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好像在作梦一样。
我搞不清楚那些是真实发生的事,那些是虚幻,有次我在某个像救护车的地方醒来,发现John还抱著我,一根手指也不愿松开,我听见他在哭,哭得像个十八岁的少年一样稚气。我恍恍惚惚地回抱著他,动作很僵硬。
「我还活著......」
我沙哑地说,我想不到还应该说什麽,只是重覆著这句话。医护人员试图把John拉开,但是这个男人固执地紧抱著我,好像一放开,我就会随风而逝:
「我还活著,John,你不要哭......我没有像我老爸老妈一样死掉,我还活著。」
又有一次,我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床上。我从来探病各式各样的人中,断断续续地得知我被救出来的经过。其实第一个发现我不见的人,竟然是David大叔的猕猴,自从我把他从盐酸下救出来後,他就常来找我哭诉他的被害人生。
他目睹我被那个人类带走,而兔子大娘又看到我被打昏的经过,听说是一大群的男人,那个叫Oscar的人,在外头人脉似乎很广,趁著三面会谈时,那些人照计画溜进来,他们把我绑起来,讨论要怎麽整我。最後决定把我关到冷冻库里。
『他说不定会和那些猪肉和鸡肉聊天呢!』小猴子跟我转述他们的话。
小猴子发现我被关起来後,马上就去找David,对他又拉又扯又踹,试图把主人拖到学生餐厅里。但是因为无法沟通,所以拖了很长的时间,David一头雾水,还一直以为猕猴是肚子饿了才会这样。
後来他遇到了John,友人完全没认出他,但他却一眼认出他就是当年的John。他那时候正在找我,发觉到处都找不到我,问我的同学和导师,他们不是说不知道,就是态度很微妙,一向反应很快的John立刻察觉不对劲。
那只猕猴也很聪明,转而向John求救,John对我和动物的亲密关系很清楚,就跟著猴子冲到冷冻库,从外头撬开了门把我救出来。
我自己没有感觉,多半是陷入了睡眠式的幻觉,听说我被救出来时很惊险,医生说只要再晚个几分钟,大概就没救了。我全身上下都是冻伤,手指有个部分几乎坏死,加上缺氧,差点不死也变成植物人。
不过我觉得我一定有变笨,有一段时间我无法思考,也几乎无法说什麽话,像个死人一样躺在床上,好像连怎麽流泪也忘了。
有次我醒来,掌间满是狼毛的触感,温暖又锐利。我知道那是Johnny,我艰难地伸出手,想要把他抱到怀里,他便把头伸过来,任我抚摸他的耳後。我们聊了一阵,他向我道歉,说这次没来得及赶来我身边。
「Johnny,听说我的爸爸妈妈,是被狼杀死的。」我迟疑了一下说道。
「是这样啊。」灰狼静静地说。
「你听起来......好像不怎麽惊讶?」
「在下在阁下请求在下回避时,早有预感。」他温顺地把头枕在我肚子上,我感觉到一阵阵暖意,他忽然侧过头,用复杂的眼神看著我:
「就像在下说过的,阁下迟早会做出诀择的,也迟早必须做出诀择。」
「嗯......?」
「到那时候......我衷心希望,你能做出对你而言最好的诀择。」
他在我睡著时悄悄地离去,我才想起来,他最後那句话没用「在下」和「阁下」称呼。我想问个清楚,但在那之後,Johnny就再也没来医院看我了。
在这段如梦境般的时间里,John始终陪在我身边,几乎一步也没离开。
「John,」後来我终於好了一点,John坐在我身边削莲雾,让我想到,近几年我好像跟医院特别有缘。我看著他:「我梦到那时候的事喔。」我没头没脑地说。
「什麽?」
「在冷冻库里,我梦见我小时候的事情,还看见了妈妈。」我说。
「别再提那件事了。」友人明显颤了一下,莲雾的头被削了一半。他岔开话题:「对了,关於学校,我擅作主张帮你办了休学,那种地方你也不想再去了吧?」
「可是......」我有点惊讶,John的神情却如罩寒霜,
「你被他们围殴,不想被我知道,对吧?还有很多事情,你也都瞒著我。」
「我不在乎那种事。」
「我在乎。」
「我不想逃避,John,你说过的,人不能一辈子逃避......」
