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他是否真的想那人走呢?
皇叹气。
"朕累了,从今以后,三天内不上早朝。"
太傅在离开皇城时觉得自己脚步实在沉重。
走一步回一次头,然后没了力气继续前进。
太没用了。他笑一笑,依旧风轻云淡的样子,只是略微伤感,一切都会过去。
不是真的想走,若非不得意,他宁愿老死在那人身边,看着他指点江山,看他君临天下。也是难求的风景。
只是只是......不可以。
皇的敌人,叫知行。
知行,知言。
两兄弟,从小到大的斗,他也并非传说中那样世事身边过,不沾衣带的轻松。
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赌。赌这样的大好河山到底花落谁家。
太傅想到皇的面孔,忽然感觉一阵羞愧。
并没有一心一意的要辅佐他,只是年少时候嚣张跋扈,两兄弟某日相谈。一说文治天下一说武治天下,然后竟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那年的他,本是不想涉足官场的,却因知行一句:"书生之言不可信。"而破了自己的原则。
一入官场,十年似新。
转眼他将一个毛头小孩推上了帝位。
这样,那个赌,该算他赢了吧?
这样的话,就算知行造反,也不过因为他内心不服,想争回个面子罢了。这山河,真想要的话,给他就是,与他知言何干?
却在这临阵的一刻忘记了初衷。
是不是一种报应?
记得父亲临终时告诉他们,这世上的事情公平,想要得到就必须等价的付出。
甚至,几倍,几十倍,上百倍。
想要命,就拿命去换。
知行与他分道扬镳时说,弟弟,总有一天我会站在你面前让你臣服于我。
他十分不屑。
他想的是,将将为上,他不过动动口舌笔杆,已经足以叫这个国度大乱。
但是......为什么到了可以走的这一时,竟觉得自己腿重如铅?
太傅勒紧了缰绳。
再回头,血红夕阳,城墙班驳一点,好象当初第一次见面时的眼神交汇。
看到第二眼时,就都不见了。
知行回过头来。
扬鞭,马蹄响。
飞扬尘土离去。
如果真要我死,那么上天,我只求你再给我一个月的时间,让我去做完一些我想做的事情,可否?
离樱听到下人来报时还未起身。连续几天作战,他体力消耗过大,卫兵们看见,私下里心疼的议论道,将军明显的又老了十岁。
二皇子的城池坐落在两山之间,易守难攻。城内良田千亩,闭上门来完全可以自给自足。
知行给二皇子的建议是,打长久之战,拖垮王兵。
而当离樱强行攻城时,知行总是放出那些无辜百姓,王兵在这样的抵抗下寸步难行。
离樱第一次,觉得生逢敌手,可惜自己已老,无法与之抗衡。
太傅知言到时离樱刚刚结束自己第四次毫无意义的进攻。人马劳顿。
太傅悄声进营,却不想还是惊动了守卫的士兵。
这才叫人给请进了离樱的营帐。
离樱倒拖着鞋冲出帘来迎接他,他脸上灰尘未净,还略有苍白。
两人相见,离樱先愣了愣。
上下打量,迟疑的开口道:"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太傅就是一笑,示意左右退下,闪身进了他的房间。
"将军辛苦了。"
"知言,你怎么来了,你不是......"
"不是被皇上软禁了?宫外的人是这样传说的吧?"他笑一笑,将斗笠取下。
发未束好,还散了些在脸侧。
离樱沉默的看着他,不由自主的去想那日在皇的寝宫看见的事情。
那两人,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坐在一起的样子,倒真十分的好看......离樱摇头。
"将军,现在战事如何?"
"对方太过阴险,每次攻城总是驱逐百姓出来。我们实在不忍对百姓动手,所以每次都是无功而返。"
太傅微微沉思,叹口气道:"果然是他才做得出的事情。"
离樱盯着太傅,那人抿一口茶,眉尖攒拢。每次只有在情况危机时才会出现的表情,一日之内他竟看见了三次。
那么,是否证明这次真的无望?
良久,太傅抬头。
"将军,我这次是偷跑出来的。皇上并不知道我在这里,也请你不要让消息传了出去。"他顿一顿,放下茶盏,"若我没有估计错,按照陛下的脾气,怕是不能容忍你拖这么久的。"
"那您的意思......"
"他会直接要你屠城。"
离樱倒吸一口凉气。
屠......城?城内百姓千万,皇上若真下此命,就算赢了二皇子,也会失了民心。这道理......难道他不懂么?
太傅倒仿佛看穿了离樱的想法。
叹着气,来回踱了几步,道:"这也是我的错,当初只知道教他怎么功成名就,却没教会他如何怜恤百姓......"
他眉中痛苦之色顿现。
"将军,这些日子的军情,您告诉皇上了么?"
"这......不敢欺君,所以......全上报了。"
"那么,报了多久?"
"三天。"
"三天啊......"太傅的眉拧得更紧,牙关咬紧,无法放松,"那怕是,真的追不回来了......"
