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梦数年,今宵酒醉,难话衷情。
题记
初八。
喜事,大喜,天下大喜,新皇登基。
悲事,大悲,天下大悲,老皇驾崩。
新皇无名。其实是有的,只不过形同虚设,有谁敢张口叫来。杀无赦。
新皇我们姑且叫他一个皇字。
皇的年纪不大,约莫二十出头。皇的父亲太老,已经老到无法掌控这个小儿,老到在某个月清风轻的晚上卧床低喘着咽气。
老皇到底是怎么死的,众说纷纭,其他几个没被龙光照耀的王爷纷纷涌走上殿,叫嚣着,杀父逆天。
都说老皇死的时候皇正在用膳。箸上还拈着点青翠的叶子,千挑百选出来的山珍。
然后当菜快要沾唇的那一刻,皇嘴角轻轻一提,就这么笑了笑,一笑便笑进了骨子里。
然后丧讯传来,老皇驾崩。
宫中人乱,脚步接踵,十分凌乱的奔跑,却少有人知到底是为什么而亡命。
这是这个宫廷的悲哀。
皇整整衣裳,看了看,袖口处有一块看不大清的印渍。他皱眉。
报信的人跪在地面瑟缩,不敢抬头看他,只一次又一次的低声说,皇上驾崩了。
此时他的身边有十个宫女,十个太监。他缓慢抬眼,看了一圈,那些人诚惶诚恐。
他蓦然的哼了哼,举举手,道:"脏了。"
哗啦的跪下一片人。他慢慢起身,优雅得百无聊奈般环视,然后叹了口气,道:"宣太傅。"
二.太傅
太傅是皇的师傅,整长他十年。
人说十年一代,皇不以为然。
他抿抿嘴角余味,闲暇背手,等。
皇宫乱成一片。
皇宫从未宁静,区别之在于明乱或者暗乱。
这个皇宫一个暗乱不断,叫人觉得豪门若海,踏一脚进去就是灭顶的窒息。
别人可以选择,而皇没得选。他已注定是深宫里的人物,并且此生此世不得离开。
所以他有时会羡慕那些能够选择留下或者离开的人,虽然有时这样的选择需要付出代价。
而皇的太傅不想付出代价,他是精明商人,所以他选择留下。
一个被迫留下,一个选择留下,他们一拍既合。
皇隐约记得初见太傅的那一日,阳光恁的刺眼,叫人微微疼痛。
他坐在老皇身侧,他那时刚被册封太子。
然后这人就这么进来了。
越过层层叠叠的大臣,安安静静的站在下面。他长得竟如此好看。
年纪尚浅的皇盯着他瞧,忽然觉得眼神有些干涩。
他揉了揉,再揉了揉,手心便轻轻然的染上些湿润的味道。
身边老皇咳了声,没有病态。那时的他还正当年华。
太子停了动作,使劲眨眨眼,泪目模糊。
那人开口了。不太顾及天家的威仪,声调安然。不卑,看在别人眼里就是失了礼数。
他开口没有多余的话,很直接的就提了个要求。
他说:"请皇上允我做太子太傅。"
皇那时就愣了愣。他未曾听人这样对父亲说过话,语调不颤,腰不弯,脸色如常,很简单,很直接。
他有些好奇。
老皇沉思片刻,道:"允。"
在之后的很多年里,皇觉得那一声允,或者是他父亲执政以来最坏的一个打算。
生如戏子,他输在自己一个轻易的承诺上。很不值得。
太傅当晚来到皇的寝宫,那时皇已睡下。
他沉默不言的坐在皇的身边,看看,这个孩子只有十一岁。面色略微苍白,不知道那许多锦衣玉食的生活下怎会长出这样孱弱的样貌。
他看了又看,叹气,随后拂袖离开。
期间大殿无人发觉。
在他脚步响了七声后,年小的皇才微张开些眼,往外探了探。
唇边的笑容深邃,竟已不是这个年龄应有。
说回来。
皇命人撤了餐,有条不紊的布置。白衣白靴白凌,竟似早已准备好,就等着这一时刻。
皇高坐在正堂,漫不经心的看着自己手尖指甲。
他的手细而硕长,微微弯曲,中指与食指上两侧有茧,是与太傅学剑时磨的,已经钝了下去。
他一边把玩,一边想,耳旁回荡上月太傅的话:"太子,皇上时日不多,你需早日准备。"
他问:"准备什么?"
