宅子并不大,房屋不多,前厅微有烛光,想是方才发现的亮光,後面是一个小院子,院子内共有四间房,一间颇大,想是下人所居,两间稍微小一点,正中之屋更加精小,亮著烛光,两人互望一眼,已明白那间必是主屋。
半山风大,树木摇晃,随著那晃动二人一个闪身已跃至墙内。这一番举动全赖高超的轻功身法,竟未惊动一名暗探。
两人进到宅内,再不迟疑,飞身掠向主屋,方到窗下,便听见里面女子惊慌失措的声音:"公子,你怎麽了?"紧接著便是一名男子低声询问:"子悟,疼得厉害吗?"赵熙听出正是云钰的声音,正要震开窗框,合身扑入,却被苏平一下子抱住了身形:"大人,赶快通知太子!"
屋内一阵响动,云钰的声音也带了几分慌乱:"子悟......子悟......"赵熙再也忍不得,一掌推开苏平,震碎窗框,纵身跃了进去。
屋内一片混乱,床踏上云钰紧紧搂著秋子悟的上半身,秋子悟满头大汗,身子痉挛不止,腹部起伏剧烈,腹中胎儿竟似在大肆玩耍一般,时下时上,秋子悟只觉一忽儿顶得透不过气来,一忽儿坠疼难忍,身体起起伏伏,难受至极。
赵熙惊痛交加,一指点倒合身扑来的碧珠,随即左掌拍向云钰,右手却托向了子悟的身体。
云钰猝不及防,被他狠狠一掌打下床铺,子悟软软地倒在赵熙的臂弯里,双目紧闭,眉头微蹙,豆大的汗珠一粒一粒渗出苍白的皮肤,神情虽然并未显出如何痛苦,却看得出他必定是在用尽全力忍耐剧痛。
赵熙心疼地替他擦了擦汗水,探手从他怀中摸出一个玉瓶,瓶中装的却是大还丹。自秋子悟上次动了胎气之後,赵熙便将大还丹放入子悟怀里,时刻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想不到果真有了用处。
云钰瞧见赵熙的举动,默立一旁,并未发招,想是心里十分担心秋子悟,希望赵熙有好的办法能解得子悟此时的痛楚。
大还丹喂进後,约模过了一柱香的时间,腹中的胎儿渐渐平静下来,秋子悟疲惫地舒了口气,缓缓睁开双眼。
赵熙小心地替他擦拭脸上的层层冷汗,轻声道:"还疼吗?"子悟微微摇头,缓缓绽开一个笑容,似是感到十分欣慰。
赵熙抚了抚他的腹部,抓了床上的锦被将他裹好,小心地抱了起来,看也不看一旁的云钰,大大方方向著房门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云钰飞身挡在赵熙身前,冷笑道:"赵熙,你自己走我不阻拦,把子悟留下!"
赵熙淡淡一笑:"浴火是我的爱人,他腹中孕育的是我的孩子。多谢云将军这两天对他的照顾,现下我来接他回家了!"
云钰眸光一闪:"什麽浴火?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他明明便是秋子悟,连他自己都承认了!"
赵熙吃了一惊:浴火不是失忆了吗?怎麽会承认?冷笑道:"什麽秋子悟,他姓凤,双名浴火,云将军是不是认错人了?"
云钰哈哈一笑:"赵熙,你是不是以为他现在仍然失了记忆?你且问问子悟,他是不是早已恢复了记忆?"
赵熙眼神一滞,不由自主看向怀里的秋子悟,子悟眼中又是焦急又是歉意,他不忍再骗赵熙,微微点头承认自己确实已经恢复了记忆。
赵熙心下一沈:原来他早就恢复了记忆!这麽长时间已来,自己"浴火、浴火"叫得亲热......他有些迟钝地问道:"你早就想起了以前的事?一直瞒著我?"
子悟瞧见他的神色,顿觉不妙,心里大急:赵熙,我不是存心要骗你的,我也想摒弃过去与你好好生活!赵熙......
云钰笑得得意:"赵熙,快把他放下吧!你自作多情这麽长时间了,还不满足吗?这出单相思的戏还要演多久才会死心?"
秋子悟心头一凉,目光转向云钰,又怒又恨:你怎能说这种伤人的话,赵熙待人深情实意,便是我......我......他转头望向赵熙,一只手牢牢抓住赵熙的衣角:不要听他的话!千万别听他的话!
