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老爹总算开了口,"你自己解释。"
"我错了。"张弛说。
"你哪里错了?"
"不该怀有希望。"萧楚慎做的并没有错,错的是他自己。
慕容家主对他怒目而视,"不要顾左右而言其他,说说你哪里错了?"
"好吧,我错在自己无能,在受威胁时没有带千枫一起逃跑,无法将他平安救出来,不该舍弃江湖道义。那时候,我本该用自己去换他。"张弛字字真心,既然有了兄弟,便不愿因权利失去;用虚拟的一条命去救千枫,他还是愿意的。更何况,此刻的他因为认清了一个事实而几近绝望。自始至终都是他一厢情愿,萧楚慎待他看似关心,但那疏离的眼神就好像完全在审视着一个陌生人。
"但是,你惹下众怒,不能就这么算了。"
张弛坦然道,"任凭各位处罚。"
众人见识到跌宕起伏的这一出戏,不乏有人猜想,怎么说人家是亲生父子,真要逼那慕容家主下狠手,此刻不说将来怕也会记恨,倒不如卖个情面大家都好过。便有人站起身道,"慕容小姐说得不错,大公子年轻不懂事,犯了错自当仔细教诲令其改过,家主其实不必如此严厉。"
"不错,大公子言语虽有不妥,所幸尚未形成恶果。既然已当着众人的面认了错,家主不如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
"看在大家的面子上,家主就饶他这一次吧。"
......
慕容家主环顾四周,最终沉着脸点了点头。
"死罪可饶,活罪难免,你就在牢中继续反省吧。千枫,你既为少主,他惹下的麻烦还得交由你收拾。何时处理妥当,何时再放他出狱。"
千枫感激地望了父亲一眼,哽咽道,"多谢爹爹开恩。"
上前押他的侍卫越来越近,张弛突然又抬起头来,"我还有话要讲。"
听到此言,千枫的脸色突然白了几分。
"什么?"家主冷声道,竟是连看都不愿再看他一眼。
"爹爹叫千枫如何解决?莫不是号令群雄共反朝廷,逼他们出兵围剿江湖各门派?"张弛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慕容家主正要出声呵止,又被张弛飞快地打断,"既然事情因我而起,唯一的办法,只有将我逐出家门,撇清一切干系。他日若再有人追究,千枫人脉广泛,想来应能争取到周旋的余地。"
"大公子......"众人诧异之余不由暗叹,这慕容千弛敢做敢为行事决绝,看来也是能担大任的,难怪家主迟迟拿不定主意选谁作继承人。
慕容家主挥了挥手,"此事再议。"仍吩咐手下将他带入地牢。
牢中阴冷,张弛靠着角落坐下,觉得此处再无半点值得留恋的地方。只是,没有听到那人一句解释,他不死心。真相扑朔迷离,张弛每一次都以为自己抓住了,摊开手,手心空无一物。
仿佛是从一开始就遇到,贯穿梦的始终。他不信他,不在意他,不爱他。可是,他不想他死,他同意与他成亲。为什么?
听到过道里渐进的脚步声,张弛激动地挪到门口,连滚带爬。可惜看到的不是萧楚慎,那人裹着大斗篷,低着头,双手紧握铁栅栏,骨节苍白而突兀地暴露出来,一双眼却死死地盯着张弛。"大哥。"
"千枫?"张弛诧异地看着他,父亲那一掌着实拍得不轻。
"大哥你真好命。"千枫说话时微微咳嗽着,脸色越发暗沉。
张弛长叹一声,"你想要的已经得到了,还来找我做什么?" 兴致缺缺地刚要蹭回角落,却被他一把握住手腕,往外一拽便砸在铁栏上,闷重的声音回荡在牢房里,经久不绝。
千枫直勾勾盯着他,表情扭曲。"大哥永远表现得那么出人意料。本以为你要被惩处了,却能转危为安,甚至赢回众人的信任。这招以退为进,用得如此巧妙不露痕迹,真是让大哥费心了。"
张弛见他神色不对,只得缓声安抚道,"千枫你听我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不想再管,等父亲放我出去了立即离开慕容家......"