太傅道:"上好的白色绸缎。"
他又问:"做什么用?"
太傅道:"一白遮天下,穿了行孝,然后速转到大堂,我为您准备登基之事。"
"有人不服怎么办?"
"不怎么办,身份重要,需先定下来。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有人造反怎么办?"
"我已将边塞兵将调回大半,足以应付宫廷哗变。"
他一惊。正眼瞪了太傅问:"你何时做的?"
太傅一笑,唇上线条勾勒出好看弧度,道:"十年之前,见你之初,心中已有了这样的打算。"
他再一惊,暗自寻忖一会儿,抬头,略微挑衅的看着面前男子道:"你这样,可叫我日后怎么放心放手。"
那人微微一点头,就笑了。
于是他也跟着笑起来。他心想,到最后他始终是留不得这个人的。
哭丧。
一片哭丧。
皇信步走过,不做迟疑。
道两旁的人退下,摄于他眼中偶一闪的轻蔑。
七皇兄跑上,拽了他领子一声咆哮:"混帐东西!父皇驾崩时候你在哪里?"
皇冷冷一瞥,用手打开他的,道:"用膳。"
一遭抽气声起。
"你!"七皇子气结,大皇子站了出来,道:"父皇泉下有知,定不会饶你这样不孝的儿子。"
皇没有看他,只若有所思向前三步,然后轻轻回头,问:"该吃饭时吃饭,该睡觉时睡觉,古就有的规矩。用膳时间不好好呆在自己宫里,却跑来探视父皇,莫非,你早就知道了什么?"
皇桀骜的抬头,笑了笑,忽然变了脸色。手一指,大殿四围站出两排卫士。身着黑衣,藏匿已久。
他对着大皇子,怜悯一笑,然后轻轻道:"杀。"
宫廷血染。
哗变了。
皇站在老皇尚未全冰的身旁,略低头瞧了眼。
大殿门敞,跪倒一片。
卫士手中寒刀光闪,大皇子的血还留在三尺高绢上不愿落下。一切顺理成章,发生于一柱香的时间里。
剩余几个皇子中,七皇子最为气盛,却也没了声响。
皇排行老九,九九轮回,本不是什么好兆头。
皇安安静静的踏下玉阶,落座。坐在老皇才能坐的位置上,默默弹了弹手。有灰。
皇在等。他时间充足,可以慢慢进行。他命人奉上一碗茶,极品香茗,一口就喝掉寻常百姓一年的收入。
他叹气。揉揉额,望着阶下匍匐老泪未干的臣子,困顿的问:"你们,哭什么?"
不待他们回答,他又叹,似乎自问道:"我,又在笑什么?"
太傅悄无声息的进来了。
他脚步一直放得很轻,教养良好。听人说,他是当年的新考状元,天子门生的第一名。
信笔生花,每落一处,连桌面都跟着渗出些墨香味道。
太傅眼神飘散很远,直到走近了,才看清他一直盯着皇。欠腰,声调毫无起伏,道:"军士已齐,请皇登基。"
皇嘴角提了提,又放下。
环顾四周一圈,问:"合适么?"
窃窃私语。蓦然,变做山呼海啸:"请皇,继承大典!"
午夜时天色全浸成了深蓝。
蓝不是一种好颜色,太过深邃,很容易叫人觉得颓唐不安。
新皇睡在床上,眼睛圆瞪。
不听不看不睡,只是想。
一直想。他没有想其他的皇子会怎么做,今后的日子会产生什么变故。他在想太傅。
那个莫名其妙出现在他身边的男子,一举手一投足,都是沉默不声的角色,却在这样的沉默中为他调集了所有所需要的军马粮草。
他是从哪里来的权力,又是什么时候准备的呢?