赵熙有些呆愣,脑中一片空白:我对你一片真心,你怎得如此欺瞒於我?看我日日自作多情的模样很开心吗?浴......秋子悟,你竟没有一点为我所动吗?
他忽地转身,抱著秋子悟缓缓回到床前,轻轻地放下,盖好锦被,低声道:"赵熙对你一片真情,天地可鉴,你怎能如此欺我?"转身欲走。
子悟大急,伸手一把拉住他的衣摆,眼光渴求地望著他,张嘴欲言,无奈却是发不出一丝声音。
赵熙回头瞧了他半晌,一语不发,眼神渐渐淡漠冰冷,子悟心头一颤,终是明白再也解释不了了,颓然撒手,闭上双眼,只觉心口一阵一阵地绞痛:赵熙,你竟是不能原谅我吗?
第四十六章
云钰冷冷地瞧著赵熙的一举一动,突然开口:"赵大人,你还不走吗?"
赵熙心里忽觉一阵悲凉:想我赵熙半生为一人情锺,自那次惊鸿一瞥,心中再放不进他人。为你,便是舍了性命也在所不惜!为何你要如此欺我?秋子悟啊秋子悟,难道赵熙真是看错你了?还是,你心里始终只有云钰一人,赵熙再做努力也是徒劳?既然如此......缓缓转身面对云钰:但愿从今往後姓云的能够好好待你!
他彬彬有礼地对著云钰拱手一揖:"赵熙寅夜造访,打扰将军休息,还望将军不要见怪!就此告辞了。"衣袖微甩,腰背笔直,再不回头看一眼,径直走出了房门。
窗外一人低声喊道:"大人......"赵熙声音平静如昔:"平,我们走吧!"苏平有些犹豫:"那公子......"赵熙淡然道:"非我爱者不欲留,非爱我者留也留不住!平,走了!"苏平低低叹息,似想说些什麽,最终却是什麽也没有说。衣袂翻飞声呼啸而过,两人已去得远了。
秋子悟默默躺著,思绪飘飘荡荡:错了吗?原本不愿告诉他,只怕徒惹烦恼,如今......感觉胎儿轻轻地伸动了一下,子悟暗暗苦笑:赵熙啊赵熙,你恼恨於我,连孩子也不要了吗?恍惚中似又回到了那个圆月乌云的夜晚,自己曾经为了第一个孩子苦恼烦闷,害怕胎儿出生後无人抚养。谁能想到失去了第一个孩子後,第二个孩子又面临了同样的窘境。自己的身体早就不堪一击,又添了剧毒,生产之日或许便是断命之时,甫出生的幼子......云钰已有家室,自己不在这个人世了,他是否能够善待这个孩子,自己疏无把握!原本指望将孩子送到赵熙手上,可是现下......赵熙日後也会娶妻生子,这个孩子......心中的疼痛慢慢漫延而出:每次都要废尽心机,不惜自伤自辱保全腹中骨血,每次却又要面临同样的不堪之境地!难道是秋子悟的罪孽还未赎尽麽?
他平躺著,慢慢侧过脸去,不想去看已经走到床前的云钰那张得意的面孔,心里又酸又苦:得了孩子,失了孩子,继尔又稀里糊涂地得了孩子,可是底下的路该怎麽走,孩子的未来如何安排?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我的孩子......
云钰气走了赵熙,心下暗暗得意,虽然知道子悟必定恼他出言无状,但是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说来还是子悟配合得恰到好处啊!心情愉悦,神情不由得愈发温柔起来。瞧见子悟闭著眼睛侧过脸去,也不生气,仔细地拢了拢被子,柔声道:"你刚刚缓过疼痛,早些睡吧!"
转身走到碧珠面前,伸指点开了她的穴道:"你也去休息吧,夜里我来照顾公子!"碧珠默默地瞧了瞧他,又走到床前看了看子悟,低低地叹了口气,声音轻柔:"公子,时候不早了,早些睡吧,碧珠明日再来侍候您!"转身对著云钰福了一福,垂著头悄悄地走了出去。
云钰栅好房门,瞧见子悟一动不动地躺著,似是睡著了,不由一笑,解衣脱鞋,自己也上了床,半搂著秋子悟有些微凉的身体,一掌挥灭了桌上的烛火,心满意足地躺倒下去。
秋子悟任由云钰搂著,心中疼得有些麻木,待听得耳边云钰的呼吸平稳轻和,知道他已经睡著了,方才慢慢睁开了双眸,了无睡意地盯著床顶:这夜如何能够睡得著啊!
