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樱将军。"
"臣在。"
"朕命你为钦差大将,亲自前往山东查看民情。另外--"他玩着自己左手小指指节,"将太傅押送回京。"
"臣领命!"稍微迟疑,离樱抬头,"是--押送么?"
"若他违命,就地处决了也行。"
拂袖,皇脚步轻慢的离开。
离樱将军年已近百,跪于殿下一直到皇的影子消失,方缓慢起了身。
"知言,若我将你处决,恐怕这小皇帝是要掘我离家祖坟的--"
整装,离将军带一千精骑出发。宫墙高严,夕阳西下时仿佛血色蔓延出来,滴在墙面上。
疾驰片刻,马蹄惊起几只寒鸦。离樱回头去看,高墙上人影隐约,一晃而过。他苦笑了笑。
第 4 章
再回宫已经是两个月后。山东灾情已平,民怨渐消。
皇危坐大殿之上,朝服井然。
离樱面有苍色,所幸眉目还是带笑的。大步上了殿,单膝跪下道:"皇恩浩荡,山东灾平。"
话音落时四周颂贺声起。
皇微微一笑,手轻指,命人奉上珍宝无数赐予离樱。
亲自下殿,他脚步沉稳气息平和。离樱仰视着皇一步步走近,惊觉这个曾追着他哭着要太傅的孩子羽翼已丰。
终于,长大了。
皇走到离樱面前,将一品顶戴亲自放于他首。
顿了顿,道:"离将军辛苦了。"
"臣之荣幸。"
皇转身,几步之外,忽然又回过头来看着他。眼中笑意不再,只炯炯的发着亮。
皇轻轻的用唇语问了声:"太傅呢?"
离樱怔住。皇却没等他回答,将身子全转了过来,再走近他身边,俯头将嘴凑上他的耳朵,用一种外人不可听见的音量笑问:"听说,你把我的知言,弄伤了?"
手拍上,皇的力量很轻,弱得几乎不见。仿佛只是看见离樱肩上染了些灰尘,单纯的想为他擦去。
那日快嘛加鞭不敢停顿的奔到山东,连口热水也来不及喝,他就带人急匆匆的找到太傅知言。
才见面,已叫离樱慌了神。
□□□自□由□自□在□□□
短短几日,知言一直吃住堤上,没有休息。
见到离樱时他衣衫褴褛面色憔悴。只眉中一点,亮了些,还叫人认得出是那个朝堂上的风流才子。
离樱将皇的旨意传达,知言只站着听,末了嘴角微微一勾,笑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况且这水灾未缓,若我现在回去,灾民恐怕会对他这个皇帝失望的。"停了停,他咳嗽两声,掌着离樱的肩道:"这孩子,还是一样的不叫我放心。"
而后,水势更甚。几户山贼土匪趁乱滋扰民生,离樱每日忙于协助地方官员平定世事,竟就疏忽了知言。
等水势缓和离樱再见到知言时,是在他的病床前面。
一双眼失了眸彩,行将就木的样子吓了离樱一跳。
他跪于知言床前,衣带不解的照顾。召集了方圆外所有药圣医仙,才总算将知言从鬼门关中拉了回来。
知言肩胛上一块伤,深可见骨。
是筑堤时受的,而后又没经过什么调理,自然而然的感染到了内脏。
那时的情形离樱还记得,知言瘦得骨节突起,虽是苍白的样子,却依旧十分好看。
知言醒时对他问了一句话,他问:"水退了么?"
周围人纷纷恻隐落泪,然而只有离樱听见了他后面那半句:"若水退了,人民就不会再怪我家皇帝--"
离樱思绪拉回,百官已静。
呆呆的看着他,他抬头,皇一双眼紧盯了他,些许不耐的模样。
"啊......"
"朕的太傅,在哪里?"
"在臣下府上静养......"
