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有点沙哑。」
「不,只是昨天晚上太晚睡了。」我心虚地看了眼手上的伤。
「是这样吗?嗯,那就这样了,到时候见吧。」
「嗯,到时候见。」
我呼了口气,赶紧把手机关了起来。现在想起来,John真的是很敏锐的人,特别是对我的事情,David的话一点也没错,这个男人既高傲又聪明,所以才会经常令我觉得无法捉摸、无法企及。
但是,我并不讨厌这样的John。
我刚把手机收起来,一道黑影便悄没声息的掩过我身後。有了之前的经验,我很快便知道是谁:「Johnny!你没事吗?太好了!我还担心你会不会找不到地方躲。」
灰狼好像完全冷静下来了,站在一公尺外静静地看著我,我猜刚才讲电话时他就来了。他的目光落在我几处严重的伤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凑过来让我拥抱他的颈子。
「抱歉,在下竟然毁约了。」半晌,他垂下耳朵。
「啊......没关系啦!我只是担心你咬伤了人,人类肯定会找你的麻烦,所以才说那种话阻止你。你做得一点都没错,那个人再怎麽讨厌我,也不该找猴子开刀。」
我赶忙安慰道。Johnny却没说话,只是缓步走到我面前,我不由自主地微微一缩,他却伸出舌头,轻轻舐著我手上的瘀青,我有点惊讶,他仰起颈子看著我:
「离开那些人吧。」
「离开......?」
「离开你的族类,虽然我们狼不见得高尚到那里,也会为了生存杀害其他的族群,但至少不会是这麽无聊的理由。既然你的同类不接受你,那就和在下一起回归森林,在下原不想左右阁下的自由,但现在看起来,在下的想法并没有错。」他诚恳地看著我。
我有些茫然地抱著Johnny,这些日子以来发生太多事,我总没有时间好好地思考,许多人对我说的话,我也没法好好消化,我看著眼前的灰狼,手机里还留著和John的通话纪录。我想起David的话:人类花了这麽多时间进化,究竟改变了什麽?
当然,我喜欢Johnny,和我的狼在一起,能令我感到很安心。彷佛在充满暴风雨的大海里,忽然找到避风港的喜悦。
我也很喜欢John,但我同时也很怕他。不单单因为他是人类,我无法猜测友人的想法,他总是阴晴不定的发怒,又总是不赞同我的想法,想要亲近他时,他不是远的无法抓住,就是全身充斥著难解的花刺,让人既想触摸,又怕受伤。
「我还想......再给他们一个机会,」
我听见自己说,感受著灰狼的体温,还有些微的血腥味。我忽然查觉到,我竟然把John和Johnny放在一起比较,或许是因为John总给我狼的感觉吧!我这麽想著:
「一直以来,我遇到很多的人,受过很多伤,但也承蒙很多人的恩惠。Johnny,所以我想再试一次,给人类一个机会......不,是给我自己一个机会。」
Johnny望著我,良久,才垂下头来。
「我明白了。」最後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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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悄悄地来到,天气不再像之前那麽热,而学校的人们,似乎也随著气候冷静下来。那件事发生之後,那个叫Oscar的人听说住了院,很久都没来上课,那群人没了带头的,好像也安分下来,不再找我的麻烦。
只是那个人被狼咬伤的事情,在学生里却传了开来。人类是很会造谣的生物,我小时候,就曾经被人认为会指挥动物攻击人,现在这种说法更是不迳而走。
不过这对我来说,反而有好处,至少那些无聊的人不敢对我轻举妄动。我和班上的同学还是很疏离,还是一样不得大人的欢心,毕竟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而且其实我渐渐觉得,大多数的人,都是对别人漠不关心的。真正会费心使坏的坏人,和真正会对人付出的好人,都是很少很少的。