想着想着,就是一身冷汗淋下。
新皇隐隐约约的觉得,这个男子身后有那么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左右这个宫廷。或许是他死去的父亲,又或许是其他什么。不清楚。
他坐起身,想到七皇子的咆哮:"不孝。"
他那时分明听见太傅一直回荡在耳边的话,他告诉他:"忍。"
太傅很能忍。他忍得不动声色。
安安然然,仿佛本应如此。
那时新皇还小,才十七岁的年纪,血气方刚。
父亲一个宫女,长相俊美,从他面前走过,他忍不住,偷偷看了几眼。那已成了宫廷秘密。
当晚宫女来到他身边。年幼的新皇愣愣的看她,只沉醉在她的颜色里,却忘记了她来的目的。她来,只是为了叫人看见。人看见了,老皇便会知道。老皇知道了,新皇的太子之位也就保不住了。
这样的因果关系,新皇没有看穿。
于是在宫女进屋一刻后,老皇不明所以的被大皇帝带了过来。
老皇看见宫女,那是他宠幸的女子,年华正茂。
他勃然大怒,新皇垂头不知所措。
这时候太傅出现了。
太傅淡淡的看了一眼宫女,然后对老皇道:"臣下有罪,见她美貌所以带了过来。"
新皇感激的看他一眼,他没有回应相对的眼神。不聚焦的,有些走神的看着前方。
老皇沉思片刻,道:"罚。"摆驾回宫。
那一天,天中大雪,太傅在雪地上跪足一夜。待天明时人已将死。
新皇扑在他身上,隐忍哭泣,一点点将姜茶送入他的嘴里,太傅面色铁青。
那时的他,单纯的想,以后将要腾达,以后将要报恩。
然后现在的他,想的是,这个男子凭什么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人非圣贤,做事自有自己的目的。他不相信所谓师生情谊这样的事情。于是那日情景回放脑中,他后背就这样慢慢的凉了下去。
第 3 章
那日心血来潮,想得纠结,便想试探的问一次。
皇将太傅召至内宫,对着窗户逗鸟,鸟声悦耳。然后微微回一点头,皇袍履地。就着这样的姿态站立,不高傲,却也不谦逊。
"太傅,山东水灾,朝廷拨不出多余银两,该如何是好?"
"从朝廷官员手中取得。一品以下,每人每月俸禄减三。皇族月禄减二,皇帝以下每餐减一个菜肴。"
"那你的意思是,朕不必参与?"
"不。下臣的意思,是皇上一人做出表率,三餐食素,直到灾情缓解。"
"若是灾情不减呢?"
"那便请陛下沐浴更衣,向天祈祷。"
"那如果灾不能控,又该如何?"
太傅猛一下停了声。顿了三顿,三指扬天,道:"那便请准臣替陛下,以身向天赎罪。"
皇的嘴角提提,笑起来。
"说笑而已,太傅不需如此激动。"
转身,抬抬手,命人将鸟笼收了下去。
桌上棋盘放正,中气尚差几子。是个残局。
"来来来,太傅,很久没有这样与你对子,手上功夫都生疏了。你陪我下完这局。"
"山东灾情延误不得,陛下还是早些处理的好。"
"先下棋,其他的事情稍后再说。"
"国有难,臣不敢与君消遣。"
皇的脸色倏然下沉。手一掌,拍在棋盘上,几黑个子掉下。滚了几圈。
"你的意思,是朕玩物丧志?"
