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北祁这样鼎盛的大城镇,也有这样的面貌呀......
他勾起嘴角。
不远处,有流水声淙淙传来,往右首看去,视线越过了民房後面的空地就能看到瀶江。此时正是日暮西斜,点点夕阳散落在平缓的江面上,整条瀶江金光闪闪地令人目眩神迷。
已近日落了......
北祁著名的花街画舫该都在蠢蠢欲动、整装待发了吧。
方才喝多了酒,东方朔就是嚷著要往花街去『见识见识』,而他只想出来透口气。
在农家孩童的嘻闹声和大人閒话家常的谈笑声背後,偶然吹过的晚风似乎隐隐夹藏著几个淡淡的琴音.........
这种地方,竟有人在弹琴?
燕飞有些疑惑的驻足,侧耳静听了片刻,惟传来的已只有晚风。
是江畔水流的错觉麽?
他不由自主地沿著记忆中琴声传来的方向朝河畔走去。
缓行几步,琴声又起。这次再不中断,悠悠扬扬地回荡在江面上。
燕飞不再犹豫,迈开步履快步随那奇异的乐音牵引而去。
□□□自□由□自□在□□□
是幻觉麽.........
身形落定在软草江边,眼前一抹雪白的背影衣赽飘飞,一头黑缎般的长发失了束缚,在柳枝下狂乱地随风飞舞。
从他伫足之处看不见那人脸面,只能隐约望见一双修长灵动的纤指在琴上奏出难以言喻的动人音律。
失神的站在那人身後,直到最後一个琴音消失在空气之中,燕飞不由得一阵恍惚.........
他对礼乐并没有特别的认识,本以为那只是那些闲闲无事的文人墨客附庸风雅的消遣,但今日的乐音.........
「阁下是......?」未发觉弹琴的那人已转过头来,燕飞蓦地回过神拱手道,「失礼失礼......在下只是过路之人,因阁下的琴声太过美妙一时间竟听得呆了,还请公子诸多原谅......」
孟千雨掩去心中的惊愕,回复平静的淡笑道,「先生言重了。」
「在下没有夸张...」燕飞才抬起头便又突然一呆。
......只见眼前斜阳落日下,一张淡雅的脸,清丽脱俗;开朗的眉目,挺直的鼻梁,如夜的眼瞳此刻有些令人不解的惊异。漫天的彩霞将他一身白衣染成一片血红,朦胧中,有如幻影随时会消失在日暮风中。
「...先生?」见那人半晌都毫无反应,孟千雨反倒有些担心起来。
该不会是什麽怪病发作了吧......
瞧他脸色挺怪的。
「先生,你没...咦!」才刚站起身走近了几步,孟千雨的表情蓦地一僵,双眼不能置信的牢牢盯向燕飞系在腰间的一块血色玉坠。
那个他闭著眼都能描绘的轮廓,难道是.........
「那块玉佩......你从哪儿弄到的!?」
望见美人儿蓦地脸色大变,燕飞反倒是回复了理智却奇怪他的反应,拿起腰上的白玉晃了晃,「这个?」
「对!你从哪弄来的?」见到自己本以为早失去了的珍物,孟千雨不由自主地再往前走了几步,愈加焦急地问道,「快告诉我!」
「这个嘛......」燕飞偏著头想道。见他那般著急,真令人不由得想戏弄他一下。
他笑著,若无其事地道,「买来的。」
孟千雨情急之下没注意到男人眼中的戏谑,仍是急急追问道,「跟谁?」
燕飞说谎不打草稿,拿起玉佩在眼前晃了晃,道,「跟一个富商公子买的,说是那位公子打小就挂在身上的东西,只是现在看腻了,刚好手头有点紧,想用它换点零头来花花......」
「怎麽可能......」孟千雨直勾勾瞪著燕飞手中那块玉佩,摇著头。
......不可能,他怎可能错认!那块白玉明明是.........