「这不是逃避,这是身为人必定有的脆弱之处,因为你是人类,所以你有没办法克服的事,而我也有......我无法忍受再一次经历同样的事。」John斩钉截铁地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我的义务教育生涯,在这里就告一段落了。但按照友人的说法,我人生真正该学习的课程,现在才刚刚开始。
最後一次,是David来看我的时候。他一开始怯生生地窝在病房门口,好半晌才蹭进来我床边,看见我醒来盯著他,他还慌乱地摇手:「啊......我、我不是要趁你睡著的时候,拔掉你氧气罩的管子,或关掉你的生命维持装置。」
「......我还没严重到要用那些东西。」
我对他微微一笑,友人去替我办出院手续。他在John的位子上坐下,我们聊了一些近况,David略谈了一下Oscar的事,他对那个少年好像特别在意,我记得他曾经说过,他和那个人很像。他说,那个人矢口否认是他把他关到冷冻库里,直到他的朋友出卖他,把他供出来为止。
「他哭的像个泪人儿一样,你真该去看看。」David叹了口气,
「一直哭著说,怎麽会发生这种事,他只想开个玩笑而已,只是同学间的恶作剧,并没有想要杀死你,本来想关个五分钟就放你出来,但後来冷冻库的门卡住了,怎麽都打不开,他只好去找人求救。真是的,说谎也要打好草稿,这个犯罪计画,连我都想评零分。」最後他闭上眼睛:
「听说他家还挺有钱的,他的父母本来想捐给学校一大笔钱,让学校息事宁人,不过学校已经先去报警了,法院也介入了。可惜啊,他已经满十八岁了,那个少年......恐怕得向自己的人生说再见了。」
讲到救我出来的事,David忽然用奇妙地眼光看著我。据说开门发现我的时候,John整个人情绪崩溃,抱著我大叫大嚷,David一直陪在旁边安抚他,後来还叫来了医护人员,替John打了镇定剂,他才稍微平静一些。
「我从没看过John那个样子,」他语焉不详地说:
「印象中,那小鬼总是冷静的令人生气,天塌下来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不过这次我改观了。如果你死在那里,他大概会一辈子待在里面不出来了吧!」
小猕猴爬上我的肚子,我含笑看著他,顺便向他道谢救命之恩。
「对了,David先生,这只猴子......是公的吗?」
「嗯?她是母的啊,为什麽忽然这麽问?」
「喔......」原来T市真的有雌性的动物啊。
我抚摸著他被盐酸烧过,新长出来的细毛,侧头问道:「最近过得好吗?」
「不太好,诈骗集团好过分喔!他们拿了一包石头,跟我说是香蕉,把我的老本都骗走了,一群坏蛋!世风日下!」他义愤填赝地挥著拳头。
我哈哈地笑了。或许猴子和人类,真的没有什麽不同,唯一的差别只在,人类这种动物,会尽其所能地证明自己与其他物种不同,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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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季结束的那一天,John护送我回久违的家。
我靠在他那台Lexus的後座上,看著友人的後脑杓想事情。John最近让我感受到莫大的压力,好像差点丢掉一样很珍贵的东西,好不容易找了回来,就过度地保护一样,John现在对我的态度就是这样。
我觉得我与他之间,始终拉紧的那条线,就快要以某种形式绷断了。
「John,我想......」我想起那天升学会谈前,我没说完的话。
「嗯,什麽事?」
「我想......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想念大学,你觉得怎麽样?」
John安静了一下,强挤出一丝轻笑。
「怎麽会忽然这麽想?你不是不喜欢学校这种环境吗?」
「大学有点不一样吧?我想念和动物有关的科系。啊,我会自己半工半读,不会给你增加负担的。」我说。
「可以是可以,不过会很辛苦,和你想像的应该不一样,就算是动物系,也不会教你动物会话。而且T市是没有综合大学的。」
「嗯,我知道,」我平静地说:「所以我想离开这里,John,我想要试著去别的地方,很远也没关系,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过另一种生活。」
