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家门前有口井,青石板的井台经过水常年滋润,长出一层青苔。屋后有一小块土地,奶奶种了很多果树。她把它们都打理得很好,总能用新鲜水果满足我肚子里的馋虫。
秋夜里,躺在杂草丛生的庭院,奶奶给我讲着一个又一个神奇的传说和神话。我听得忘记了一切,头顶的星空似乎全要跌进我的眼睛里。最后我在躺椅上沉沉睡去,一床暖被搭在我幼小的身上。梦里有温暖的歌和安心的诗篇,我在晨光与露水的抚摸下苏醒过来......
细细是我在奶奶家时唯一的小伙伴。她家住在村末头。非常破旧和贫穷。但是她和父母,还有一个小弟弟总是活得高高兴兴的,生活一天比一天带劲儿。她的裤腿和衣襟短一截,胳膊脚踝光着在外面看起来很滑稽。细弱的黄辫子像老鼠尾巴。但她细眉大眼,眼眸里尽是些善良和温暖的光。
阳光。她在奶奶家门口呼唤我。我们去采野果,现在是刺藜熟透的季节。她晃了晃手中的藤编小竹篮。她把我的手握在她柔软温暖的手里。
快点,阳光。她在夜里偷偷接住从窗户溜出来的我。我发现一个山松鼠窝。我们晚上去看。听响动不止一只哩,我们可以一人一只,还留一只给麦麦。
麦麦是细细的弟弟。
有一天你总要回城里去的吧。
奶奶说我要在这里住两年。
两年大概是多久的时间哩?
大概......我也不知道。大概能看到你嫁人,麦麦也变成爸爸那样长胡子的大人吧。
那就好。躺在猪草里,细细翻个身。安心一样闭上眼睛。那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是的,细细,还有很长。我们还可以一起去挖野葱,或者摘刺藜。
我们头顶头发出下蛋母鸡一样咯咯的笑。那时候实在是太小了。不知道时间概念与残酷,以为自己还有足够时间,长得能够对抗别离。
我在老家确实呆了两年,直到父母在城里的工作安定下来,就接我回去上小学。
我没有被生拉活拽地带走。确切来说,我是在睡梦中就经历了一场离别。睡前我还蜷缩在有蛀洞的被子里,老房子的气息弥漫在周身,醒来时却感到了水的晃动:我在回到爸爸妈妈身边的轮船上。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是想到还没和细细告别。我生怕她会责怪我,说我不讲义气。决定下次回去时要好好对她解释。说不定再见她时她早就忘了这茬,还会送我一只山松鼠。我怀着这热热的期待,胸口像真有个山松鼠在欢喜地跳跃。
这样一期待就是十多年。
奶奶在我走了之后,又邀我回去过几次,但我上了小学,很久都没什么时间。
在我刚上二年级的时候,奶奶就死了。
怎么死的?生什么病?埋在哪里?葬礼在哪儿举行?大人没有告诉我。我想追问奶奶的死因,但他们好像事先一致商量过,都对我守口如瓶。问得多了,便对我发起了脾气。叙黎,其实大人有时候也像小孩子一样爱发脾气的。
就这样,我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失去了回去的理由。
爸妈倒是破天荒地回了一次老家,将老房子卖了钱,平分给兄弟姐妹。
有关奶奶和细细的记忆,似乎就到此为止了。
不,叙黎,还远没有完。我一直就相信发生过的事情绝不会那么容易被人遗忘,哪怕是再小的时候,那些记忆都只不过是暂时沉睡没被唤醒。
是的,就是沉睡的时候。奶奶死后过了一段时间,我经常做一个梦:我好像是飘在空中,看年幼的沉睡的我在夜色里被父母抱上土三轮缓缓驶离奶奶的老屋。奶奶吃力地迈着小脚在车后追赶,好像是想再多看我一眼。她步履蹒跚地在车子扬起的尘土后奔跑着,用手不停抹着眼泪。我望着奶奶的身影渐行渐远。
这还不是梦的结局。奶奶始终在我身后奔跑着,跑着跑着,我看见一条大河忽然出现拦住了去路。但奶奶没有停下脚步。浪花扑打着她青瓷色带补丁的小袄,淹没了她的印花布鞋。奶奶踉跄了几下,但她仍然继续追着我跑着。
一个浪头打过,奶奶消失了。c
我就在这个时候苏醒过来。我在黑暗的房间里发出崩溃的尖叫。
叙黎,我发现我又岔开话题去了。我所讲的一切都没有解释我忽然失踪然后开始这一场旅行的原因。
也许,想寻找什么东西吧,离开的话......