"退朝。"
皇挥袖转身,对身边小太监吩咐一句:"摆驾,将军府。"
太傅卧床未醒。皇止了身旁太监的声音,径自走到他跟前站了。拿手覆在他手上面,轻轻松松已经可以包满。
太瘦了。
皇皱眉。
或许是因为手背上那一点温度,太傅惊醒过来。
抬眼看了看,硬是撑着自己起身,微弱一笑,对皇点头道:"山东灾事已定,陛下可高枕无忧。"又咳了几声,拿手捂着嘴,沙哑的声音从手指缝隙中掉出。
皇哼了声,放开他,直起腰。
深呼吸,而后忽然一下。
一个巴掌打在太傅脸上。
清脆做响。
太傅的脸不明所以的歪向一旁。慢慢的,嘴角便渗出些红色。头发零落的散下几根来在脸旁,更显瘦削。
身边一个太监没制住的惊唤了声。
太傅沉默着,嘴角略微抽动。
这场景看得骇人,皇一双眼圆瞪,怒目太傅。手在身旁握成拳,骨骼清晰响动。
"你......竟然敢违抗君令......不将朕这个皇帝放在眼里......"
太傅笑了笑。没有说话。
只安静的拿手擦去嘴角的血渍,将头回过来,与皇对视。
"陛下......"身后太监支吾出声,拿手指了指太傅的肩膀,伤口还未完全愈合,又挣裂了。
皇坐在床沿,盯着那伤,猛的眉头一拧,将太傅拉入怀中。
头枕在他散落的发旁,蹭了蹭,将脸深埋。
闷着一声吼:"全给朕滚出去!"
随从侍卫跌趴不止的跑出了将军府,大门紧锁。
光线在这一瞬间暧昧不清了起来。
太傅先愣了愣,然后又笑了笑。拿手拍拍皇的头,这男子实在抱得他太紧,呼吸都不顺畅了。
"小先......你压着我伤口了......"
"你还没死......"
皇深深的近乎贪婪的在他颈中吸了口气,微一凉,太傅竟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他的颈窝里。
困难的将头转个角度,太傅清楚的看见这个男子,哭了。
又是一怔。
这场景恁的熟悉非常。
记得是那年初夏,皇才满二十。老皇命他去江南寻访民生,一走就是四个月。回来时皇没有多余的话,直接扑过来抱了他,如同现今一样的急切凶猛。
嘴角提了提,那时候,皇还是个孩子呢......
太傅将手过去环了皇的腰,似乎安慰的顺顺他的气。
忽然,手不明所以的被人桎梏住。反扭过来,举在头上。
他慌了慌,抬眼的瞬间天地倒转,自己已经被压在床塌上。
第 6 章
这天起皇与太傅之间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满朝文武嘴上不说,心里还是想的。纷纷猜测,这次太傅不顾皇上旨意,只身下到山东,虽然有功,但功不掩过,皇上心里肯定是愤懑的。
平日车水马龙的太傅府门口,瞬时安静下来,秋风扫落叶。
这对太傅却不失为一件好事。
他**清净,虽然有那么三两个同僚好友,却也不太往来。最喜欢的事情只是独自一个坐在后面,看花开花谢云起云落。
他本不是做官的人,却无心落进官场。
对于皇,太傅心中一直将他当作个玩劣的童子,长不大,会用无辜的表情看着他,然后做些自以为聪明的小动作。
他从第一眼见到这个苍白却不孱弱的皇子时就了解,此人绝非池中俗物。他有心助这个皇子快快成帝,然后按照他所设计的轨道造福百姓。说来似乎太过伟大,却是他唯一的梦想。
然而现在,事态似乎在什么地方,走错了路。
太傅好看的眉头皱起。
他已经托病几天不上朝堂,怕的就是看见那个男人的眼睛。一抬头,就与之对视。那个男人看他的时候赤裸得没有掩盖,甚至带着不该有的欲望。
或者是他想多了。
他称病时,皇只淡淡的点头,什么也没说,准了他休息。
俸禄依旧,甚至增加了一倍。他不认为皇这是对他救护灾民的嘉奖。于是周身又泛出一阵寒意。