"臣不敢。"
"可是你的话就是这样说的。"
"臣只是心疼受灾百姓,不敢冒犯天颜。"
皇长长抒了口气。上前将太傅搀起。为他弹弹膝衣。
"太傅无须对朕多礼,这江山,朕本该与太傅共享。"
眼角放在衣角,他说得漫不经心,似乎不曾经过考虑。
太傅的脸色忽然就暗下去。
沉默着走到桌前,兀自放子。一个接一个,没有半点停顿。
顷刻,盘已完。黑子为皇白子为他,黑子吃完腹中之气,白子败。
胜负分明。
皇凑头去看,微微一下瞥到太傅模样,眉尖攒聚了点,放不开。
这人竟生气了。忽然发现满心疑屡在看见他生气的样子时消失无踪,只是觉得好笑了。
走近他,他身上有清晨露水的干净味道。
"朕赢了,该罚太傅。"
"臣甘愿受领。"
"罚......什么呢?"
"请罚臣代陛下去山东赈济灾民。"
这事被皇当作一个玩笑,或者说,当成是太傅负气时冲口而出的话。
直到次日清晨上朝时,太傅一身紫衫走上,郑重其事。他才发觉不对。
奏章呈上,简明扼要,只三句话。
微臣知错。
故心甘领罚,请命山东。
谢主龙恩。
皇合了章本,嘴角一笑,猛然落下。起身,越过身旁太监,直直的走到太傅面前。
那男子不跪,腰不弯。
安安静静的站着,眼神飘忽依旧。
待他近了身,才忽然醒过来一般,欠身下去。
微微一个小弧度,被皇抓了手。
猛的上前,欺在他身侧,皇将声音压低,纠着他的袖,道:"你可是在气朕昨天和你玩笑的话?"
"臣不敢,臣只是想为国家出一份力,让普天百姓都感受皇恩浩荡。"太傅回道。
音不大,只足够传遍正堂。
皇的脸色变了变。
这人--当真是要和自己耍这样的别扭!
"不准......那地方人多灾大,你去了,谁辅佐朕的国事?"
"当臣子的,国家有难,哪能置身事外?"
"不准!"
"请陛下颁旨。"
"不准!"皇咬了下唇,叹口气,再近一点,已凑到他耳的位置,小声道:"太傅,当朕不对,你就饶朕这一次可好?"
"君无戏言。"
太傅挑了眉,看着他。
模样竟是挑衅。
皇放开他。与之对视良久,蓦的就笑起来。
笑声回荡在大堂正中的龙柱上,环绕三圈,不散。所有佝偻脊梁的大臣微微向后退了步。
"好好好。太傅有此心意即可。来人,赐太傅黄领一条,封侍郎万担。每日与朕商酌国事,不得迟误。"
重回龙椅,视线胶着。
放开。
皇的眉目稍凝,却不懑怒。
太傅没有开腔。没有说谢。皇家规矩他破坏个尽,模样却还是懵懂的。
皇盯着他戴上黄绸丝带。这人如初见时候一样好看。
寂静的漂亮干净,眼神中总是带着说不明白的意味。
皇喜欢这样的游戏,上朝时忽略那许多杂语,只追着他的眼神看去。
看不到头,也收不到尾。
你想走?想离开这个地方?不可能。
因为在我长大的时候,你还来不及苍老。
第二日,早朝。
尚书大臣有本参奏,东天突降怪石,其形似龙。以为大吉。
众臣拜贺,赞不绝耳。
天有旨,皇顺应人心,当风调雨顺。仔细听一圈,都是谄媚的语言。
皇的眼光越过层叠跪下的人头,忽然间眉一簇,猛的一掌拍在龙椅上。
"太傅呢?"
无人应答。皇将声提高,再问一次,"太傅为什么没来?"
依旧无声。人头微微攒动,左右来回看了几眼,几声窃窃。
太傅不在。
皇坐回龙椅,只手抚额,眼睛隐在宽硕帝檐下,没人看得清是喜是怒。
呵呵。
皇开口笑了两声。
整个殿堂连同整个宫廷,一同默契的安静下来。
走了--就这样,毫无畏惧的--翘班?
很好很好。
皇帝坐正身子。
面无表情,或者是有的,只在唇角一点,不仔细,便看不出来。
那一点,略微中含了些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