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书 I————陆凌零

强烈的红光猛然从仲九身上爆发出来，同时爆发出来的还有火焰一般灼烧的热浪。我条件反射地闭眼转过头，抬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唔！"
莫俟恼火的声音从热浪中传来："白痴！你干什么！我们现在在船上！"
感觉到对面的生物扑翅的动作，光与热随着他的动作扑面而来。小船承受不住翅膀掀起的巨浪，开始在水面上左右摇晃。
"妈的你够嚣张！"我睁不开眼睛，只能摸索着往一边躲开热气，"发泄够了就给我赶快停下，听到没有！"
"喂安文！别往那边挪......""--啊！！！！"
扑嗵--哗啦--
世界突然凉快了下来。但是紧接着，大量的水就涌进了我还没来得及合上的嘴里。
--船翻了。
在水里极其难看地手脚乱抓了一阵，狠狠呛了好几口水，这才好不容易把脑袋探出水面。底朝天的船在附近一荡一荡地漂着，两支桨一近一远地浮在水面上。我狼狈不堪地刨了两下水，伸手搭上船底，稳住自己。
不远的地方，莫俟浮在半空，不过样子也很狼狈，长长的刘海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白衬衫湿了一半。我抬头，朝头顶那只全身笼罩在焰光中的大鸟破口大骂：
"他妈的秃毛鸡你找死么？大脑进水啦还是小脑养鱼啦？--你脖子顶上那个破烂里有脑子这种东西吗？我&@*$#&@&......"
变成原型的仲九明显理亏，长着长而明亮冠羽的脑袋欲盖弥彰地偏到一边，本来就没什么毛的脖子看起来都硬了，跟条木棍一样。他不情不愿地拍着翅膀，既不说走，也不说过来帮忙。
原先被莫俟操纵的那把伞失去了控制，被仲九翅膀掀起的气流带动着，摇摇晃晃往我这个方向落下来。莫俟手臂一伸，那把伞便在空中转了个方向，摇摇晃晃地又往他手里飞去。他"啪"地把伞柄握到手里，转头朝仲九嘲讽地冷笑："喂，既然都已经恢复了原型了，不会连把船翻过来这点事都不知道做吧？"
仲九一张嘴，一道火焰立刻朝莫俟的方向扑过去。莫俟啪地打开刚收起的伞，那道本来就没使全力的火焰仿佛水流一样在离伞面极近的地方被挡住，朝四周焰火一般地飞溅出去。
死要面子的仲九梗着脖子瞪了莫俟一眼，眼睛瞪得铜铃一样，然后突然转身一个俯冲，朝翻了的船飞下来。
这个时候，已经不指望那两只白痴妖怪会来帮忙的我，正在努力地自己爬到朝天的船底上去。
一只脚费力地扒在船上，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全身燃烧着火焰的赤色巨鸟张开双翼，席卷着灼热的气浪、以媲美喷气式飞机的速度迎面直冲而来。
"哇啊！--"
扑嗵。我再次落进水里。
--这一次是自己跳下来的。
水面上平静了一会儿，然后伴随着哗地一声，两只坚硬的巨爪探入水中，抓住不远处仍旧底朝天漂着的船舷，一个用力，那船便整个地翻了过去。
力道带起的浪头把我冲出去好几米远才勉强停住。我探出水面，看着远处仍旧不知所措地飞在半空，想过来又不敢的仲九，累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啊啊......算了，领了你这只肌肉永远比脑子反应快的白痴回家，是我的错......"