第一次,可以算作意外。当时他得到消息,说七皇子单独邀约小先喝酒,他已经觉得不对。可惜到的时候还是晚了一步。
那时小先给人脱光了衣服,赤条条的放在床上,周身通红。一双凤目紧锁,额上渗出汗珠。
他当时不明所以的一下慌了心神。
来不及思考,命人合了门把守,自己留在他床边。掌掌脉,手下的温度燎人。
是下了药,想等他活活烧死在床上。
太傅那年二十七岁,皇十七岁。
在十岁的年龄差距中,太傅第一次被皇压到床上。眉目抵触,气息交融。
于是,在他想到反抗之前,一切已经发生了。
结束时天已经快亮了。皇倒在他身边,薄被掩在腰微下的地方,露出一点股沟。身体略微偏黑,是一种很健康的颜色。
太傅双目向上看着,侧侧头,再看看自己的身体。白得像玉一样。白得,没有血色。
苦笑。有点羡慕身边这人的健康。
趁着他没醒,太傅跌撞着起身。将那些痕迹擦了,看皇还闭着眼睡着,悄悄将那些知情的下人招回府上,然后再也没有放出来过。
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
再然后,过了几天见面,皇还是恭敬的叫他一声老师,他还是这样淡淡的应一句。仿佛不曾发生。
至少太傅一直是这样以为的。
可是到了那天,才发现自己想错了。
他记得清楚,皇的眼一直盯着他,忽然唇上一笑,问:"你是否想起些什么。"
好象暗示。
太傅叹气。惊了身边摇扇的童子。
"大人?"他轻轻问了句。
"你说,骗一个人,需要什么理由?"
"恩......如果是我,我骗别人,肯定是因为我不相信他。"
"为什么?"
"因为不相信的人,肯定会伤害我。与其让他来伤害我,不如我先下手为强。"
"原来......是这样啊......我懂了。"太傅颔首。
小侍童不明所以的看着他,这个往日总是面带春风的大人,今天不知为何,忽然一下脸色就暗了下去。
太傅在府上休息到第二个月末的一天,天空中没有遮蔽,晴朗得骇人。那天上午,他刚刚踏出书房,还没离开花园时,远远的传来领班太监的宣告:皇上驾道。
眉角一扯。
跪在卵石做的地上,接驾。
从未对他行过这样的大礼,不知为何,今日还没见到,心已经乱成麻线。
皇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伸手来扶,也没开口说话。只侧了面点点头,要随从们退下去。
兀自坐在离他三步远的石凳上,茶未凉。皇端了杯轻抿了下,没去看他。随手翻开桌上倒伏的书,只看了几页,还是崭新的样子。
皇微微笑了笑,随口问道:"老师,这书说什么的?"
膝下卵石隔了衣嵌在太傅腿骨上,难受。他轻轻调整了下姿势,安静回道:"民间野史,说的唐朝。"
"哦,怎么说的?"
"都是戏言罢了,陛下不用认真。"再挪动了下,他皱皱眉。
皇没有听见一般,也不再问。只自己拿了书翻看,一页一页仔细的读。期间没有抬眼没有动,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
一读,就读了好几个时辰。
从太阳微起一直读到晌午时日头高悬。
太傅的身影摇晃,努力支撑着自己。双腿是早已被剥夺了的,从开始的麻木,到后来,一阵一阵的发涨,再到后来的针刺麻痹。最后,腿已经不是自己的了。任意掐捏,没有感觉。
他感到自己背部线条痉挛,悄悄拿手撑在脚后跟上,抬头,脸色一样的平静如常。看着皇稍露出书的上额顶,天庭饱满,是极尽威严之相。
垂下眼。
太傅垂眼时与常人不同。不卑微也不焦躁,只是安静的低着,看不出想法。
皇翻页时瞥到他的动作,他专心的看着自己被阳光融成一点的影子。忍不住,拿指尖摸了摸那个光点。很烫。
他笑了笑。
皇的声音突然自头顶炸响:"老师笑什么?"