在临走之前,我来到为你准备的房间里向你告别。叙黎,我好像看见你对我微笑了。那一刻我心里多么安定啊,我想你总有一天会来见我的。
我重新锁上门。
空气里有淡淡的蔷薇花香。
叙黎,你会一直在这里等我回来吧?
蓝色鸢尾
Chapter9蓝色鸢尾
花形似翩翩起舞的蓝色蝴蝶,飞舞于绿叶之间。
法国人视鸢尾花为国花。因为相传法兰西王国第一个王朝的国王克洛维在受洗礼时,上帝送给他一件礼物,就是蓝色鸢尾。
花语: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激情......
校方对绪离的无端失踪感到非常恼火。道美只得向校方解释他母亲得了重病,急需他回家照顾才保住了绪离的学籍。但警告处分是免不了的。
绪离离开之后,道美又开始出入夜间酒吧。他现在觉得阳光当初说得很正确。心灵和肉体的空虚是不可互相弥补也不可互相代替的。
但在心灵空虚的时候,至少要让欲望得到满足。
他们都那么寂寞。
绪离失踪一个月后,校园里居然发生了一起连环杀人案。
被杀的是位美术老师。警察说,他在晚间写生回来的路上被人谋杀后,尸体被丢进学校的小树林里。
道美奋力地挤过围观的学生人群,他透过隔离带隐约看到躺在泥地上的尸体。
他的目光落在地上的灰色信封上。
负责案件的是位年轻的女警官。道美看见她一面皱着眉头俯身查看尸体,一面在记录本上记着什么。旁人都唤她"苏警官"。
上课铃就在这时候响起。大家好像才想起这世界上还有件事情叫做上课,都磨磨蹭蹭不愿离开。人群到底还是稀稀拉拉散去了。
道美小心地越过了隔离带。向那位年轻的警官走去。
苏警官发现了他,本来就皱着的眉拧得更厉害了。闲杂人等不要在现场逗留。快回去上课。她冷冰冰地说。
道美没有动。
他说,我想知道信封上写了什么。(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
警方没有理由向你透露案件的任何信息。
道美接不上话来。对方话里逐客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但他还想尝试一下。他下定了决心。
实际上,我曾经亲身经历过这样的案件。我的同学被杀了。我想要知道真相。
她忽然抬起了头。
好,其实你应该知道,这起连环杀人案现在非常有名不是么?她的口气缓和了一些。这个信封里是本案最关键的线索,同时也是让人最不解的地方。
还是同一句话。
我这样爱他。他不爱我。
我想知道更多事情。
你是想当侦探吗?她脸上难得地出现了一丝笑意,尽管在道美看来那更像嘲笑。那我就告诉你再多一些。
实际上,警方现在为止几乎没掌握任何有关这件连续杀人案的线索。首先是因为找不出所有被害人任何的共同点。其次是因为这名罪犯手段实在高明,每次犯案都不留下任何证据。所以我也没什么好告诉你的。
当然,这次这名罪犯粗心了些。这次的被害人是被掐死的。在他脖子上留下了手的污痕。虽然没留下指纹,但可以判断凶手是个力气很大的男人。
这样够了吗,侦探先生?
道美冲他勉强笑笑。他还有一件事情想知道。
他问,这次被害人身上少了什么东西吗?
有。凶手似乎有肢解尸体的癖好。但这次少的东西不大一样。
凶手剪断了被害人的长发。
日记·阳光
叙黎:
我现在正在火车站给你写这些字。
我抽空看了素玫没写完的小说,她写的竟是以连续杀人案为题材的小说,才刚开了个头。我倒是很好奇她要如何将小说写完,如果没有破案,岂不是一篇注定无法完结的小说么?