深山行路,赵熙沈默不语,苏平瞧了瞧他的脸色,不敢吱声,两人顺著原路回到了山谷,迎面碰见了自己带著的那队暗卫人马,赵熙只说找著了,点起烟火,等待太子一行人赶来会合。
太子的速度倒也不慢,烟火燃放後不过半柱香的时辰便赶了过来,赵熙神色平静,只回禀已找到了云钰外宅的位置,一字未提方才发生的事情。
太子兴高采烈,喝令暗卫退後十丈,便要与赵熙同去救人,赵熙一把拦下,太子不解道:"既已找到了,怎不去救他?"
赵熙笑了笑:"云将军待他甚好,此处空气清新,又无闲人打扰,他身体不好,在这儿休养再好不过了!我已与云将军商量好了,待他身体再好些便接他回府!"
太子将信将疑:"云钰有这等好心?"
赵熙的笑容有些滞涩:"云将军原是对他有心的!殿下,这等荒山野岭之地,您身份尊贵,不宜久呆,我们快回去吧!若让宫中发现,殿下如何向陛下交代?"
太子皱起眉头:赵熙神色有异,必定是出了什麽事情!否则,怎会放心地将他留在姓云的小子身边!也罢,他既不愿说,我也不好勉强,反正已知道地儿了,待我明日单独前来探访探访,或可得知一二!抬头瞧了瞧早已上了中天的如钩弯月,笑道:"也好,逃宫一时可为,若是迟迟不归,被宫中有心人发现了便不好交待了!"
话音方落,一个清朗温和的声音蓦地响了起来:"殿下倒是有些心思啊,还知道宫中尚有有心之人!臣原以为殿下玩得开心,闲杂事等全抛到脑後去了!"
这个声音不紧不慢,悦耳动听,猛地在三人耳边响了起来,赵熙与苏平大吃一惊,太子色变,忽又嘻嘻一笑,绕过赵熙,扑进突然出现的一个白色人影的怀里,欢快地喊著:"太傅,老师,您可回来了!"
赵熙和苏平齐齐转身,一人静静地立在杂草上,双手搂住太子飞扑而来的身体,白衣翻飞,俊秀神逸,月光下,肌肤似玉,眼若流泉,浑似嫡仙。
赵熙和苏平互视一眼,二人大为骇然,此处杂草丛生,因长年无人行走,草长荆多,此人立在杂草之上,脚不点地,鞋不沾尘,功力之高,可谓惊世骇俗。
太子在白衣人怀里蹭来蹭去,隔了好久,似乎猛然想起旁边还有两人正在凝神观望,方才笑嘻嘻地站起身来。他扑过去时手脚并用,半扒在白衣人的身上,忽地立起,脚下一空,"哎哟"一声便要摔了下去。
白衣人眼疾手快,轻轻一笑,伸手一捞,将他重新捞回怀里,淡淡道:"别动!"
太子任他抱著,也不觉得尴尬,愉快地冲著赵熙二人挥挥手,介绍道:"这位是父皇亲选的太子太傅,孤的老师!太傅,这位是父皇最宠信的大臣,刑部尚书赵大人,旁边那位是他的管家苏先生。"
赵熙脑中忽地一闪,蓦地想起本朝确有一位太子太傅,乃是皇後娘家亲戚,据传是位不世出的奇人,算来与皇後同辈,年纪应在三十以上,面前这人容颜俊美,风资绰然,观之不过二十上下,难道传闻有误?他不敢怠慢,拱手为礼:"下官赵熙见过蔚太傅!"
蔚太傅笑容云淡风清,放开搂著太子腰身的双手,任他紧紧扒著自己,回礼道:"蔚绾久仰赵大人之名,有礼了!"
太子嘴巴闲不住,大眼睛上上下下地胡乱打量,忽然开了口:"太傅,这几个月您到哪儿去了?我已经开始理政了呢!"
赵熙听小家夥连平日挂在嘴边的尊称都去了,心里暗暗吃惊:看来太子对这位太傅大人著实尊重啊!
蔚绾仍旧淡淡的笑,望向太子的双眼不经意闪过一丝宠溺的神色,旋即淡了下去,抬手捏了捏太子的小脸:"你已经十八岁了,参与朝政原是应当!"