"那您说......该怎么做?"
太傅的神色在轮转一圈后恢复坦然。
安慰的笑笑,那表情当真,离樱的心不知为何忽然平静下来。
"将军不急。我今天舟车劳顿太久,有点累了。容我休息一晚,明日再商议对策。"说罢起身,微微一欠腰,十足的礼仪周到。
离樱突觉怪异,却又说不上是哪里不对。总之,太傅的神色虽然安然,却在那样的一瞬显示出一种决然。
离樱再看了看,太傅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兀自猜测,然后不可得了。
太傅离开的头三天,皇一直呆在自己寝宫里。
他遣散所有侍卫宫女,不准任何人靠近,连皇后也是一样。
只是睡在床头想着自己和太傅的事情。
想一想,有时候心血来潮,自己与自己说上一阵,笑一笑,然后再次陷入沉思。
"老师老师,这次您又要去哪里?"
"去为你将来铺平道路。"
"老师,什么是将来?"
"做皇帝,治理这样的天下。"
"老师,我做了皇帝,你做什么?"
"还是做你的老师,看着你怎么降临这样的山河。"
"老师,我不想做皇帝。"
"为什么?"
"感觉。不喜欢。父亲做了皇帝,天天害怕被人刺杀,连见一见我这个儿子也胆战心惊的。我不想和他一样。"
"那么,不做皇帝,你想做什么?"
"老师不是游历过大好的河山么?我想与你一同出去看看。"
"小先,你要做皇帝,你要做古往今来最好的皇帝。你要开辟你的疆域,要让后世万代臣服在你的脚下。这是老师所希望看见的,你能做到么?"
"但是,我并不想做皇帝......"
声音小下去,皇摸摸自己的脸,有胡子了。
"不想做皇帝......不想做的......却是为了你做......"他翻个身,知言的样子清楚的印在脑里。皇将手伸上去,摸到些虚无的形状,描绘一阵子,竟觉得知言就这样给他活生生的画了出来。
"是你教我不可以相信人的,是你告诉我,皇帝不可以有七情六欲的。那么,为什么你要这样蛮不讲理的进到我心里来?为什么要逼着我说,那些不可以说的话?"
皇觉得眼睛有些难受。
"老师,我一直努力做着你的梦,但当我发现你的梦和我的梦背道而驰的时候,是不是已经不能回头了呢?"
他蒙着头想,想得心神俱裂。
二皇子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会迎来这样一个客人。
太傅知言。
夜色深沉,他被外面一阵喧哗吵起,恼怒的披了衣来看,当即怔在原地。
太傅一身青衣站在他门外,风势掀起他衣的一个角落,然后无力的放下。
他的样子很有一种不可触到的高傲。
见了二皇子,太傅既不跪也不屈膝,干净的站立着,只稍微的点个头。这叫二皇子忽然一下,觉得时间倒转,回到了初见太傅的那一刻。
没错的。那时候,明明是他与小先一同看见了太傅,为什么,太傅偏偏只看见了小先呢?
他很有些不满这个结局。
咳了咳,全当清嗓。
二皇子踏下台阶,走到太傅面前。斥退了那些阻在他身前的卫兵。
"知言,你来做什么?"
太傅看着他,目光在夜色中十分明亮。
只是冷淡的看着,不带任何的情绪,然后开口,用不大却足够人听清的声音道:"你还不放弃么?"
只一句话,叫二皇子感觉从高空摔落,砸起一地尘土。
"我还以为......你是来......""我是来告诉你,小先会屠城的。你最好,在他下这个决定之前,放弃现在的事情。"
"然后呢?"
"然后,我会劝他放过你和你的家眷,还有这些站在下面的无辜士卒。"
二皇子觉得目前的场景十分荒谬可笑,却硬是将那笑卡在喉咙里,吐不出来。
"你觉得,你现在是什么立场来说这话?"
"太傅。"
知言不动声色,对二皇子的反应很不以为然。
"你觉得,我可能乖乖的听话,去让你的小先杀了我么?"
"不会。"
"那你来做什么?"
"我只是来劝劝你。"
二皇子站立不稳,差些摔在地上。
他盯着知言,那人一脸的严肃,并不为他所动。
二皇子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世界上最愚昧的傻瓜,太傅的模样,哪有分毫是为他而想的?