「你骗人...!」
「对,是骗人的。」燕飞笑得好不邪恶,「事实上,这是捡来的。」
「捡来的?」
「对。」燕飞一脸诚实地点头道。
「在哪?」
「山上。」
「哪座山?」
「...............」燕飞望了他半晌,墨黑的眼瞳深不可测,缓缓道,
「『雀翎山』。」
『轰!』孟千雨的脑海蓦然一震。
错不了!
那一定就是......
「先生,那是在下的东西,能不能请先生还给在下?」他呆了半晌,总算恢复些许冷静,道。
「是你的?」燕飞闻言,想起那一夜的情景,心里也不由得有些惊愕,脸上却仍是那副无所谓的神情道,「我为什麽要相信你?」
「这......」孟千雨心慌则乱,一时语塞,只能道,「那真是对在下非常重要的东西,拜托......不然先生出个价,在下一定给!」
「哦......」燕飞尧有趣味地挑起眉,「多少都给?」
孟千雨稍稍迟疑,随即点头,「......嗯!」
明知道这样随便答应他似乎不太妙,惟他此刻也顾不了那麽多了。
燕飞闻言突然邪邪一笑,蓦地一闪身欺近他身前伸手勾起他的下颚,接近道,
「那麽......就用你的唇来换吧...!」
千秋烟雨情《章·二十二》
「什...?」
唇缓缓靠近,在他未来得及反应前,已能感受到男人带著淡淡酒气的气息愈来愈浓重......
「...等、等一下......」
瞪大的眼前是男人的特写,两唇即将相接.........
「我叫你等一下啦!」
「砰!」地一声异飨在风中响起,竟是孟千雨的拳头结结实实地击在男人反射欲挡的左掌上!
一时间,整个画面彷佛突然静止般,无论是挥拳的还是挡格的,两人都是一脸惊愕地傻在原地。
「......没想到,你力气还满大的嘛.........」燕飞有些目瞪口呆地道。
见他长得一脸斯文相,真没想到竟会说打就打。
「...我、我才是...!」这一方的孟千雨更没想到自己竟会出手打人,被他一讲,更是涨红了脸,潜意识的转头就跑,「没想到你是这种人!......再见!」
「.........哈哈哈...」
呆看了他逃命似离去的方向半晌,燕飞蓦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只是想闹他一下,又不是什麽洪水猛兽,有必要像那样没命似的飞奔麽?
果然是人不可貌相呢,想不到一个看来肩不能挑、手非笔不握、满身书卷气的美人儿,挥起拳还挺重的。
又快又准!
还真不能小觑了大城市的书生们.........
燕飞笑著摇摇头,伸展了下筋骨,身影已转瞬消失在这夜色即将笼罩的瀶江河畔.........
□□□自□由□自□在□□□
顾不得所有的形象礼仪,孟千雨飞也似地从河畔一路冲上客栈的二楼,『砰!』的用力甩上房门扶著墙直喘气。
刚才......
是发生什麽事了?
那个人又是...?
「啊!」
玉佩!
他当时一阵慌乱,竟然全忘了!
在雀翎山时,他伤好後曾立刻再去他倒下前,似曾看到的光点那处找过,只是无论在那周围找遍了多少次,结果却只能迫他不得不放弃寻回的希望。
今日,玉又竟会突然奇迹般地出现在伸手可及之处,而他竟然会因为一时的冲动没能将之取回!?
......他好想去撞墙!
撞开脑袋看看里面装的是否全是浆糊?
他无力的抵在墙边,突然抬起头。
说不定......
他还在!
一思及此,他又连忙奔出客栈,越过了大片农庄再度来到方才记忆中的河畔。
然而漆黑一片的岸旁除了晚归的河鸦,早已不见人踪。
失神的再回到客栈,潜意识的望了望房中,狄陵还未回来.........孟千雨失落的坐到窗棂上,推开窗,洁白皎洁的月牙才刚升至天边。
倚著窗,冰凉的夜气渐浓,缓缓融入晚风之中。
他有些失神地望著夜空澄澈,突然觉得好倦......
......梦里,他看见自己和母亲为了躲避追杀,每日都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他看见母亲原本弹琴作画的纤手,为了养活他而变得粗糙乾枯.........