John沉默了很久,我觉得他似乎在挣扎什麽。「......再说吧!」然後他说。
抵达我家门前那棵橡树时,令我意外的是,Johnny并没有在那棵橡树下等我。以前我放学回家,他都是在那里目送著我的直升机降落,再朝我扑过来,让我开门让他进屋。但是现在,狼图腾下的白花凋零了一片,却没有了灰狼的踪迹。
John替我把大包小包的行李提下车,看见我站在那里不动,大概猜到我的意图,他微一挑眉,又大步走了进去。
「走吧!这麽久都没住人,你的猪窝一定脏得要命,一起打扫一下。」
我依然站著不动,看著颜色微黄的狼图腾,想起当时Johnny在医院和我告别时的眼神。「你终究要做出诀择。」这是什麽意思?我必须拿他和什麽东西做选择吗?我站在那里想了很久,直到友人从屋内走回来,一掌拍在我肩头。
「John,」我拿掉他的大掌,回头看著他:「我有事想和你说。」
「有什麽事,先收拾完你的屋子再说。」John逃避似地瞥过头。
「是有关狼的事情。」
「我不想谈这种事情。」果然,John掉头就走,开了门进屋里,又开始整理起我的行李。我追进门内,对著John的背影大叫起来:
「John,你不能一直活在我父母......活在Catherine教授被杀的阴影里啊!」
友人静了一下,缓缓直起身,但仍没有转过身来。我继续说:
「就像你曾经说过,并不是所有的人类,都像想杀死我的那些人这麽坏。人类中有像你这样的好人,也有像David这样亦正亦邪的人,也有像......我同学那样,可以为了小事情伤害人的家伙。难道狼不是如此吗?」
John没有说话,只是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好像很累的样子,轻揉著太阳穴。我绕到他身前,坐在茶几上看著他,放缓了语调:
「John,我最近常想,我为什麽会有这样与众不同的能力,为什麽这世界上,就我一个人类能和动物说话。你曾经说过,你在被狼杀死的妈妈怀抱里,把我救出来之後,我就对动物的语言有了反应。」我伸出手来,覆在John握成拳头的手上:
「我现在知道了,或许......上天会给我那样的能力,就是知道我的遭遇,他不希望我因此而痛恨狼、痛恨野兽、痛恨人以外的物种,妄自尊大地活在误解的世界里,所以他把那个大锁打开了,打开人类身上封闭的门,对万物敞开心胸,让我能够真正理解他们,就像人类理解人类那样,」我低下头,
「所以我能和狼沟通,John,也因此我无法痛恨他们。即使知道他的亲戚是杀死我父母的人,我也永远无法痛恨他们......你能明白吗?」
John依旧仰靠著沙发。过了好半晌,他才缓缓直起身来,直视著我的眼睛。
「......所以呢?」他说,他的表情一瞬间凄苦起来:「你现在要跟我说,Catherine的事情并不能阻止你爱上一只狼,你决定选择那只狼,和他双宿双栖,希望我这个做代理父亲祝福你们,你是不是一直想跟我说这些?」
「咦......?」我呆了呆,John的话令我措手不及。我根本没想到Johnny向我告白的事,现在被John一提,我的脸颊一下子红了起来。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你不是宁可不要人类,也要和狼在一块吗?」他激动起来。
「我没有!Johnny的事是一回事,我......还没有决定该怎麽办。但是John,我现在是想跟你说,希望你能和我一样接纳......」
「你说的道理我都懂!」John提高声音,他看著我:
「我并没有不接纳狼,也没有不接纳动物,我并不是因为Catherine的事情,才反对你和灰狼在一起,你懂吗?」
「那是为什麽?」我疑惑地抬起头:
「John,我还没说呢,你最近真的很奇怪,像暴龙一样,动不动就喷火,明明是小事,却老是对我大吼大叫。难道你要说,因为你自己是孤独一匹狼,所以同极相斥,你天生就对狼过敏吗?还是你要说............」
「因为我喜欢你!」
John忽然对我大叫出声。我瞬间定格了一下,随即不知所措地笑了笑:
