息哭泣......"
"你是谁?"碧菈眼神中带着惊怒、带着惶惑,但更多的是畏惧:"真正的拉法呢?艾利西为你辩解说你只是自杀未遂受到太大的刺激,个性才会有如此剧烈的转变;但我不相信,前天在课堂上你那种目空一切的态度,绝不可能是拉法!你...你究竟把他怎么了?"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像是希望却又更害怕听到我的答案。
"他死了,可不是我杀的。"我歪着头看向她,脸上是无辜的微笑:"可怜的小知更鸟,在临死前究竟知不知道是谁杀了它的呢?"
碧菈瞠大双眼呆楞在当场。当下课钟声悠扬响起时,我起身走向坐在前排的芙雅,亲切笑问:"芙雅,你等会有空吗?可以的话我很希望能和你谈谈......有关鹅妈妈童谣的话题。"
碧菈突然跌跌撞撞的仓惶挡在芙雅与我中间,示威般的瞪视着我,紧抓著书籍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着泄露出她内心的恐惧。
这是所有生物的本能,对未知事物的惧怕才能够使其保持警觉面对可能加诸于己身的威胁。我不禁冷嗤了声,对我来说,被人怀疑是替身或是同卵双胞的兄弟也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谁都无法找到证据。DNA、指纹、血液,甚至视网膜辨识,越先进的科学只会越精确的证明我千真万确就是本人;在现代社会里,科学及数据就代表了权威及一切。
真是讽刺,被科学所保护着的、只有意识却没有肉体的我,不恰恰正是个最不科学的存在吗?
"怎么啦,碧菈?瞧你慌慌张张的模样,该不会是刚才上课时又打瞌睡、结果做恶梦了吧?"
芙雅唇畔含笑的调侃着,没有发现到友人的异状。碧菈苍白的面孔衬上火红色的发丝益发显得毫无血色,但她仍努力从喉头挤出字句:
"......芙雅,拉法他...你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