......他看见母亲临死前不舍地握著他的手,正将一块雪白的玉牌塞入他手中时,门被踢开,几个身著甲胄的兵士涌入房中,银色的甲胄闪亮得刺目,走过来将他拖离母亲的身边。
他想叫,声音却像被封住般,发不出声。
......不要!放开我!......
『千雨...』
......黑暗中......似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唇上......
有种很轻柔的触感,夹杂著一股熟悉的气息.........
「......狄陵...?」
他睁开眼,看见狄陵带著淡淡忧郁的脸。「...你回来了?」
「作恶梦了?」狄陵和声问道。
「呃?」他一摸脸上,竟在不知不觉间已濡湿一片。
他伸手擦去泪痕,淡淡笑道,「不......只不过是梦见从前的事罢了.........」
「穿这麽单薄睡在窗边会著凉喔。」狄陵体贴地没有多问,退下自己的外衣给孟千雨披上。
「谢谢......」孟千雨也没有拒绝,望向他问道,「事情都办完了?」
「差不多了,你在北祁有还想去哪逛逛麽?」狄陵松了口气地道。
「我还想去一个地方。」
「哦?」
「你要陪我去麽?」
「哪里?」
孟千雨神秘地微微一笑,道,
「去了不就知道了?」
千秋烟雨情《章·二十三》
并肩伫立在人潮汹涌的街道上,狄陵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呐、千...千雨。」
孟千雨满脸笑意的回过头,「什麽?」
「......你真的确定,我们没走错地方...?」
「没有啊。」孟千雨笑得灿烂。
花街!
孟千雨竟然带他来花街!
生平第一次,狄陵发现自己竟有点手足无措。
要说到花街『逛』的经验,他虽然也不能骗说不丰富啦,但和意中人一起就......
回过神,见孟千雨已越走越远,狄陵连忙追上去道,「喂,千雨,你要......」
『去哪里』还没问出口,已见他伫足在一个小摊贩前拿起一支发簪细看,又转过头像他询问道,「陵,你觉得哪支好看?」
狄陵有些摸不著头脑,却仍打趣地道,「只要是你挑的我都喜欢。」
孟千雨瞪了他一眼,「神经,又不是要给你的。」
「那要给谁?」狄陵一脸的委屈加失望。
「是给兰儿的。」他理所当然地说道,想了想,拿起一支粉珠串红璎的珠花,「老板,就这支。」
「多谢惠顾!」g
「那老板,我要这支。」
孟千雨付了钱,将珠花用丝帛包好才要转身,见狄陵也拿起另一支银簪付钱。
「好看麽?」狄陵拉著他走到街边,问他道。
摊开手,掌中是一支纯银打造的长簪,造型难得的古朴简单,簪首不似一般皆坠著环珠吊饰,但能见其上精工雕琢的奇异花纹,朴实高雅。
孟千雨拿起银簪看了看,有些奇怪的皱眉道,「......好看是好看......但给兰儿似乎朴素了些?」
狄陵没有答话,只是笑著道,「喜欢麽?」
孟千雨望向他的眼神像在看个傻子,「你问我有什麽用?」
「因为......」
狄陵接过他手上的长簪,一手松开了他肩後随意缠绕的发带,双手越过了肩,将孟千雨一头黑缎般的长发在脑後结成了一束整齐的马尾,「...这是要给你的。」
孟千雨因他的动作和话语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反应,只能愕然道,「......狄陵...」
「......千雨,我喜欢你。」
狄陵望著他惊愕的模样,一反平日的玩笑,自心底流露出的真诚带著令人无法忽视的深情,深吸了口气肃容道,「我喜欢你......我不奢求你能回应我的感情,但我希望你知道。」
混乱的心无法直视男人热切的目光,孟千雨垂下眼低声道,「...狄陵,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收下.........」
「...我会等你。」狄陵淡淡地笑了,笑容中有著无言的无奈和明了,低头轻点了下他的唇,转过身道,
「走吧,我们明天就回京城。」
□□□自□由□自□在□□□
回程路上,两人仍是如往常一般笑闹闲扯,彷佛什麽也未曾发生过。
但其实他们都明白。
空气中,有什麽已经不同了.........