"闭嘴。"千枫厉声喝断了他的话,转而怪诞地低笑起来,"大哥所认为的乱七八糟的事情,却是千枫一直求而不得的呢。大哥,你在人前表现出一副慈爱兄长的样子,就是这么作践你弟弟的努力吗?"
"不是这样的。"张弛明知道千枫已无法听进他的话,仍枉自尽量解释。
"你以为这样就赢了这一局吗?可惜......"千枫狞笑着,手中力道加大径直往外拉去,将张弛的身体卡在门栏间隙,动弹不得。他另一只手里银光陡闪,一把明晃晃的匕首直向张弛颈上划去。
来不及反应,也躲不过。张弛只觉得脸上一热,腥味扑面而来,血迹飞溅却不觉疼痛。眼前多了一个身影挡在他和千枫之间,握紧刀刃的手血流如注,洁白的衣袖已被染红大半。此人,正是萧楚慎。
"怎么会......"千枫惊慌地看着他。
萧楚慎冷漠地瞟了他身后一眼,千枫转过头去看,身形一晃竟有些站立不稳。"千蓦,爹爹......"
"你太让我失望了。"家主一字一顿地说。
"失望?"千枫再次狂笑起来,"爹爹会对我失望?之前听说大哥犯了错,爹爹你伤心、震怒,这般情绪何时为我流露过?我在慕容家不过是个听话的走狗,你又几曾多看过我一眼?不管我怎么拼命表现,在你眼里慕容家的继承人永远是大哥,现在又凭什么对我失望?......"
慕容家主脸色铁青,显然他极力避免的事情终于发展到不可收拾的程度,"现在你已是少主,还有什么不满足的?竟敢如此大逆不道。"
"少主?爹爹你问问看,这慕容家上上下下有几个把我当少主的?大哥不要的东西,你施舍给我。他们个个都等着哪天你高兴了再要回去,好看我的笑话。就这么一个窝囊少主,还想让我把它当作你们的恩赐吗?"
"住口。"慕容家主脸上青筋暴起,怒气已濒临失控的边缘。
"二哥。"千蓦走上前来,拉住他的衣袖,扬起脸时竟是泪流满面。
"你哭什么?"千枫终于恢复了一丝理智,"你不是帮着大哥吗?亏我们是同胞兄妹,你就是这么对我的?还有脸在我面前惺惺作态......"
"二哥,如果大哥真死在你手上,你这辈子能心安吗?我做这些,都是为了挽回你的错误,我不想看你越走越远,最终到无可救药的程度。"
"我错了?你们都是对的,就我一个人错了?"千枫悲愤异常,"你凭什么挽回我,你以为你是谁啊?"
"都给我闭嘴。"张弛被他们吵到头疼,觉得不得不说点什么了。更重要的,萧楚慎还在旁边流血,虽然手捂着伤口,却仍是无济于事。
在场的所有人愣了片刻,下意识地转过头看他。
"爹爹,不管你怎么想,我已经决定脱离家族。千弛惭愧,担不起这重任,所以还请以后多信任千枫。他虽然有偏激的地方,但也是你的儿子。"
"千枫,你习惯了恨我一时半会也改不过来,没关系。好好去处理爹交给你的事情,到时候我出去了,此生不会见面。"
"千蓦,你是个好姑娘,大哥走后,记得照顾好爹爹和你二哥。"
说罢,他不再向那边看一眼,只回过头,突然间沉默下来。
面前是萧楚慎。
"我说过,不会让你死。"他说。
第四十章
沉冤得雪,张弛终于重新沐浴在地牢外面的阳光下。他一直向院门走去,留下神色复杂的一干家人,没有谁阻拦。
听到慕容府的大门在背后合上的声音,张弛才停住脚步。放眼望去前路茫茫,而萧楚慎仍在他的身旁。
"说是要成亲的,这下只好私奔了。"张弛无不遗憾地说。
"张弛。"萧楚慎忽然转过脸,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他如此郑重地凝望着他,让张弛突然心慌起来。
"嗯?"他小声问着,不敢直视,却逃不开那双眼。
"你对于慕容家族的记忆,是否只有意外之后的这一段?"