我不明白素玫为什么那么爱写作。
素玫经常对我说,为了写作,我要变得更变态一些才行。
我总对她这话报以嘲笑,我说,这想法好,本身就很变态。
你指的变态是什么?杀戮、血液、情欲......么?
差不多,但不完全是。
她别过脸。
告诉我,素玫,九岁就开始写作的感觉是什么。
能有什么感觉呢?最初开始写作,只不过因为老师夸作文写得好,最初发表文章,也不过就是像《小学生优秀作文选》之类......
一开始写作,是为了得到老师的夸奖,和一个一个奖项。后来写作,是为了自己。
不是么?作家其实都是极端自恋与自私的。这与写Blog其实都差不多。
会写Blog的人,在自己的Blog里侃侃而谈,虽美其名曰"交友",实际上只是希望所有人都了解自己的想法而已。或者说得更不客气一些,他认为自己应该像名人一样,所有人都想了解他。
只不过他们在Blog里自恋,作家在自己的书里自恋。
正是因为知道这一点,一开始写作,我只写给自己看。深夜里一个人披着毛毯缩在电脑前,往空白文档里码字......感觉异常温暖。
我们这一代人是独生子女,从小被剥夺了享受兄弟姐妹的关系......所以我们都不安,都孤独,都自恋并自私......每人都一样。
这样写作,像是自己与自己对话,又像是构造只属于自己的世界。我笔下那些眼神温柔,笑容惨淡的英俊男子,我为他们设计纠结的命运,他们在我设计的生离死别中无可奈何......
写时间长了,就觉得那么多文字放在电脑里实在可惜,所以才试着发到网上。没想到会有不少读者。为了不让这些喜欢我的文字的人失望,我只有一刻不停继续写下去。
十三岁时读郭敬明的《幻城》,我很喜欢那些寂寞的文字。十五岁时读安妮宝贝,我沦陷于其中爱恨无法自拔。十七岁时再捧起郭敬明或者安妮宝贝的作品,我心里一片空洞与平静。
这使我恐慌并失落,一个作家的双眼必须常年湿润,时刻蓄满温暖的眼泪。如果他内心没有那些宿命中的游离和破碎的激情,他的写作生涯将不得不终止。
于是我寻求更加凄惨的情节。
肮脏的、阴暗的、被人唾弃的、道貌岸然的、肉欲的、血腥的、注定要分离的、乱伦的、不合常理的、令人作呕的、绝望的、遭人鄙视的、非主流的、被人唾骂的......
然后有一天,我终于发现,再悲惨的故事,也无法打动我。
可我还是一直在写作。
写作是深重的自杀,还是灵魂的洗礼,我不清楚,我只知道我只能一直这么下去。
估计是无法停止。
素玫转过脸来望着我。眼里盈满泪水。
我感到强烈的挫败感。
叙黎,这还是第一次,我发现我无法完全看透一个人。
素玫是在毫无警告的情况下消失的。她把她没写完的小说留给了我。
小行星B612上的小王子与一朵花闹了别扭,所以他离开自己的星球在宇宙里流浪。我又为什么要开始这场旅行呢?我不知道......
也许是想找到素玫。或者是想替她把小说写完,要到全国各地去取材。或者就是单纯不想呆在学校。
但为什么?
究竟是为什么?......
叙黎,人到底是为自己活着,还是为他人而活?
黑色曼陀罗
Chapter10 黑色曼陀罗
总是盛开在刑场附近,仿佛冷静的旁观者一般,记录着生命逐渐消失的每一个瞬间。
它是一种被诅咒的花,没有一个找到它的人能够安然离开。
花语:无尽的复仇,绝望的爱
不可预知的爱与死亡......
