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的表情肃穆。就势坐在地上,沉思一会,开口道:"恐怕,知言他现在已经在二皇子的营帐里了......"
商计一夜。
离樱抬头时天色微光,淡淡的在天边还飘着两三朵云。
自己,竟是小看了皇。
这个孩子,本以为他深在内宫,学的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却不曾想到竟对兵法这样熟悉。
天生的将才。
离樱心服的将将军大印交给皇,皇不接,微微笑道:"将军自然比朕这深宫的皇帝懂得打仗,大印还是放在将军这里稳妥。"
离樱被他的话怔住,小心一问:"陛下这样,可知会将自己放于万分危险的境地?"
皇不急不慢道:"太傅叮嘱朕,离将军不可怀疑。"
挥袖离去。
又是太傅。
离樱跟在皇的身后,看着这个男子的背影想着,太傅真是为您做尽一切可做的事,只不知,能否逃过这一次的劫难?
数年前,皇登基前一年。
太傅知言阻下行刑士卒,说要亲自处置叛乱的知行,以血家耻。
以剑为刀,从头砍下。
众人心惊,不敢多言。
兄弟之血相混,太傅一脸阴沉模样。
亲自将知行拖到荒野,吩咐不准人跟来。其实......是在救他。
后面一句的事情,只有太傅一人心知肚明。若非他亲自动手,知行必死无疑。将一些救命的药放在知行胸口,生死由天。
可惜,这些知行都不知道。
那年他醒,只觉得周身火烧一样的痛着。看见心口那包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吞了下去,这才觉得稍微好了些。跌撞的冲到河边,看见水中倒影上,自己脸侧清楚的疤痕。
那一刻,知行觉得世界在自己面前逐渐坍塌成灰。
剩下的,全是知言那时的笑,一点点挂在嘴上,不高不低,好看得令人憎恶。
知行摸摸自己的脸,灌下口酒。
风正烈,飞沙走石。
知言......他心中低念这个名字,你不要怪我,是你当年所为逼得我这样做的......
不是不会痛么?那,我就要看看,到底到了什么程度,才能叫你痛出声来。
皇召集全营。
于高台上面目肃穆。身着皇袍战衣,是祖辈传下来的,今日他竟要用这衣服去对付同宗。
或者太傅教的是,皇家的人,不可谈及情感。
该杀的,一定要杀。
他将兵员分为三队。一队尽是老弱伤残,驻守营地。一队偷袭敌军后背,一队自前胸进攻。攻城时间,定于五日后的清晨。
挥剑上天,皇将自己手腕割破,滴出三滴龙血。
放在碗中,一饮而尽。模样壮烈而嚣张。
士气大鼓。
知行很快从探子那里知道了这一切。只是轻描淡写的一笑,随即召集人马,将队伍分做两股。
一股驻守,一股精锐偷袭对方营地。
他想的是,皇的安排错漏百出。看似完美,实则不然。
知行确信,皇定会驻守大营。如此一来,两股力量分散,他身边人员不齐,正是绝好的毙命机会。
这二皇子的大营不要了,送他。
不过,拿他的江山来换。
知行瞄一眼知言被缚的地方,二皇子还在里面。已成了痴。
他不屑的笑笑。
二皇子,你不过我通向帝位的踮脚砖石。
战事出奇惨烈。
知行亲自临场,带领军队杀向王兵大营。身后营内火光冲天,他不管不顾。
杀了皇,得他宝座。
其他的事情与他无关。
冲杀一天一夜。
杀完所有阻嶂,知行进了王兵大营。一片狼籍。
他踏着尸体走过,走着走着,忽觉不对了。
这里死的人,一个个模样衰微,分明是些老弱残兵。方才那些与他撕杀的精锐力量,一瞬间,忽然都没了踪影......
不是败退?
知行咬牙,搜寻一阵。没有皇的影子。
他左右的看,不得其解。忽然听见身后冷冷一声,凉儿开口道:"将军别找了,皇上带着人,正面迎敌,已经进了您的大营。"
知行无法相信的回头,凉儿在他身后缓缓的除下脸上人皮面具。
那个探子......竟是他装扮的?
知行从头冷到脚底,竟然,被这样的小鬼骗了!
急急的向外冲去。知行的心越发的凉,只求那皇帝不要这样快的攻破城池。
太大意了。
却也在心底浮上一层疑惑。九五至尊的他,为什么敢冒这样大的险来亲自上阵?若是知行自己没有考虑那么多,直接带着精锐撕杀,这皇帝难道,难道就不怕死么?
就不怕江山易主山河巨变?
难道,为了知言,他就什么都可以做么?
不可能......知行加快脚步,跃上黑马,扬鞭,将身后兵卒远远甩开。
那日去见了知言,看着那人被束在梁上,身体伤痕累累,没由来的还是心上一抽。
那时他问:"知言,你当时为什么杀我?"
那人略略抬头想了想,一笑,道:"我忘了。"
可恨的昭彰。
他眯上眼想了想,转了话头,对知言道:"你这样为你的小皇帝可不值得。"
知言仿佛困惑一般抬头,看着他,他颇有些得意,道:"那皇帝才登基,百事不懂才这样依赖你。等过几年,他彻底做稳了江山,或者你今日做的事情最多叫他偶尔回忆,唏嘘一阵。或者--连回忆都是没有的。"
知言打断他的话,道:"不会。"
知行当场怔了。
知言困难一笑,扯动麻痹的身体,然后坚定的看着他道:"其实我与小先之间的事情,实在是没必要跟你解释的。"
知行觉得自己无法理解这样的事情。
一个为了另一个,不要命。
一个为了另一个,也不要命。
那么是不是在他们眼里,命这种东西,当真如此廉价?
