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这些话时,道美感觉应该是自己的脸在发烧才对。他不擅长撒谎。
老师绷紧的表情有点舒缓。他一言不发地拿起课本翻开继续以抑扬顿挫的声音开始讲课。同学们纷纷收回目光。教室里又恢复了平静。
道美小心地看看绪离。他丝毫没有受到刚才小小风波的影响。眼睫毛在睡眠中平静的鼻息下轻轻颤动。这使他眼睛周围投下些许阴影,看上去有些憔悴。
这一整天绪离都在沉睡。同学和老师都认为他病了。也就没有过多追究。
道美此刻还坐在教室里。放学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同学们都离开了教室。而他也早已收拾好书包。但他无法离开。他身旁的绪离还在沉睡。
绪离醒来时,第一感觉是自己还在睡梦中。因为四周一片漆黑。然后他才有些明白时间的流逝。
身旁忽然有个声音,将他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自己会睡到这个时候,更没想到除了他教室里还有别人。
是道美。
醒了?
可能是看到他疑惑的目光,道美显得有点窘迫。校工来催了好几次。我对他说由我来关教室门。必须要让你醒来。
即使在黑暗里,道美也能感觉到绪离盯着自己的目光。他的手心又开始出汗。良久,绪离轻声说了句。走吧。
道美知道前一天晚上绪离睡得很晚。实际上,他直到午夜过后才悄悄回到宿舍。道美在他回来之前一直无法入睡,直到他看到他轻手轻脚地推开宿舍的门。同之前几个晚上一样。他可能是从学校的院墙翻回学校里的。
他什么也没问绪离。
在某些方面,他觉得绪离有些像阳光。
放寒假的时候,道美回去看父母,以及和阳光泡在一起逛街。阳光嘴里咬着抹茶冰激淋,含混不清地说,我哪里像他了?
道美说,你们似乎都有深不见底的秘密,深藏在阴暗的角落里。
是么?如果我和他这么像,你是不是也会爱上我呀?
当然不可能。除非你是男人。e
阳光发出戏剧性的叹息,说道美你真是不正常。
他笑嘻嘻地回敬她。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她当街扑过去咯吱他,他夸张地惨叫着躲闪。
惹得街上的行人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其实绪离只是对周围的人有所戒备。只要你能取得他的信任,那些往事一定都会浮出水面的。他其实是心思很单纯的男人。我和他是不同的。
他只是想把往事藏起来。而我则学会与它们一起生存下去。
把那些伤痕,变成我的一部分......
阳光闭起一只眼。
对了,你何不邀请他来我们这里玩?大年三十这里会放焰火,我们可以三个人一起去看。
道美又一次觉得面对阳光的无力。她好像完全不在乎过年是全家团圆的节日。
自从那次课堂上睡觉事件之后,绪离和道美之间的交流多了起来。他告诉道美自己的家乡在偏僻的山村里。家里只有母亲。生活非常贫穷。
我从高中就跑到城市里来读,一个人住在出租的简易房里。这是个充满机遇和梦想的地方。母亲为我的学业几乎倾家荡产。
看得出,你并不想这样。
其实我本应该在小学就辍学,帮着母亲料理农活。这样生活虽然不太可能富裕,却绝对是快乐而平静的。
你现在的生活不快乐不平静吗?道美有些奇怪。
我想以后挣很多钱,让母亲过上快乐的生活。
他没有回答道美的问题。
道美想绪离也真是不容易。除了日常的学业之外,他还在校外兼着两份职。
五点半到七点,给一个刚上初中的孩子做家教。七点半到九点半,在餐馆当waiter,省一块钱车费,他总是跑步回学校。
但那也不至于到午夜后才回学校。道美心里想着,他的疑惑仍没有消失。
黄水仙
Chapter5 黄水仙
迷恋自己倒映在池中的身影,想拥抱它却因而掉入池中淹死。黄水仙就是这个悲情又美丽的希腊神话少年-那喀索斯的化身。