太傅不明所以的抬头来看,忽然阳光猛烈的照进眼中,生生逼出他几滴眼泪,慌忙趁撩发的时候擦去。
轻轻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小时候常做的一个游戏,叫做踩影子。"
皇放了书,眉一挑,问:"什么叫踩影子?"
"就是跟着别人的影子跑,然后踩住。"
"踩住了能怎么样?"
"被踩了影子的人就输了,通常一直玩到太阳落下去,连影子也看不见的时候......"
"奇怪的游戏。"皇不置可否的笑了声,转回去看书。
太傅忽然就轻轻开口,仿佛低喃道:"其实,踩得上影子,又能怎么样?太阳下山,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可惜,小时候不懂,总以为追上了影子,就是追上了人呢......"
太傅深吸气,头脑晕旋,这天,为什么蓝的那么彻底?
笑,闭上眼睛。
太医在殿下告诉皇,太傅只是中了暑,少时休息就能调养过来。
诊断的是最老的太医,德高望重。一样看着皇从小长大,言语中不免多了分斥责,道:"太傅本来就是书生体质,再加上幼年时受过重创,身子骨不结实。就算做了什么错事惹陛下不高兴了,您也不应该这样叫他跪整个上午。这这......是个人都受不了啊。"
皇坐在太傅身边,握着他一只手,温度冰凉渗骨。
他不说话,专心的听着太医训斥,间或点头,竟表示同意。
于是到了后来,连太医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道:"老臣为太傅大人调理了些药,好好休息应该没事。"
"你退下吧。"
"......是......"
身边突然空寂下来。
皇盯着太傅的脸,耳旁全是他的话。追上了影子,不是追上了人。
你是在说给朕听么?告诉朕,不要多心?知言,朕也不想怀疑你,可是,谁让你满腹经纶,谁让你沉默不语?谁让你在这么多的苦难面前,还一副处世不惊的样子!你这样的自信满满,叫朕如何不去想你已经为自己找好后路?
皇叹气,捏紧他的手,抵在额上。
老师,朕只是害怕,这样大的江山,若你走了,还有谁来助我?
这周遭的人,每一个,兄弟叔侄,都悄悄的看着朕,时刻想要朕死。可是......朕若死了,这山河注定血流啊......朕只需要一个能为朕一直向前的忠义之士,老师可以么?可以为了朕的生而生,为了朕的死而死么?
皇放了知言的手。
那些话只在心中轮回一圈,很快的湮灭。
哀伤的表情换下,依旧还是眉梢一点冷冷的笑意。扩散开,就再也收不拢。
三.宫乐
太傅睡着时宫廷发生了一件事。
失势的二皇子从天牢逃走了。
消失个人,本来没什么大不了,就算那人曾经是皇帝的儿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当不了皇帝的人,再怎么富贵,在宫里,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角色。
可是偏偏这件事震惊了朝廷。
二皇子不是单枪匹马逃出去的,据说来救他的人很神秘,夜晚寂静时忽然杀进天牢,将他和在押的家眷一同带走了。
至今没有踪迹。
而这件事只发生在三分之二柱香的时间里。天牢里看守的所有守卫都是了不起的大内角色,可是竟然在三分之二柱香的时间里都死了。
一剑贯心,动作简约。
上朝时这个消息已经传遍宫廷内外,甚至流传到了民间。于是版本多了起来。
很多百姓悄悄议论,都说是先皇显灵,看不得自己儿子骨肉相残,所以前来解救。
当然,这个流言又反流回了宫里。
于是在第二天上朝时,百官禁声,只留呼吸时带动的微弱气流流转在朝堂上。
寻思着怎么开口,到后来这个问题演变为要不要开口。
皇坐在龙椅上,模样有一点懒散。拿手支着下巴,一个个挨着看过去。
"你们都听说了么?"他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