绪离是在失踪三个月之后,忽然冲进宿舍里来的。
道美吓了一跳,他看起来非常疲惫,跟刚跑完马拉松似的。东倒西歪站不稳,然后就想一头往床上栽。道美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把他半推半抱弄进浴室里去。
你真幸运,这个时候回来,大家都晚自习去了。他的声音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喜悦。
他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都不关心,绪离回来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以至于当他帮他把衬衫脱下来时望见袖口一块像血一样的污渍,他都没有多想。
绪离至始至终不发一言,温顺地听从道美摆布,花洒喷洒着温暖的水流,打湿了道美的外套。他倚靠在他怀里,仿佛已陷入沉睡。
绪离,绪离。道美轻轻摇晃着他。你不能在这里睡,要先洗个澡。然后......你有没有吃东西?我们去吃东西好不好?
水珠不断顺着两人发梢滴下来。绪离没有回答。
道美忽然发现他的右手臂以一种奇怪的角度弯曲着。当他试探着去碰时,绪离忽然发出抑制不住的呻吟。他吓得赶紧将手缩回来。
他再也忍不住问,绪离,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
......杀了......
什么?绪离,你说什......
我......杀了人......
道美无法相信听到的一切。绪离无力地从浴室墙壁上滑落在水花开满的地板上。
道美,我没有对你说起过我父亲的事吧......但我知道你一定奇怪我为什么只有母亲--就和所有人奇怪的一样......
他是在一个很冷的冬天凌晨偷偷离开家的。
我脑海里经常出现这样一个画面:清晨冷清的小道上,穿着臃肿的男人嘴里不住地哈出白气,双脚踩在地上的冰渣上,发出刺耳的嘎吱声。他坐上尾部冒黑烟的肮脏中巴,还未苏醒的村庄,连同他的妻子和什么都不懂的儿子就这样被他永远抛在脑后......
开始的时候,我和母亲心里都有希望。我们以为他是怀揣着梦想进城赚钱好叫他的妻儿享福。我的母亲带着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一直到他走进小学。那时同学中很多人都羡慕我有一个在城里做事的父亲。
每天下午回到家时,母亲已经在灶台前忙活着,我就放下书包跪在灶前为母亲往炉里添柴。等晚饭做得差不多了,母亲就牵了我的手到村口的大马路上站着,往父亲进城的方向眺望。直到天黑透下来,我们才回到家里吃晚饭。
晚饭后我在灯下做作业,母亲就着微弱的灯光缝补着衣服......这样的日子一过就是好几年。
直到我快上初中,城里终于传来消息。父亲当年去了洛驿--遍地都是黄金和梦想的繁华都市。如今已经富甲一方。他在洛驿城里又娶了妻子,女儿已经会走路了。
这件事彻底击垮了我母亲。这么多年,父亲一直是她精神的支柱,这等于当中抽了她的脊梁骨......
我也想崩溃,可我要照顾生病的母亲。同时母亲说什么也要让我坚持读书,即使病得最严重的时候,她一面吐血一面在地里插秧。仇恨毁了她的身体却拯救了她的心灵。在她的坚忍下,我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时期。我考上了城里的高中。
但母亲的仇恨从此根深蒂固......这仇恨注定要我来继承。
我离开家到城里的前一天,母亲将我一直送到村口,然后她拿出父亲唯一一张照片。
是母亲和父亲的结婚照。照片上母亲看起来比任何时候都美丽。
我望着母亲,昔日素净的容颜如今已被仇恨烧得变形。她真的不再年轻,父亲的离去让我们都提前衰老......
绪离,看看这个抛弃了我们的男人。我们都不能原谅他......
你要杀死他,你要复仇。把刀子刺进他冷酷的心脏里......在此之前,不要回来见我。
母亲狠命地拥抱我。我感到自己好像抱着一把骨头。我的眼泪热热地流下来,渗进母亲干枯的头发里。
道美在浴室的水蒸气里默默蹲下身面对绪离。
这么说,你之前的晚归也是......?m
我在寻找他的住所,以及调查好地形和周围环境。我要杀死他,可不想牺牲我自己。因为母亲还在等着我。
被送进派出所那次,我几乎就要得手......可我失败了,我在最后一刻退缩了。我只能怀揣匕首在那附近徘徊,于是就被保安抓了起来。是我的沉默和你们的保释金救了我,让我能够继续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