花语:非常爱自己的人
道美在大年初二时接到一通陌生电话。电话里冷冷的女声说,让他到派出所来一趟。一问地址,他吓了一跳。居然是在另外一个邻近的城市。
来不及通知自己的父母。他一路单车骑到阳光家里拉起她就走。
阳光的父母回老家探亲戚,(在阳光的要求下)将她一个人丢在家里。此刻她好像刚起床的样子,正倚在床头心满意足地织着那条围巾。道美简要地叙述了事情的大概,她平静地看他一眼。
然后?她问。
和我一起来,阳光。求你。我有种预感,是绪离的事。
数十分钟后,他们已经乘上开往另一个城市的长途中巴。
派出所里,接待他们的女警官用电话里冷冷的声音说道,他被发现在社区别墅附近转悠,被觉得他可疑的保安拘留了。从他怀里搜出这个。警官将一个塑料袋递给道美。
是一把锋利的匕首。
我们觉得问题非常严重。但审讯他他也不说。我们问他是否有亲人的联系方式,他给了我们你的号码。
她一边说着,一边领着他们来到走廊左边的一个小房间里。你们可以见见他。但除非交保释金才可以带他走。她用钥匙打开了门。
绪离正蜷缩在房间阴暗的角落里。
阳光在返程巴士上哀声叹气。真是的。保释金几乎花光一张卡里的钱。
绪离靠在道美的肩上,在颠簸的车上像在课堂上那样旁若无人地熟睡。不知是他软软的随着睡眠呼吸颤动的头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道美觉得自己内心的某一点正痒痒的骚动一样地快乐。
阳光悄声对他说,你还是什么也不准备问吗?
是的。除非他想亲口告诉我。
我就是欣赏你对任何事情都保有恰当好奇心的生活态度。这样才可以和有秘密的人好好相处。
她满意地说着,把头偏回去看窗外疾驰的风景。
不过你最好提醒他一下,现在因为那些连续的杀人案,不仅我们所住的城市,就连周边城镇也大大加强了治安防范。他现在干出些傻事来是非常愚蠢的。
杀人案?
在你不在的半年里,又发生了两起。数目不算多,但从手法来看应该是同一个杀手做的,而且似乎没有完结的意思。
你应该有印象,不是吗?
什么?道美不明白他的意思。
被害人的尸体都不是完整的,身上都有一部分不见了。现场都留下了灰色的信封。还有那行文字。
我这样爱他。他不爱我。
她的眼睛熠熠地望着他。
他们把绪离带到阳光家里时,他还在熟睡。
阳光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他用,然后出去买吃的东西。道美留在房间里陪绪离。他要等他醒来。
道美坐在床边,看着沉睡在自己眼前的男人。他很苍白,像生了病的样子。说不想问不是真的,他很想知道在这脆弱的外表背后究竟掩藏了怎样的秘密。
他的一只手垂在棉被外面,道美甚至觉得自己看见了皮肤下流动着血液的青色血管。他握住他的手,把它贴在自己的手心里。空气里浮动着暧昧的气息。
就是在这时他听见轻轻的呻吟。绪离睁开了眼睛。
为了掩饰片刻的尴尬,他放开他的手急急地开始说话。阳光出去买吃的了,你需要休息。要不要喝水?
他只想找个借口暂时离开一下。他一向觉得绪离的注视让他觉得不能忍受。尤其今晚那双美丽的眼睛似乎比以往更富有杀伤力。不知为什么让他喉咙深处的难过一点一点涌上来。
他起身的时候,绪离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哆嗦了一下--并不是因为冷。
别走。绪离低着头,嗫嚅着。几乎要将自己重新埋回棉被里去。
他怀疑自己听错了。但他还是重新坐回了床边。外边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大雨。道美此刻脑海里涌现出一些胡乱的想法,比如阳光有没有记得带伞出去。两个人之间是好一阵沉默的雨声。道美觉得喉咙有些发干。绪离的手还握在他的手里。良久,还是绪离先开了口。
你什么都不问吗?