果然是没有死过的人,不知道死是那么痛的。
知行不屑的哼了声,狠狠一甩鞭,马蹄更快。
离樱杀完最后一个阻在面前的人,踏着满地尸首走进了二皇子的行宫。
皇站在正殿中,周身白衣已被鲜血洗染成红色。
右手握着剑,仿佛已经和身体混为一物。
转过头来,脸色吓人的惨白,嘴角却还是在笑的。
对他微微点头,道:"将军来了。"
"陛下,太傅呢?"
皇不言。
身后的军士离开他一丈,没人敢近。
方才的皇......可是疯了一样......刀剑往身边划过,完全当作游戏。
离樱沉默的看着皇,皇的目光看着一个方向。
离樱走到皇面前,皇咬着牙。
将军将手放在皇的肩上,就好像在他小时候常做的那样。手下的皇,微微颤了下。
离樱推开那闪虚掩着的门。
没有什么光线,空气中有让人不舒服的味道。
灰尘漂浮在空中,像一张张微笑的网。
皇走过离樱,踏进去。
门口横了条木,上面些许血迹,看得将军皱上眉头,但侧目过去,皇的神色还是自若的。
里面有张床,床上有个人。
太傅知言。
皇一步一步走近他,面无表情。只是走到了跟前,微微低头去看。
这才看清楚。
太傅穿着一件红色的衣裳。
瘦骨嶙峋。
一双手放在胸前,眼微闭,没有生气。
两腮凹陷下去,唇无人色。
皇专心的看着他,叹了口气。只轻微一声,惊醒了床上的人。
太傅困难的张开眼,眼前景色模糊,只是感觉恁的惊心肉跳,忽然一下锐利的被桎梏,难以呼吸。
看清楚了。
这个想了不知多少夜晚的男人,这样毫无预兆的出现在面前。
还是那样的好看,只是瘦了些。
太傅愣愣的看着他,猛的将头转向里侧。
整个人无法抑制的颤抖。
慢慢又回过来,仰面。
对着皇笑。
太傅的唇一张一合,慢慢吐出几个字:"我不疼。"
鼻的部分以上没了动作,只一张嘴保持着标准的微笑姿势,然后眼努力张大。
盯着皇。
皇沉默着,轻坐在他身边。小心的握上他一只手,动作稍大些似乎就会折断一般。
慢慢吐出一口气,虚弱的道:"你知不知道,你笑的样子,太难看了......"
太傅不好意思般将那笑收回去些,嘴角虚青着几块。
"对不起......"
话音未落,身体忽然凌空。
落进一个混合着温暖和冰冷的怀抱里。
太傅瞪大了眼。
"太好了......你还在......幸好......你还在......幸好......"
"小......""老师,哭吧。"
身上的束缚更甚,皇将嘴藏在他肩上,热热的什么东西就不受控制的落下来。
太傅唇上的笑一点点暗下去。抽动几下,终于合上。
一声长叹吐出来,泪水跟着肆意。
第一次,这样虚弱而小心的抱着皇。这样用尽了全身剩下的力量,抱在心口上,还是觉得不够。
只愿此刻留下,窒息而亡,也是一种奢望。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知言就不再哭过了。
仿佛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时间过去很久,已经不太记得。
或者,给人感觉是坚强的人,所以连自己,也找不到可以懦弱的理由。
只是这一刻,他彻底崩溃在皇的怀里。
没有委屈也没有喜悦。情绪波动太大之后,人已困顿,只学会麻木。
以为这一生,不会再见了。
曾经,这样绝望的以为,所以,连反抗的心都没有了。
还好,还留着一口气,见到他。
"小先,我喜欢你呢......这时候说,会不会太晚"
"我爱你。"
"这样啊......那么,我也爱你好了......"
尾.
是年大雪,三天三夜。
皇站在窗口眺望,眼神无光。
手支在窗框上。
太傅的话忽然在他耳边炸响,顷刻血肉模糊。
"小先,做好你的皇帝。有空的时候,想我了,吹吹叶子,我能听到。"
皇将叶子放在唇下。
送气而出,气息不稳,吹出的声音不成调子。
他放了手。
左手垂在身边。
大乱时,冲进军营去救人,废了。
但是,救得了他出来,救不了他活着......
皇咬着牙,牙关疼得发涨。
那一个月,眼睁睁看着他油尽灯枯的睡着,无能为力。
抓着他的手,叫不回他的魂。
一片片的,看见自己的心脏撕裂在他残存微笑的唇角。
"小先,请你保持微笑的转身,不要看见我离开的模样。很丑。"
他当时,是这样说的。
突然的回光返照,然后说了这话,在皇的额上吻了吻,安静躺下去。
眼若麋鹿的看着他。嘴角含笑。
"能看着你走,也是一种幸福。"
这是皇听见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走一步流一滴泪。
走出宫门,阳光刺下来的时候,皇抬头。
泪成血。
猛回头,一头黑发尽白,皇在瞬间苍老下去。
太傅带着他的那份,一起走了。
皇回过神来。
手上指甲脱落在窗口。
十一岁那年,他遇见他,窗外大雪纷飞。
二十四岁这年,他失去他,窗外同样,大雪纷飞。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