「最近过得好吗?」
「很好啊。那你呢?」
「和往常一样,没什麽特别的。」
自从在咖啡店里,和John吵了那一架之後,得知真相之後,我和John之间的气氛就变得有些微妙,虽然我们彼此都和对方道过歉。他还是如往常一样,几乎每天都打电话来打招呼,但是一直到秋天来临前,我们都没再见过面。
「今天下午你会来吧?」
升学会谈的那天早上,我也和John通了电话。因为上回那件事,我和Johnny说,为了他的安全,希望他以後别再到城市里来见我,他也同意了。
「会,不过R市那边研讨会结束时间不一定,我可能会晚点到,大概过中午吧!你和导师说一声。」友人这样交代著。
「John,我想......」
「嗯?」
「不,没什麽,那待会儿见了。」我没把话说完,就挂断了。
因为会谈的缘故,所以今天一直到下午两点都是自习时间,学校里挤满了浓妆豔抹的学生家长,教职员也忙得不可开交。令我在意的是,那个叫Oscar的男同学,竟然也在朝会结束时,缠著满臂的绷带,十分狼狈地来到了学校。
我警戒地看著他,但是他整个早上都很低调,也没有和他的同伴交谈。午休的时候,他竟然主动向我走过来,把我邀到男厕旁。我怕他又想对我不利,警戒地站得远远的。
「......真的非常对不起你!」
没想到一到没人的地方,他就忽然抱著受伤的手,向我深深一鞠躬。我吃了一惊,反而不知该如何反应:
「呃......咦?」
「对不起,我有好好地反省过,是我不好!被那只狼犬咬伤之後,我才知道我的力量是多麽渺小,我以前一直很轻视那些动物,以为他们都是些逊脚,以为自己很强,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有多麽自大。」
「这个,其实我也有错......」
「对你也是,我一直误会了你,听说你後来一直都有来上课,也没有和老师打小报告说我们打你,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请你原谅我!」他大声地说。
我愣愣地看著他,虽然不明白他转变的真正原因是什麽,但事情能这样发展,当然是最好的。看来人类这种动物虽然善变,但就是因为善变,才有更多的可能性。
「啊,对了,我父母说想要见你,他们也想向你道歉。你可以跟我来一下吗?」
Oscar说著,也不等我回话,用没受伤的手拉著我便往教学楼下跑。看他这麽殷勤,我找不出话来拒绝,虽然我不是那麽想和其他人类见面,何况是别人的父母,再说我也要待在教室等John来。但是他却不理会我的迟疑,只是把我往外带。
「你父母......在那里?」我问道。
「在这里,因为里面人太多了,所以我叫他们先在这边等。你父母呢?」
「我没有父母,不过我的监护人......」
我一面解释著,一面被他拉著跑。他把我带到大楼的一角。就在兔子笼附近,这边平常都由David在照顾,但因为今天一次涌进太多家长,工友们都去协助维持秩序,所以这里空无一人。我第一次被人类这样拉著跑,觉得有点紧张,又有些高兴。
「到了,就是这里。」
Oscar停下脚步。我习惯性地走进兔子笼,兔子大娘还在那里,正在替他一窝小兔子讲民间故事,想起不久以前,我还跑来这里捡我的书包,不禁有些感慨。原来人类也是可以改变的嘛!只要我愿意给自己一个机会,愿意试著走入人类、理解人类,人类也会慢慢接纳我,我略感欣慰地想著。
「其实仔细去看这些动物,仔细去倾听它们的声音。就算不能完全懂得他们的意思,还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就像人类和人类彼此一样。」我在笼子旁蹲了下来,微笑著摸著兔子的毛,朝那个少年望了一眼:
「喔,对了,你说你的父母是在......」
我的问句到这里就停止了。