好像大家都很喜欢问这个问题。要知道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死党可是阳光。你的秘密不会比她的让我更加好奇。道美勉强笑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大脑在应对这些情况上完全不够用,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和一个又一个充满秘密与伤痕的人邂逅。他们理直气壮地闯入他的生活,带来本不属于他的痛苦。
你是否想倾诉。
绪离轻轻地点头。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应该将秘密带进坟墓,因为这个世界没教会我带着它活下去。但是我不能死,因为有无法逃脱的命运......
我非常恨这样生活下去。常常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就连死亡也抛弃我。
两行泪水从绪离美丽的眼睛里流淌出来时,道美发现自己的心脏危险地悸动了一下。在他反应过来自己被一瞬间的冲动支配之前,他已经将他抱在怀里。像安慰一个任性的小孩一样,他有些慌乱地在他耳边轻声念着,乖孩子,乖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下过一场细雨的草坪,幸福会像蔷薇般绽放。
他的嘴唇压在他的头发上。绪离将脸埋在他怀里发出细小的呜咽。
阳光将三五个装满食物的塑料袋放在地上,淋湿的长发披在同样湿透的肩上,在走廊里倚着墙壁蹲下身。
她笑了一下。
日记·阳光
叙黎:
我一直觉得自己和别人不同。
不知道为什么,普通的观念在我身上都是行不通的。
我一向过着随心所欲的生活。
转学之后以及进入初中,我没有再碰上会体罚学生的老师。但我仍然乖戾。除了考试作弊之外,我保有一个学生可以想到的所有缺点。
包括成绩。进入重点中学之后,虽然成绩有时仍名列前茅,但我失去了以前玩儿似地学就能位居榜首的优势。不过谁在乎那些呢?我对道美说,几十年之后谁还在乎一次考试的成绩呢?
道美好脾气地劝我,你可别把老师惹得太过分了。
噢,叙黎,他真是个宽容善良的人。这大概也是只有他能够从小和我一直的原因。很难以想象有谁能够忍受我。我身边所谓的朋友都不长久。
几乎所有的老师都对我的放肆熟视无睹。只有班主任每每对我苦口婆心。她是短发、神情温和的女人,小鼻子小眼睛,带着副银边眼镜。我不知道她哪里来这么好的耐心,隔三岔五就找我谈一次。锲而不舍。
其实她的声音和眼睛都很温柔,和我说话时手轻轻放在我的膝盖上。我不习惯这么亲密的姿势,总感到一种令我不自在的温暖。
我知道她还没有对我失去信心,想让我做个乖小孩。但是她同所有其他人一样无法抓住我的心灵,它已在长久的惶惑和绝望中滑向毁灭的深渊......
但我渴望她的心灵靠近我,我总是耻于承认这一点。我在和她的谈话中流下眼泪。不留神流露出的依赖与软弱又让我憎恨我自己......
叙黎,我一直对我自己说,我不需要靠任何人活下去。谁也没办法伤害我,因为周围所有人的看法对我一点也不重要。我知道恨我的人,绝对比爱我的人要多。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化为黄水仙的那喀索斯,拒绝了所有高贵的仙女,只爱自己美丽的倒影。
在这世界上,还有自己是真心爱自己的。这样也很幸福。
如果是你,你一定会明白的吧?
我们本来就是一个人来到这里。
我们也将会一个人离开这里。
有什么好怕的?
美人樱
Chapter6 美人樱
五片珊瑚红色的花瓣,中间一抹亮白,一朵朵一支支挨着,好像簇拥着的樱桃。
花语:无尽的诱惑
安抚绪离睡下后,道美默默走出阳光的房间。发现阳光一直蹲在走廊里,他似乎又吃惊又尴尬。
怎么,跟我害羞上了?阳光站起身。你们进展如何?怎么样我够意思吧,咱们不当电灯泡~
喂,阳光,和你说正经事儿。我想去追连续杀人案的犯人。
好啊,你当然可以去。她捶着因蹲得时间太长有些酸麻的腿,一边漫不经心地答道。
你有没有认真听我在说什么?b
当然有啊。你完全可以去嘛。但是我肯定不会奉陪。而且。她用食指戳着他毛衣上一个破洞,说不定我很快会见到你躺在地上,身上缺了某些部分,旁边还丢了封灰色的信。你怎么会生出这种念头?