张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所以可以走得不带留恋?"
"我走以后,他们还是会如常地继续生活,"张弛眯起眼,说,"他们是我的一场梦,或许我也是他们的一场梦,只不过,我的离开会使每个人得到最优的结果。"
"那你以后将怎样打算?"
张弛扬起脸来,看着他笑了,"为什么总是问我。你呢?我不再是慕容家的大公子,你也不再是我的医生,我们还会同路吗?"
萧楚慎似乎沉默了许久,才缓缓说道,"你是个相当理智的人,每一次看似荒诞不经的决定,其实都是考虑过后果的,对不对?"
张弛只觉得有些无措,明明是头一次被夸奖,为何能在那人的话中听出一丝决绝来?"你在说什么呢?"他勉强笑着,似乎这样就可以挽回那些他从未捕捉到的,却即将要失去的一切。
"张弛,你自己很清楚应该怎样,不应该怎样。"萧楚慎顿了顿,语气间仿佛也带着艰涩,然而却是坚决地说下去,"梦可以缓解人的情绪,有时是必要的。但太过沉迷并不好,你以后要学着接受现实而不是逃避,要好好地生活。"
"为什么听起来像是告别?你终于要离开了吗?从见到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不是我能把握的人,可是,为什么一起走下去都不可以?"张弛喃喃地说着,他在他面前其实是自卑的,但是因为那些被隐藏的感情如此浓烈,竟让他忘记自卑想要努力在一起。对于张弛来说,他已尽力。看到眼前的人像一点点虚幻起来,消失在空气中,他终于痛彻心腑。
张弛转过头,背后慕容府的朱漆大门竟也不见,周围的景象在旋转中碎裂,每一块碎片都渐渐地透明起来,最终化为一片白光,而他站在白光的中央。
眼望着宿舍天花板的时候,张弛头痛欲裂。
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他说不清原因,却能强烈地感觉到这个事实。他步履不稳地爬下床,忘记依平常的惯例去看时间。
用脸盆接满凉水,张弛一头扎进去。屏住呼吸,在水中慢慢睁开眼睛,刺痛过后又能看清视野里的一切。自己的黑发被浸湿,在眼前漂浮不定,诡异而忧伤。
他终于走了。
张弛以为,他们之间也许不是爱情。他对那人其实并无半点了解,没有为他做过任何事情,而想为喜欢的人付出什么的心情,似乎也在两人相处的时候忘记了。甚至,没有过一个拥抱,一个吻。张弛只觉得可惜,他想象着他薄削的唇,如果在某一个暧昧场合鼓足勇气印上去,便不会像如今突如其来地结束后,连可供回忆的片段都没有留下。
上一次在何丹和小安面前,他七分是绝望三分是报复,心里清清楚楚。而现在,张弛只觉得生命缺了一块,整个人空剩下躯壳,没有精力做任何事情。
甚至连多想都不能。
张弛的低落情绪一直维持了三个月,终于等到毕业答辩的日子。
论文做得勉强,更不必提其他工作。老头子对他失望不已,在张弛第一次出事的时候,他顶住各方压力硬是没有放弃这个得意门生。只是看着重新步入正轨的学生变得自甘堕落,老教授再为他想不出理由。张弛不得不放弃留校,他知道,凭自己现在的状态,能顺利毕业已是万幸。
抱着打印好的论文向教学楼走去,张弛在校道上遇到张逍。远望去几乎不敢认,只见她完全不复以往朴实青年的打扮,一身着装配饰极尽奢华。寒喧两句,那边便有轿车开过来。摇下的车窗里露出一个男子的脑袋,明显已有谢顶,三十来岁,长相实在称不上端正。
张逍冲那边一笑,回头跟张弛告别。临了赠他一句话,人活着,总得接受现实。那人老实,有钱,肯为她花,这就足够了。真要等那才貌双全的,她张逍上辈子还没修够福份。
张弛哑口无言。
这是第三个对他说同一句话的人,其实他也并不是排斥现实。