一道长影掠过我的视觉,我还没机会看清楚是怎麽回事,就感到後脑被人重击了一记,兔子大娘的影像瞬间模糊,我倒在稻草上,挣扎地想爬起来,直到这时候,我才发现事情的不对劲。但已经来不及了,又是一击打在我肩膀上:
「白痴......谁会原谅你这种人?竟敢叫狼来咬我?你好大的胆子......」
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但留在我耳里最後的声音,竟格外鲜明:
「这就是你的报应!去死吧......怪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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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一片黑暗中醒来的。
刚开始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我的头痛得要命,好像被人灌了西瓜再劈开那种感觉。我只觉得周围很冷,冷到我无法忍受,我捱著像墙一样的东西慢慢爬起来,才发觉我的手无法动弹,好像被什麽东西绑在身後。
我这才慢慢想起之前的事。我应该是被人打昏了,再被拖到这个不知名的地方,我第一个念头是觉得自己很蠢,竟然会如此轻易地相信自己的同类,把我这样一个十八岁少年又绑又搬的,要花不少力气,光靠那个叫Oscar的一个人恐怕办不到。所以先由他把我诱到约定的地方,再由他的同伙合力制服我,他们大概是这麽计画。
今天是三面会谈,很多人会谈後就跟著父母回去了。所以校方也不会发现少了个人,真要发现了,说句惭愧的我,我从学校消失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
「可恶............」
如果John现在在这里的话,一定会骂我为什麽这麽笨吧!人类是世界上最会记仇的生物,而我竟忘了这一点,天真地以为事情会像童话发展般顺利。
我艰难地环视周围一圈,我的手被电线一类的东西绑著,完全动弹不得。上衣也被他们给脱了,赤裸的肌肤接触著冰冷地板,当然手机也被拿走了。触目所及还是很暗,但依稀可以看到几个巨大的铁柜,这个空间完全是密闭的,隐约有烟雾从天花板往下飘。
我忽然明白这是什麽地方,这想法令我全身战栗起来。
「不会吧......」
学校兔子笼附近就是垃圾场,而垃圾场连著学生自助餐厅,餐厅里有个相当大的冷冻库,专门拿来放隔日的食材。我一年级时,有只流浪狗趁著中午师傅开冷冻库时跑了进去,结果晚上关门前工友去收拾,就发现流浪狗冻死在那里,僵硬的像根冰棒。
我不知道他们怎麽取得冷冻柜的钥匙,但我十之八九是被关进了那个地方。我也不记得自己昏迷多久,手表好像也被他们拿走了,说不定才不过十分钟,但也有可能更久,但我的腿已经冷到不住发抖,手指也不太能动了。
我不清楚餐厅的人什麽时候还会再开冷冻柜,但我心里明白,在这种地方我绝对撑不了多久。
我试著靠著墙站起来,慢慢地移动到有著微弱光线的地方。还好里头不大,我想那应该是冷冻柜的门,我虚弱地撞了两下,但想当然尔完全徒劳无功。
「喂!外面有没有人!有人在吗?」
我大叫了两声,但冷冻柜的隔音效果很好,四下静无人声。我想现在应该刚过中午,今天又是星期天,只有三年级在做升学会谈,恐怕没人会再来学生餐厅。
我想起了John,他说他会晚一点来。但就算他来了又有什麽用?他要怎麽知道我在这种地方?Johnny那就更不可能了,是我叫他不要来城市里找我的。
天花板传来引擎运转的声音,我想过关掉冷冻机,但一来我的手根本没办法动,二来就算没了冷气,我十之八九也会闷死在这里。我无力地坐倒在门边,忽然觉得心中又气又苦,这些人根本就是想杀了我,已经不只是教训我而已了,我竟然做人做到连同学都非致我於死地不可,还真是有够成功啊!