道美抓抓头,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不知道。或许是侦探小说看多了。
侦探小说......阳光若有所思的样子。
话说回来,你以前不是狂热的侦探小说迷嘛?小学时我最喜欢在你书房里一本接着一本看。
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你曾读完阿加莎、柯南道尔和爱伦坡的全部著作,童年的理想是要开自己的侦探事务所。最想嫁的男人是夏洛克·福尔摩斯。班上同学丢了个橡皮什么的你也硬要用推理给人家找出来。
我有过那么天真的时候吗?阳光露出很费劲思考的模样,然后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还记得那时候你逢人就对别人说长大要做侦探。现在想想,确实很久没听你提起了。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我只喜欢太宰治的《人间失格》,或者《撒旦阳光下》那样有关宗教、爱与死亡的电影......
道美望着阳光,她又恢复了淡漠的神情。
离开学还有段时间。我们去旅游吧。带绪离一起。
我们每个人都被太多的事情所缠绕。我们越挣扎,它们缠得越紧。我们就在越来越紧的束缚中窒息。
旅行是治愈与忘却的最好疗法,因为它让人感觉无所牵挂。记忆暂时地,从一贯的生活轨迹中断裂出来。
你是指《记忆裂痕》么......?
......我比较喜欢它另外一个名字,pale cocoon。
苍白的茧。
三人背着背包站在长城顶上时,道美跑去买矿泉水,绪离对阳光说,我一直都想来首都看看。雄伟壮丽的景观能让人忘却一切。
阳光说,我以前曾经在森林里迷路。
那是上小学的时候,和爸爸妈妈去山里野营。我却追着蝴蝶跑远了。
那是我第一次在野外过夜,也是从那时发现夜晚的森林和白天温和的外表完全不一样。不过很奇怪,我完全没觉得害怕。林间夜晚潮湿的空气令人陶醉。黑暗里有一些炽热的眼睛,但我没工夫去理会它们是什么。当时感觉自己离一切与人类世界的情感如此遥远。我几乎要与森林融为一体,变成一棵树--月桂树的故事听过吗?就像这样......双脚插进泥土里变为根,双手变为美丽修长的枝叶......
我用随身携带的手电筒照明时,发现一些树干上系着红丝带。看上去很陈旧,可能是之前旅行者留下的路标。我顺着它们一直走向森林深处--然后,绪离,你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
一座坟墓。一座落叶覆满的坟墓。
绪离脑海里就出现了这样一个画面: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一人在漆黑的森林,地上有个碗口大小的手电筒光斑。风穿过森林时发出奇怪的嚎叫。面前是一座古旧的坟。他在心里吸了口冷气。
然后呢?
然后--我就着手电筒的光去读墓碑上的文字。发现是位僧人的坟墓,上面还刻有法号。
再看生卒年月。他死时正好是我出生那一年。
绪离,我从来没有那么近和真切地感受过死亡,虽然我在文学作品里无数次亲近它。
那晚站在坟墓前时,我却深刻地理解了它真实的含义。就在我面前的黄土地下,掩埋着一具尸骸,我不知道他做过些什么,一生经历如何。但他在我出生那年死了。当我能够呼吸到这个世界的空气时,有个人却正好永远闭上眼睛。
这是无可避免的事情。生命就是这样轮回更替。
只是以这样的方式让人直面,难免有些残酷。
那一晚我蜷缩在墓碑下面过夜。我将脸贴在那块石碑上。好像有什么人从土地深处隔着那块石碑对我说话。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声音,让人觉得异常温暖。
很多人惧怕鬼魂,认为它们是不吉利的,并且会害人......有很多恐怖电影就这样描写。
可是绪离,我觉得那是不对的......死人并不可怕,坏事都是活人做的。
阳光歪过头,好像在征询他的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