他叹气。
或者,只是那日牢狱中光线太紧,生逼着他看错了许多东西。包括那些眼神中的怜悯和悲伤。都不是给他的。
他觉得自己的模样实在是可笑得厉害。
知言不动声色的站着注视二皇子,面前这人心中所想已尽在脸上表露出来,不似小先那样。
小先......他是越来越不知道在想什么了。
就像那天晚上,自己威胁逼迫什么都用了,他还是那样皱着眉看。
不说喜欢。
问一万次,都不说。
那一刻知言承认自己有些伤怀。
好象父亲所说,他玩弄这个国家,所以注定要失去一些什么。他认命了。
知行一直站在密集的士卒里。戴着那斗笠,压得很低,只看到他一双眼。
知行看着知言的目光很轻,碰一下就会断掉。
然而就是这样的目光注视,只一下便叫知言注意到了。
转过头去。
知行上前,知言下阶。
最后走到了一起。好象当初分道扬镳那样,绕了个圈子,再次回到原点。
知行将斗笠取下。周围所有人抽了口凉气,除了知言。知言只是淡淡的叹了气,道:"哥哥,很久不见了。"
知行的脸,从左半下颚一直到颅顶,有一条蜿蜒曲折的疤,好象一条丑恶的蛇,对着周围吐着信子。
二皇子皱着眉看着知行,他丝毫不去注意周围的目光,只是盯着知言。眼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但决非善意。
"知言,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来。"
"你有哪次是想到过的?"
知行的眼神一黯,随即又亮了起来。他的眼睛和知言很像,却有截然不同的光彩。
透露出一丝睿智和狠辣,那是知言所不能及的。
却又比不上知言那样明亮。
"对啊,至少我就想不到,我最亲的弟弟,会因为一个赌要至我于死地。"
"从开始已经说好,生死由天,若能不忘,我兄弟俩再把酒言欢。"
"说得好。至少,我没死,只是这脸毁了而已。"
知行上前一步,知言依旧面色无改。
知行静静的看了他一会,突然问道:"你为何要来?那小皇帝不是将你软禁了么?"
"他只是想要我走而已。"
"为什么?"
"不知道。"
知行眯上眼看了看知言,他说得面不改色。
于是笑起来。
"二殿下,此人留着。"
"你的意思......"
"不杀他,留着,二殿下似乎有很多话想和太傅说说。"
五. 阳关路
离樱跪在帐下时心里一直盘算着,这场仗打完,军营是决计不呆了。索性告老还乡享自己的儿孙福。
年龄已大,他心脏受不了这样的刺激。
先是太傅莫名其妙的来到又走,紧跟着没几天,皇上竟然亲自驾临了。
这算是唱的哪出?
离樱在心里嘀咕着,面上却还是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只是应付。
皇上这人,心计是有的,可惜在他眼里还是孩子。来前方只是为将士们打打士气。说什么要亲自掌握军权的话,过两天,还是要来请他这个老将军。
都是小孩才玩的别扭脾气。
离樱叹气。
这大半夜的,才刚睡觉下就听见门外喧闹。衣没罩好的出去,竟和皇撞个满怀。
皇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与太傅刚来时一样,散发出一阵憔悴的味道。
脑子一转,离樱得到个可怕的设想,难道皇是来找太傅的?不会不会,大敌当前,皇怎么会这样轻重不分......
不会,家务事还是回宫处理的好,皇肯定是看到军报心里担忧才来前方亲自督战。
不会是,因为太傅的......
还没想完,皇开口打断他的思路。
"将军,朕的太傅来过么?"
离樱脑子一炸。
他注意到了皇的用词,所有意味强烈。朕的。不是别人的,是他一个人的。
老将军长长叹了口气,想起太傅的叮嘱,左右为难了瞬,抬头道:"没有。"
皇注视着他的眼睛。挥手,遣散左右。
离樱心中一个疙瘩。
皇的眼神,分明就是说着一句话,你在撒谎。
军帐里烛光昏暗摇曳。
皇在离樱面前来回踱步,焦躁不安。
猛的顿了脚,纠起离樱的领子,来不及说话,又将手放开。
欲言又止良久。叹气。
"将军,您当真是不说么?"
离樱的唇微微动了动,终还是停了。食言而肥。古训不可违。
皇盯着他的唇,表情又期待转而低落。最终完全没了神色。
将脸藏进光线不到的一个角落。
离樱觉得心中空落了下,咬牙。
突然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离樱一怔,努力看去,竟吓出一身冷汗。
皇跪在他面前,双手着地。
行了君臣之礼。
离樱呀了声,慌的扑上去想拉起皇,却被他反手挡了。
皇抬头,眼中竟是有泪在闪着。一直强忍,没有落下。
"将军,朕有千般不是,今日跟您道歉。朕知道,您是重义重信之人,但是今天,请您看在知言性命的份上,告诉朕,他在哪里,好不好?"
离樱惊骇当场。
当朝天子,会为了一个人,放弃自己尊贵身份,这样低声下气的......求人?
古往今来似乎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
"为什么?"
"我爱知言。"
离樱不语。牙关咬得生疼,怕是出血了。
皇的眼一直看着他,混合着焦急害怕,甚至是一种哀求。
完全没了朝堂上震人之威严。
离樱嗵的声,重重的跪在皇的面前。磕个头。
"陛下如此,老臣肝脑涂地也再所不辞!太傅他,的确是来过,可是在我这里只住了一晚,吩咐老臣不得告诉陛下,然后第二天人就不见了,"顿一顿,惊问道:"太傅莫非出了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