我靠在角落,像冬眠的小动物一样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但是没有衣物,碰那里都是冷的,我的浏海结了一层薄薄的霜,我觉得冷极了,这种时候,我竟然想笑,而且是想大笑。於是我就咯咯笑了起来。
「呵............」
早知道,之前就不应该怕尴尬,去跟他见个面了。我在脑海中描摹著那张总是充斥胡须的脸,一个多月不见,友人的五官好像有点模糊了,真是糟糕。我又想到David给我看的,John年轻时的照片,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麽英俊的John,真的很迷人。
其实你还挺帅的嘛!我想这样当面夸奖他,即使只有一次也好。
如果我死掉了,Johnny会回他的故乡去吗?他的故乡到底在那里?不会真的是墨西哥吧?他说不定会再找只母狼当伴侣,这样对他来讲比较好,然後生很多很多会讲文言文的小小狼,一家子都讲文言文,想到就有趣。我想笑,但嘴角却僵掉了。
我觉得自己不能就这样放弃,於是意思意思地又喊了两声。有人在吗?有人发现我吗?有人知道我从这世上消失了吗?很好,什麽回应都没有,我应该可以放弃了。
听说这种时候,很都会很想睡觉,然後在睡梦中安详地死去。但我的神智却异常的清楚,我甚至还看到了奇妙的影像,我想著,如果我可以活著出去,一定要去跟那些人说,科普杂志上说的都是骗人的。
『Catherine,你要去那里,现在很晚了耶。』
我看见的是西伯利亚,虽然这个冷冻柜应该不在西伯利亚,但我很坚持我看见了,那并不是我的妄想。
『去帮史宾诺莎放生啊,你忘记啦?』
『......我记得你昨天说这只枭叫莎士比亚。』
『喔,没关系啦,我今天忽然想叫他史宾诺莎嘛!反正他都要放生了,白天枭的视力很差,第一次放飞的话,他会因为恐惧而退缩,就失去了唯一一次重返自然的机会了,所以一定要在这种时候帮莲雾放生。』
『那我陪你去吧!你该不会想一个人在这种夜里逛黑森林吧?』
『好啊,啊!亲亲宝贝John,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啊?』
我看到照片中的John,站在西伯利亚的雪景里,清秀的像朵云,却冷漠得像道冰墙。
『......Catherine老师,我都已经十八岁了,可不可以请你不要再这样叫我。』
『有什麽关系嘛,因为John真的很可爱啊,多大都一样可爱。对了对了,亲爱的,我们把baby也带去好不好,难得我们全家一起来这里......』
『老师,别闹了!怎麽可以让小婴儿半夜去那种地方?』
『可是baby一个人留著会寂寞啊,亲亲宝贝哈尼John。』
『有我照顾他,他不会寂寞。』
『不行不行,把John和宝宝单独留在一起,John会把宝宝吃掉的。』
『谁会做这种事!我又不是恐龙!』
场景又转换了,风雪像暴风雨一般卷到我眼前,阴冷的森林伸出利爪,朝漫延一地的鲜血掠夺。我看见John充满惊惶的眼神,慢慢朝我走过来。那会是我的记忆吗?我觉得冷极了,有样东西一直紧紧抱著我,把她的体温借给我,但就连那样令人怀念的体温,也在大雪的侵袭下逐渐冰冷。我以为我会在那样的冰冷中死去。
但John却走向我,他发现了我,在这漫无边际的广大冻原里,只有他查觉我的存在,查觉我几乎断线的弱小生命,用他颤抖的手,把我从已然冰冷的呵护中拯救出来。
我想起来了,从我有生命开始,从我开始认识人类这种生物开始,我就认识他了。他是我第一个触摸到的存在,我在这世上学会的第一个字,就是他的名字。John,我呼唤著,几乎是声嘶力竭,但我的身体已经动弹不得。John!我使尽灵魂深处仅存的力气嘶吼,他的手接触到我的身体,我们俩身上都盖满了风雪。
「John......」我虚弱地叫出声来。
然後我听到猴子的叫声。好像有猴子叫著:『他在这里他在这里!被害人在这里!』但西伯利亚冻原上怎麽会有热带猴子?我无法思考,只听见不知那里碰地一声,周围的冷空气紊乱起来,有个影子冲向我,和记忆中的John一样真实。
我被那双手拥进怀中,紧得不能再紧。
「我在这里......」
这是西伯利亚,还是现实?我无法判断,我听到周围还有其他杂音,有人喊著「快去找医生!还有毛毯!」但我什麽也听不见了,我窝在暖和的怀抱里,不管他是幻想还是真实、是过去还是现在。我只知道,现在的我暂时无法离开,或许永远也无法离开:
「我在这里,我来了......我找到你了。」
※※※f※※r※※e※※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