回到皇宫的别院,孟千雨纵身倒在房中的榻上吁出长长的一口气。
从北祁回到京城,只是一个多月的路程,感觉与去时却已截然不同,彷佛像是过了好长的岁月。
难熬。
放才在御书房,曜麟帝听著他们的报告虽然没有多说,但锋锐的眼神似乎看出了些什麽......
「呼......」他心烦的叹了口气,突然觉得好累。
「为何人总是会爱上另一个人?」他问著自己。
我喜欢狄陵麽?
「喜欢,很喜欢......」
是哪种『喜欢』?
「......我不知道......」
他闭上眼。
他早就明白狄陵对他不是一般朋友的感情,也知道无法逃避一世,去没想到他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告诉他。
他是那样的坚定,毫无迷惘,惟自己却连对他是什麽感觉都弄不清楚。
虽然,他并不十分在乎若是喜欢上的人是同样身为男人......
〈虽然不太合乎常理,又和打小读烂了的圣贤们起冲突〉
也不排斥狄陵吻他时的感觉......
但那就是『爱』麽?
他总觉得哪里少了些什麽......
伸手自发间抽出长簪在掌中,望著簪身银光流转发呆,猛然一张莫名其妙的脸容毫无预警地浮上脑海。
......那人一身醒目的黑衣,唇边的弧度是和眼中的沧桑不搭调的轻挑。
...混蛋!
一只软垫飞过了房间准确地击中无辜的可怜木门。
孟千雨皱眉。
不知为何,只要一想起那天在瀶江河畔不小心撞见的讨厌家伙,他就会莫名其妙的无名火起!
一定是气自己无用,不但没拿回好不容易能够寻回的东西,还吓得逃走了吧.........才想著,那家伙带点邪肆的笑又浮现在眼前。
『那麽......就用你的唇来换吧...!』
「混蛋!!」
又一个软垫「砰!」地击中木门,发出老大的哀嚎。
孟千雨握紧拳。
老子不发威,被当成病猫了!
那家伙最好小心别再让他遇上。
否则,他一定会让他深刻明白,惹上他孟千雨会是什麽下场!
千秋烟雨情《章·二十四》
孟千雨手上拿著本『治国精策』,坐在偏院的凉亭里纳凉兼摸鱼。
这次没能跑去树下坐,是因为已时至冬季.........想把自己冻死才会去坐到雪里蹲。
他丢开手中根本没在看的书本,揉了揉发昏的额头。
伤脑筋......
打从他俩自北祁『游玩』归来後,皇上便明里暗来地著手准备立太子之事。不但坚排众议,正是排除『己意』,每天拖著狄陵看政事,又料事如神地加派人手不让他有机会逃脱,使得这些日子,朝上可说是无一日安宁。
不过那亦只是对那些有利益牵连、攀炎附会的大官要臣而言,现下焦点都集中到了皇族身上,他这『微臣』比之先前反倒是清閒得多了。
尤其是平常负责追捕的『逃犯』现在都被禁卫军看得死死的,他可有些闲得发慌了。
「哟、千雨,原来你在这儿。」
突见狄陵的身影远远奔来,孟千雨不由得扬起唇......
说曹操,曹操到。
「怎麽有空跑来?」
「啊~累死了,那些真不是人干的。」狄陵一进到凉亭内就摊在椅子上,一副『我不行了』的模样,垂死道。
一旁的孟千雨则仍是一脸的悠閒,是不关己地道,「你又偷跑了?小心会被修理得更惨。」
狄陵苦著脸道,「没办法、我......」
「五皇子殿下!!」埋怨的话都还没说完,远处一队内侍团已伴随著叫唤迅速奔近。
「千雨!罩我!」狄陵一弯腰,才藏到了石桌下,纷扰杂乱的脚步声以来到石亭前。
「见过尚书大人。」
躲在孟千雨身後,狄陵耳边响起他温和的嗓音淡淡道,「什麽事?」
「方才五殿下趁属下不注意时擅自离开御书房,属下众人找寻之时,似见殿下的身影往此处而来,敢问孟大人可有见著五殿下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