我咕哝着，一边往现在又隔得更远了的船游过去，没两下就脱力了，只好远远地朝已经落在船上的莫俟有气没力地喊："喂！把桨捡起来，划过来接我--"
莫俟抬头朝仲九不知说了句啥，就见那只笨鸟不情不愿地飞了下来，扑扇了两下翅膀，倏地焰光大涨，接着那团火焰却又越缩越小，直到最后缩成了一个人的形状。一头红发的青年从半空跳到船上，不情不愿地接过莫俟递过去的一只船桨。

第六章 鉴水湖（4）
我有一下没一下地踩着水，看着船离自己越来越近。日头非常耀眼地挂在天上。
右腿似乎缠上了什么，奇怪，这么浅的水面上也会有水草么？
--在我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想完的时候，蓦然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水面之下。
被晒得暖暖的水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但几乎是一瞬间周围的水就变得冰凉刺骨，头顶的太阳瞬间远离。我瞪大了眼睛，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甚至连屏气都来不及意识到要做，任由水流直冲进喉咙深处。
视线里很快一片黑暗。终于被呛水的不适感逼得反应过来，我条件反射地猛烈咳嗽，结果却只不过让更多的水涌了进来。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将我往湖底未知的深处飞速拉去，不只是脚，而是整个身体都如同被黑洞吸引着一般身不由己地坠落下去，下意识的挣扎根本连一丝一毫也阻止不了。
伸出去的手徒劳地碰不到任何可以抓住的东西。不过一两秒钟时间，周围已经仿佛什么都不存在。我尽力大睁着眼睛，企图想出什么能用的法术，但是在极大的水压和加速度之下意识很快地模糊起来。
或许过了很久，又或许其实只有一会儿。
似乎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贴在唇上，清凉的气流度了过来。被水填充得半满的肺部不适感更强烈了，但也由于那股气流，意识渐渐地恢复了些。
温暖的东西从唇上离开了，另一个什么落在我的肩膀上。我渐渐意识到自己正被谁单手抱在怀里，周围仍旧一片漆黑。身体的下坠已经停止，似乎有两股力量在身后争斗着。下意识地屏住气，然后意识到耳边有个沙哑而含糊的声音在不断重复着："......阵！安......开启......文......安文......开启空间阵......安文！安文！开启空间阵！快！......"
几乎没有思索便遵从了耳边的声音。即使什么都看不到仍旧睁着眼睛，手垂在身侧微微划动，条件反射一般地画出送走过不知多少妖怪的、开启异空间入口的符号。
忽而便有微弱的亮光冲破了周围的黑暗，身侧的符阵泛出微弱的光来，仿佛马上就要熄灭了一样。身体似乎被猛地往前一推，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是那股一直拉着我下坠的力量突然波动了一下，牵引的力道一瞬间有些减弱。
也就在同一瞬间，一股更为强大的力量猛然从我身边爆发出来。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巨大的水流冲力迎面汹涌而来，眼前一刹那出现了亮光。在黑暗中停留的眼睛一时无法适应，我闭上了眼，然后觉得自己猛然穿过了屏障一样的东西，到了另一层介质之中，清新的气流瞬间包围了脸颊和上身。
我睁开眼睛，刚刚看到头顶的太阳，身侧的力道却突然一顿，似在挣扎，紧接着，一股更大的力道又将我们再次猛地拖下了水面。
头顶的太阳又迅速地隔着水面远去，二次没顶的巨大恐慌倏然将我攫住。
在绝望的、毫无依靠的深水之中，身旁的力道忽然朝一边转了方向，然后我便借着那惯性整个被猛地甩了出去。反应过来的时候，自己的身体已经再次飞速地穿过了屏障一样的东西，湿透了的身体接触到空气，带着战栗的凉意。
一声长啸从我身下的水中传出来。我勉力地睁开眼，看见头顶的太阳被一团更为耀眼的什么遮住，似乎有坚硬的利爪朝我伸出。