「啊......我也喜欢John啊。虽然常常找你麻烦,又常吐嘈你,但John其实是我最好的朋友......喔,对了,我最近碰巧看到你年轻时的照片,发现其实你还满帅的,要是把胡子剃乾净的话,还满人模人样......」
我才讲到一半,John就从沙发上站起来,一脸凶相地靠近我。我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就猛地抓住我的肩膀,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压到墙上,我叫了声:「John......」但话没说完,他的脸凑进我,我感觉到胡渣刺人的触感,空气从我唇畔消失了。
John吻了我。而且不是蜻蜓点水的那种吻,我好半晌才意识到我的友人在做什麽,我用力想挣开,但是John一手抓著我的头发,一手钳著我下巴,把我的头死死按在墙上。我害怕得无法回应,但John却没有停止的意愿,他把舌头探入我的唇,近乎疯狂地往里深入,我觉得呼吸困难,胸口涨得难受。
「......听懂了吗?」
就在我以为我大概要窒息的时候,John喘息著放开了我,然後退开两步。我呆滞地看著我的友人、我的养父和我的良师,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我喜欢你......不是对儿子的喜欢,不是对朋友的喜欢,而是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我想吻你,想和你过一辈子,甚至想和你上床,所以我才没有结婚。你听懂了吗?并不是因为你的存在,阻碍了我的幸福,而是我的幸福,就是你本身!」
我没有说话,我知道自己应该说点什麽。灰狼跟我表白时,我只觉得受宠若惊,甚至还有一点窃喜,但是面对这个从小拉拔我长大的人,我只觉得震惊,就算月亮忽然掉下来砸到我的头,我也不会有现在一半的惊骇。
「你是因为喜欢我......」我仍然靠在墙上,我的脸一定白得像纸一样,而且二度缺氧,脑袋也是白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说什麽:
「你是因为......想和我做那种事,所以才养大我......?」
「不是!」
John很快地反驳,他手足无措地转过身,又转回来面对我。
「我当然不是一开始就对你抱持那种念头,我第一次看到你你还是颗胚胎,怎麽可能会喜欢?不......这不重要,该死,我在说什麽啊!」他整个脸涨得通红,用额角抵著我的沙发,我从没看过他这副模样:
「我是说,我也不知道是什麽时候开始的,大概是你十一、二岁的时候,或许更早,我......总之,等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即使知道不应该,即使知道会对你造成困扰......我还是无法放弃那种心情。」
他看著我,那双眼又深远又哀伤,他好像想伸手碰我,但我缩了一下,不知道为什麽,我对这样的John感到恐惧。他查觉到了,马上就收了手,终於放缓了声音:
「特别是这一次,当我意识到你可能会死的时候,我後悔的不知道该说什麽才好,一想到我可能永远来不及表达心意,一想到我可能永远失去你,我就......」
我的脑子乱成一团,但有条清溪的河流,正慢慢流过我眼前,很多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也渐渐明白过来。为什麽John会对Johnny这麽厌恶、为什麽那天晚上John会喝得烂醉、为什麽十二岁那年,他会把我从宿舍赶出来。好像在看一篇长的要命的推理小说,而後终於真相大白时,那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John,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一直以来,我对你......」好半晌,我听见自己开了口,唇上还停留著John的馀温,令我心慌意乱:「我一直把你当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