这些天来大部分时间用于睡觉,多半是依靠安眠药的效果,用量越来越大,从白洁那里拿不到,便想方设法去无照经营的小药店里卖。
他想念他,已无法自持。
明知道只是梦中人。
即便如此,那个梦也没有再回来过,一次也没有。
晃晃悠悠地走上讲台,打开演讲稿。张弛嘴唇开合,眼前却是一片朦胧,他努力睁大眼睛去看纸上的字,手扶桌沿极力保持着身体平衡,口中不停。他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却听着台下噪杂声越来越大,只觉脑神经阵阵抽搐,疼痛难耐。
恐怕是昨晚服药过多了。他最后后悔地想着,再控制不住自己,一头向前栽去。
满座哗然,只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再次醒来,张弛先是为无梦而失落,而后才想起他在毕业答辩会上的表现。抱住头呻吟,他对自己说,为什么不死了算了。
听到这边有了动静,一个小护士匆匆走进病房。"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张弛抬起头,这个人竟是认得的。有一次白洁带他参加同事聚会,其中有个活泼好动的小姑娘,正是眼前的她。
"这还是白洁的医院?"张弛开口问她。
小护士点头,"白姐忙,过会来看你。为你的病情,她特意组织了专家讨论会,现在正在跟主任研究治疗方案。"
"我真的病了么?"张弛恍惚自语着。
"你就放心吧,肯定会好的。"小护士言之凿凿地安慰他。
"我想见白洁。"张弛突然坐起身。
"你别着急啊,她马上过来了。"小护士正要扶他,却不知张弛突然哪来了那么大力气,竟将她推到一边,脚步不稳地走出门去。
"哎......"小护士急了,上前拽他又拽不动,只得去喊人。
张弛游荡在医院的过道里,看到拐角处横着的牌子主任室,大步走过去,莫名的心跳竟一阵快过一阵。
推门时,白洁正要往外走,险些撞上。
"你怎么出来了?"她不安地说着,想要用身体挡住他的视线。
而张弛在目光落入室内的一瞬间石化在门口,窗台上一盆植物盛开着艳丽的花朵,仿佛在哪里见过。里屋那个人穿着白大褂,端坐在办公桌前。他手中还拿着文件,为有人打扰而眉头轻皱起来,面容神情都是熟识的样子。
第四十一章
"萧主任。"白洁脸色苍白,回过头来,颤抖的声音带着习惯性的尊崇。
"你先出去吧。"那人淡淡地说,转而面向张弛,"坐。"
白洁抱歉地看了他一眼,走出去,带上门。她与他在一起虽然没有结果,其实却是真心的。但事到如今,她已经没有资格要求他相信了。
张弛梦游一般走过去坐下,隔着书桌便能看到耗尽心力只求一见的那个人,而今真正见到了,感觉却是如此不真实。
"你想说什么?"那人的语气堪称和蔼。此刻的他是年轻有为备受赞誉的医生,面对任何病人都持有同样的态度。
张弛又是一阵眩晕,他不知道这样的情形下还能说些什么,甚至分不清这个人是否真与自己有过交集。可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鼓舞着他,让他非说出什么不可。
"萧楚慎?" 张弛终于逼迫自己开了口。
那人点头。
只是一个轻微的动作,却在张弛心中撞起惊涛骇浪,果然是他,他没有否认。"那么,你认不认得慕容千弛?"
萧楚慎怔了一下,"那是本不存在的人。"
张弛看着他,几乎有些热泪盈眶。此刻他所想的并不是那些情爱纠葛,本以为再也见不到的人如今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竟是让他感到无比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