灼热的气浪迎面扑来，瞬间将全身的水分蒸发得一干二净，已经可以闻到自己的发梢焦糊的气味。我恐惧地瞪大了眼。
那团什么突然便在不远的地方停住了，在这个犹豫的瞬间，我的身体已经越过了最高点，又直直地往下落去。
那片不知隐藏着什么的莫测水面越来越近，我慌乱地在身旁画着符阵，尚未画完，耳边忽有一阵风声呼啸而过，下一刻近在咫尺的水面被什么挡住，接着我便落到了一个温暖而柔软的物体上，脸朝下深深地埋在水淋淋的长毛之中。
猛烈地咳了很久，似乎要把自己的心肺都咳出来。我用了很长的时间才反应过来自己还活着，然后，方才在那段极其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事情慢慢地恢复到意识中。
手无意识地紧抱着身下温暖的物体，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我正飞在半空中，头顶的太阳依然很耀眼，身下的鉴水湖波光粼粼，十分平静，看不出任何异样，只是我们的那条船已经从湖面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远的地方，红色的巨鸟扑着翅膀，周身的火焰已经熄灭，长到惊人的翎毛和冠羽在阳光下现出炫丽的亮红色彩。
又过了一会儿我才意识到，自己所听到的近在咫尺的扑翅声，并不是来于他。
我转头向下，终于看清了正载着自己的妖兽。长而柔软的狼毛黑得如同砚墨，因为被水浸透了的缘故一簇一簇狼狈地粘在一起，两只巨大的黑色翅膀从肋下伸展出来，有规律地扇动着，羽毛上的水随着扑翅的动作往旁边飞溅出去。
我的双臂仍旧紧紧地抱着他的脖子。有鲜红色的液体，从他的前爪上不停地淌落下去，一股，一股，在湖面上荡出小小的涟漪。

第六章 鉴水湖（5）
手轻轻地搭在莫俟的右手上，一个泛着紫光的治疗法术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最好极限。
斑驳丑陋的伤痕仍旧覆盖着整只手，遮住了纤长优雅的原型。我叹了口气，拿过一旁随身带来的纱布，一圈一圈地缠上那只看起来过于恐怖的手。
莫俟气定神闲地倚在床上享受包扎服务，语气轻松："喂，一脸苦大仇深的样子干吗？受伤的人是我，又不是你。"
"哦？是吗？"我抬头微笑，正扯着纱布的双手一用力，毫不意外地看到对面人张了一半刚要说话的嘴猛地合上了。
装作没有注意到，我低头继续包扎："--很严重的反噬啊。是什么时候？"
"啊？......啊，把你扔到水面上之后，然后自己用瞬移逃脱的时候吧。"莫俟轻描淡写地回答。
"空间瞬移不是你最拿手的么，又不用带人，至于到要反噬的地步？"我换了一卷纱布，继续缠。
"出了点意外么......原来以为只有一个人的话应该没问题的，结果强行逆引力场打开空间的时候还是稍微用力过猛了......嘶--你就不能轻点？！"
我恶狠狠地在他手上打了一个大、而且丑陋、而且无比结实的死结，抬头露出一排牙："那你倒是给我解释一下，四只爪子为什么只伤了一只前爪啊？--那时候不是已经恢复兽形了么？"
"原来你都记得啊？"莫俟哀怨地看着自己好像馒头一样的手，丝毫愧色也无，"唉，早知道就不费力扯谎了。"
我从鼻腔里哼了一声，叮铃咣啷地开始收拾一旁散乱的器具。
不是不记得的。
那时候在暗无天日的深水之中，以人类的形态紧紧抱着我，以人类的形态度给我赖以生存的空气，以人类的形态一遍一遍在耳边呼唤我的名字，以人类的形态在我看不到的身后、单手强撑着展开空间法术抵御黑洞一般的引力。
妖族的法术突破了人类形态所能承受的极限，给那只施法的手造成了差一点便永远无法修复的创伤。
我把所有东西一股脑儿地硬塞进书包里，动作相当凶恶--妈的，他活该，谁让他要指望大爷我的空间阵才能挣脱的，谁让他没本事带着人瞬移的，谁让他不先变了形再跳下来的，他妈的都是活该！
我砰地关上门，转身看着半倚在床上的莫俟。对方挑了挑眉，摆出静候下文的姿势。
"--来做吧。"
莫俟很明显地愣了一愣，但是极快地便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几乎是恶劣地举起包扎得好像馒头一样的右手："我不方便。"