太子继续嘻皮笑脸地蹭来蹭去:"您这次回来住多长时间?我在东宫为您另外选了房间,就在我的寝殿隔壁,您一定喜欢!"
蔚绾眼中光芒微闪,一只手拢住怀里不安份的身体,冲著赵熙二人笑道:"太子深夜离宫,若被有心人发现,只恐又添闲言,既已事了,我们便离开这里吧!"他特意瞧了瞧赵熙,又道:"世间之事原本无常,该是你的跑也跑不掉。紫阁黄扉,到了终须有!"说完,抱著太子扬长而去。
赵熙愣住:这位太傅当真是神仙了,难道连我想些什麽他也知道得一清二楚?到了终须有!我想要的当真到了时机便有了吗?他左思右想想不明白,只觉得心里郁郁不是个滋味,默默地带著苏平快速离开了山谷。
秋子悟一夜不曾阖眼,到了月移星落,天色灰蒙之时,身边的云钰忽然动了一动,秋子悟明白他需起身上朝了,默默叹息,闭上了眼睛。
果然,不过半柱香的时辰,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伴著一人低低地呼喊:"将军,将军!"
云钰眉头微皱,缓缓睁开双眼,瞧了瞧身边静静躺著的秋子悟,低声喝道:"听到了!"门口顿时噤了声。
云钰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自己动手换了朝服。回到床前,细心地替子悟拢了拢被子,便听得房门吱呀一声,碧珠端著面盆走了进来,轻声细语:"将军,请洗漱!"
云钰点头,就著碧珠的手漱嘴洗脸完毕,挂上朝珠,不放心地回身又瞧了瞧床上的秋子悟,低声嘱咐:"他怀里有药,若是遇到什麽情况,记得给他用药。叫厨房把剩下的血燕窝一起熬了,待他醒了便喂他吃下。"碧珠点头。
云钰伸手抚了抚秋子悟的面颊,方才转身步出房间,不一会儿,声声马蹄响越传越远,想是赶著去上早朝了。
碧珠瞧瞧床上睡著秋子悟毫无动静,轻手轻脚地端了面盆出了房门,身後子悟的双眼已经睁开,怔怔地瞧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四十七章
碧珠再回房时,便见著秋子悟靠坐在床头,神色平静,淡若止水,视线微微下垂,一只手隔著被子轻轻地揉抚著腹部,似是在想著什麽,又似什麽也没想。
碧珠心头莫名其妙涌上一阵凄凉,面前的秋子悟神态安详,面色慈蔼,看不出任何哀伤之相,却偏偏让人觉出一份悲凉之意从他周身弥漫开来,无端端感染了身边其他的人。
碧珠深吸一口气,压了压情绪,莲步轻移,缓缓走到床边,低声询问:"公子醒了吗?可要再休息一会儿?"
秋子悟抬头笑了笑,碧珠心头一震,这笑容飘渺轻盈,便似流烟飞霞,远隔千山重雾,让人想要看得分明却是不能。她心中千头万绪,似有无数的话想说,又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怔怔地望著秋子悟,如水双眸慢慢染上一缕伤神之色。
秋子悟悄悄地抬手拉了拉碧珠的裙摆,旋即指了指书桌,脸上笑容不减,示意碧珠取纸笔给他。
碧珠转过身去,眼中一滴泪无端端垂落脸庞,她急忙用衣袖揩了去,到书桌前取了纸笔砚台,回身走了床前,小心地铺开纸张,将笔递给子悟,自己捧著砚台细细磨墨。
子悟醮了墨汁,微微沈吟,提笔写道:"碧珠姑娘,这两日承你细心照料,秋子悟铭感五内!"
碧珠摇头:"照顾公子原是奴婢自愿的!"
子悟微微一笑,继续写道:"姑娘必定知道秋子悟些许事情。我原是前太师秋申之子,父兄多行不义,早已正了国法,我苟延残喘,为保一命,曾不惜低头求人,自甘受辱,实是为了腹中一点骨血。岂料世事难测,那点血肉终归付之於尘......"
碧珠瞧到此处,皱眉道:"公子这话从何讲起,宝宝现下不是好好的吗?"
子悟摇了摇头:"现下腹中的已是第二个胎儿了,子悟受审入狱时原有身孕,是......"
碧珠聪慧,看出几分端倪,接口道:"那第一个孩子可是将军的骨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