"--我在上面。"
"我很累了。"
"--我来主动。"
"墙的隔音效果不好。"
"--你还会在乎这个？"
"我今天没兴致。"
我深吸一口气，总算看出这家伙是在和我抬杠："那好，你现在有吃东西的兴致没有？"
相较于我的一脸严肃，莫俟倒是十分悠闲，只懒懒地冲我比了比右手："--顶多就是有几天不能用而已。就算现在吸了你的元气，也不过是提前一点愈合罢了。你这么急着干吗？"
我将视线撇到一边："......只是履行契约而已。"
"契约上可没说我受了伤就得用你的元气补偿--虽然我其实倒是挺想加上这一条的。" 莫俟坐直了身体，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额前的刘海拂到一边，露出直直看着我的狭长双眼。
"安文，你是在愧疚，还是只是......在害怕？"
意有所指的问话。我的身体僵住了。
但是莫俟并没有看我，而是又露出了一个我所习惯的懒洋洋的笑，重新躺了回去："啊啊开玩笑的，我也只是履行契约而已。不过你要是因此爱上我了，我可是一点都不介意。"
我转过身，僵硬地转移话题："我出去找仲九。"
"你还是不用费那个劲了，他不会让你找到的。"身后懒懒的声音传来。我回头看他："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莫俟换了个姿势躺在床上看着我，笑容十分，"说正经的。我是不知道为什么湖底会有空间裂口，不过那个裂口看起来不小，以我的全力也只能勉强抵挡一阵还得受伤。如果不是后来你的符阵在空间上撕开裂口引起暂时的力量波动，我们估计现在就已经不知道躺在哪个异空间里了。--不过总算是把原因找到了，剩下的事情你一个人应该就可以解决了吧。"
我看着他直到全部听完，然后露出一个凶恶的表情来："废话，这些我难道想不到么？滚去养你的伤吧！"说完打开门走出去，砰地把门在身后甩上，门帘的珠串哗乱地摆动起来。

第六章 鉴水湖（6）
"就是这样。其他的等我回去再说。"
我掐断了手机，打开后盖，把刚才取出来的SIM卡又装回空卡槽里。
上午的太阳暖暖地晒下来，让人几乎不想动弹。我心不在焉地玩弄着手里的手机，慢慢地往远处的鉴水湖走去。这个角度正对着湖对面的山岭，半山腰里隐约可见那个建了一半就停工的度假村工程。
--如果是两年之前才突然出现空间裂口的话，那么必定是有什么触发点的吧。老人们所讲的风水一类的东西，虽然大部分时候是毫无根据的迷信，但是在极少数情况下亦是有一定的道理。如此巨大的空间裂口，如果不是人为，那一定是在空间接口的阵点碰巧发生了变故：在地形的"死"点上建立建筑，或是由于施工破坏了原有的阵点。这些事件发生的几率极其微小，在空间接口稳定的情况下几乎趋近于零。但是，如果是在原本就不太稳定的地方的话......
偏偏现在身边一个能帮忙的都没有。莫俟在养伤，仲九自从那次之后就再不见踪影，连我以血契呼唤都没有回音，唯一能确定的只是他还在某个地方活着而已。
"就算白痴也有闹别扭的权利么。"那时候莫俟笑嘻嘻地阻止了准备出门找仲九的我，神色间皆是了然。--闹别扭？那只白痴秃毛鸡有什么别扭好闹的？！
我心情不佳地独自沿着山路往湖的那边走去。那个据说正是两年前动工的度假村渐渐在起伏的地形另一头清晰起来。走近了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正对湖面的不知什么水泥雕塑，比没建完的建筑都高，据说是开发公司的标志，奠基之后首先修成的。高高地立在周围的树丛之上，看起来特别扎眼。
前方下面的山路上有什么移动的物体。一开始我以为是当地的居民，不曾在意。边思索边行走，脚步不由会比平时快一些，那人却走走停停的样子，很快距离就缩小到可以看清对方的程度。我无意间往那边多瞥了两眼，忽而觉得似曾相识，仔细一看，第一眼就看到了一只无比眼熟的巨大背包。
赫然是好几天不见的霍崎。
因为有仲九的羽毛加护的原因，隔着些距离也能看到他的头发泛出淡淡的微光，很像是阳光的反光，只是这光现在已经相当地黯淡了。--当时临时起意，用的方法本就不是能持久的。以后什么时候找个机会再帮他重新加护吧，不然他总有一天会被自己给害死。